亨格利-乔的确早已完成了五十次飞行任务,但这于他实在是毫无益处,他把行装打点好了,又等着回家。到了晚上,他就做可怖的噩梦,乱叫乱吼,闹得中队全体官兵无法入眠,只有赫普尔除外。
赫普尔才十五岁,是个飞行员,当初是虚报了年龄才入伍的。他和自己那只宝贝猫跟亨格利-乔合住一顶帐篷。赫普尔睡觉一向容易惊醒,但他声称自己从未听见亨格利-乔惊叫过。亨格利-乔心里觉得难受。
“那又怎么样呢?”丹尼卡医生满是怨恨地吼叫道,“不瞒你说,我以前可有钱啦,一年净赚五万美元,而且差不多是免税的,因为我要求来就诊的病人一概支付现金。此外,我还有世界上最有实力的同业协会做后盾。可你瞧瞧,后来出了什么事。就在我做好准备,开始积攒一笔钱的当儿,他们却炮制出什么法西斯主义,发动了一场令人悚然的战争,竟连我也没逃脱这场灾难。每天晚上听见亨格利-乔这样的家伙歇斯底里地喊叫,我就憋不住想大笑。我实在是憋不住想大笑。他觉得难受?我心里啥感受,他哪里晓得?”
亨格利-乔自己多灾多难,实在是管不了丹尼卡医生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就拿那些噪声来说吧,即便是些很轻的噪声,也会让他勃然大怒。每当阿费口含唾沫,咂咂地一口一口抽烟斗,或是奥尔丁丁当当做些修补活计,或是麦克沃特玩二十一点或扑克牌时,每出一张牌总会摔得劈啪直响,或是多布斯一边笨手笨脚、跌跌撞撞四处乱跑,一边喀塔地牙齿直打战,这种时候,亨格利-乔便会直冲着他们吼叫,直到把嗓门吼哑了为止。亨格利-乔患的是运动表象型兴奋增盛症,性情激动暴躁。静静的房间里,手表有规律的嘀嗒声,似酷刑一般,猛击着他全无保护的脑袋。
“听着,小家伙,”一天深夜,亨格利-乔没好气地跟赫普尔说,“假如你想在这顶帐篷里住下去,我喜欢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每天晚上,你必须得用羊毛袜裹好你自己的手表,然后把它放在帐篷那头你自己的床脚柜的最底层。”
赫普尔很不服气地猛抬起下巴,让亨格利-乔明白,他可不是任人摆布的,于是,便不折不扣地依亨格利-乔的吩咐去做了。
亨格利-乔是很神经质的,长得极瘦削,一副可怜相,脸色憔悴泛黄,两侧黑黢黢的太阳穴上,一根根抽搐着的青筋,似被切成若干的蛇段,在皮下蠕动。那张脸瘦得两颊凹陷,透着孤独凄凉,因久虑而显得阴沉,全无了光泽,恰似一座废弃的矿工城。亨格利-乔吃起来狼吞虎咽,总是不停地啃手指尖,说话结巴,有时又会因情绪激动而哽得说不出半句活来,身上处处发痒,又好出汗,嘴角常挂着口水。他时常背着一架复杂精密的黑色照相机,着了魔似地东奔西颠,一直想拍些女人的裸体照片。可是从未拍出一张照片。他总是忘记装胶卷、打灯光,或是忘记打开镜头盖。说服裸体女人摆各种姿势,这实在不是桩容易的事,不过,亨格利-乔在这方面倒是颇有些诀窍。
“我可是个大名人,”他总会这么大声说道,“我是《生活》杂志大名鼎鼎的摄影记者,想给杂志的大封面拍张顶刮刮的照片。没错,没错,没错!好莱坞大明星。用不完的钞票,离不完的婚,整天跟男人寻欢作乐。”
这世上,恐怕很少有女人能抵挡住这种甜言蜜语的劝诱。妓女总会急不可耐地一跃而起,只要是亨格利-乔的吩咐,不管摆的姿势有多怪,她们必定会全身心地投入。女人简直让亨格利-乔神魂颠倒。女性是他狂热崇拜的偶像。女人于他,是人间奇迹,美丽动人,令人赏心悦目,心醉神迷;是取乐的工具,威力之巨实在难以估量,欲望之强令人无法招架,造就得又是这般精美,不足道的卑劣男人是没资格享用的。在他看来,女人赤裸了玉体任他摆弄,只是一个天大的疏忽——终究会迅速得到纠正。因此,他总是不得不赶在别人获悉内情匆匆把她们带走之前,尽一切可能以极短的时间,充分利用她们的肉体。究竟是玩弄她们,还是给她们拍照,他一直举棋不定,因为他发觉这两件事实在无法同时进行。其实,他开始觉得,这两桩事体他几乎一桩也干不了。原因是,他自始至终摆脱不了行事匆忙草率的积习,结果导致了他的办事能力极度低下,老是东一郎头,西一棒子。照片是一张也没拍成,到了手的女人一个也没玩成。令人奇怪的是,亨格利-乔服役前确曾当过《生活》杂志的摄影记者。
如今,他可是位英雄。在约塞连眼里,他是最了不起的空军英雄,因为他完成作战飞行任务的次数超过了空军里的其他英雄。他已经完成了六次作战飞行任务。亨格利-乔完成第一次作战飞行任务时,那时的规定要求每人必须完成二十五次飞行任务。只要完成了这二十五次飞行任务,他便可以打点好行装,喜滋滋地给家里写信报喜讯,然后开始兴致勃勃地缠住陶塞军士,探问让他轮换调防回美国的命令是否下达。待命期间,他每天在作战指挥室门口周围,极有节奏地跳着曳步舞。每每有人路过,他便扯大了嗓门,没完没了地说俏皮话;每次见到陶塞军士匆匆走出中队办公室,就打趣地骂他是讨厌的狗杂种。
驻屯萨莱诺滩头堡的一周内,亨格利-乔就完成了最初规定的二十五次飞行任务。当时,约塞连因染上了淋病住在医院治疗。
这种花柳病,是一次——他正在执行前往马拉喀什空运补给的低空飞行任务——他跟一名陆军妇女队队员在灌木丛里野合时传染上的。后来,约塞连全力以赴,拼命追赶亨格利-乔,结果几乎就让他赶上了,六天里,他完成了六次飞行任务。可是,他的第二十三次任务是飞往阿雷佐,内弗斯上校便是在那儿阵亡的。那次任务完成以后,再飞两次,他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卡思卡特上校着一身崭新的制服来到中队,摆出一副傲慢专横不可一世的模样。他将规定的飞行次数从二十五提高到三十,以此来庆贺自己接任大队指挥官的职位。亨格利-乔解开行装,把写给家里的报喜信重新又写了一遍。他不再兴致勃勃地缠住陶塞军士。他开始仇恨陶塞军士,极凶狠地将一切归罪于陶塞军士,即便他心里很清楚,卡思卡特上校的到任,或是遣送他们回国的命令一直搁着不下达——本来完全可以让他提早七天回家,逃掉后来新增的五次飞行任务,这一切跟陶塞军士实在是毫不相干的。
亨格利-乔再也经受不住等待回国命令时的极度紧张,每每完成又一次飞行任务,他的身心健康便迅速崩溃。每次被撤下不执行作战任务,他就举行一个规模不小的酒会,请上自己那一小帮朋友聚一聚。他打开一瓶瓶波旁威士忌——是他每周四天驾驶军邮班机巡回递送邮件时想了法子才买到的——以飨朋友。随后,他又是笑又是唱,还跳起曳步舞,大声喊叫,似过节一般陶醉,欣喜若狂,直到后来睡意袭来,再也支撑不住,方才安静入睡。待约塞连、内特利和邓巴刚安顿好他上床,他就开始尖声叫喊。第二天上午,他走出帐篷,形容枯槁,流出恐惧和负疚的神情,整个人看似一座蛀空的建筑物,只剩下个空骨架,摇摇欲坠,一触便会倒坍。
每当亨格利-乔不再执行作战飞行任务,再次等待永远等不来的回国命令,他便受尽了痛苦的折磨。期间,他在中队度过的每一个晚上,那一个个噩梦总是准时出现在他的梦乡,就同天体的运行一样正点,不差分秒。亨格利-乔每做噩梦,必定歇斯底里地尖叫,扰得中队里像多布斯和弗卢姆上尉那些神经过敏的人心绪不宁,结果,他们也开始做噩梦,歇斯底里地尖叫。于是,每天晚上,他们便从中队各个不同的角落把各种尖厉的下流话吐入空中,在黑夜里回响着,颇有些趣味,仿佛发情的鸟交尾时的欢叫。在科恩中校看来,这是梅杰少校的中队里露出的不良倾向,于是,他便采取了果断行动,决定杜绝这股苗头。他的措施是,下令亨格利-乔每周驾驶一次军邮班机巡回递送邮件,这样,有四个晚上他就没法在中队过夜了。这一补救办法同科恩中校采取的所有补救办法一样,的确很奏效。
每次卡思卡特上校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并让亨格利-乔重返战斗岗位时,亨格利-乔便不再梦魇。他只是宽心地微微一笑,又恢复了平常的恐惧状态。约塞连琢磨亨格利-乔那张皱缩的脸,就像是在读报纸上的一条大标题。每当亨格利-乔神情阴郁,表明一切正常,可一旦他兴致勃勃,那就说明出了什么麻烦事。亨格利-乔这种阴阳错乱的反应,在大伙看来,确实是个怪现象,只有他本人对此断然否认。
“谁做梦?”当约塞连问他都做些什么梦时,亨格利-乔反问道。
“乔,你干吗不去丹尼卡医生那里看看?”约塞连劝说道。
“我干吗非得去看丹尼卡医生?我又没病。”
“你不是老做噩梦吗?”
“我可没做噩梦。”亨格利-乔说了个谎。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或许丹尼卡医生有办法治那些噩梦。”
“做噩梦又不是什么病,”亨格利-乔答道,“哪个不做噩梦?”
约塞连心想,这下他可上了圈套。“你是不是每天晚上做噩梦?”他问。
“难道每天晚上做噩梦就不成吗?”亨格利-乔反诘道。
亨格利-乔这一反诘,突然让约塞连茅塞顿开。他问得没错,为什么就不能天天晚上做噩梦?这样,每天晚上梦魇时痛苦地狂叫,也就可以理解了。比起阿普尔比来,这就更容易理解了。阿普尔比一向严守规章制度。在一次前往海外执行飞行任务途中,他曾授命克拉夫特,下令约塞连吞服阿的平药片,尽管当时他和约塞连彼此早已不再搭腔。亨格利-乔比克拉夫特要懂道理得多。克拉夫特已经不在人世。当时在弗拉拉,约塞连再一次把自己小队的六架飞机导入目标上空,一台发动机爆炸了,克拉夫特就这样死于非命。飞行大队连续轰炸了七天,还是没有炸悼弗拉拉的那座桥梁,尽管他们使用的轰炸瞄准器十分精密,可以在四万英尺的高空把一枚枚炸弹扔进一只腌菜桶。早一个星期前,卡思卡特上校可是自告奋勇要部下在二十四小时内炸毁那座桥。克拉夫特是宾夕法尼亚州人,小伙子长得极瘦弱,没丝毫要害人的坏心眼。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讨人喜欢,然而,就连这一点点有辱人格的卑贱的愿望,也终究注定要破灭的。他死了,没有受到别人的怜爱,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堆上的一块血淋淋的炭渣,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就在那架只剩一片机翼的飞机快速坠落的当儿,谁也不曾听见他在生命最后的宝贵瞬间里说了些什么。克拉夫特与世靡争地生活了一小段时间,然后到了第七天,在弗拉拉上空随烈火一起消逝。当时,上帝正在安息,麦克沃特将飞机调了头,约塞连引导他飞至目标上空,作又一轮轰炸飞行,因为第一轮轰炸飞行时,阿费慌了手脚,结果,约塞连没能扔下炸弹。
“我想我们只得再往回飞了,是不是?”麦克沃特通过对讲机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句。
“我想是吧,”约塞连说。
“是吗?”麦克沃特问道。
“是的。”
“那好吧,”麦克沃特说,“只好如此了。”
他俩重新飞回目标上空,而其他小队的飞机在远处盘旋了一圈后,便安全飞走了。这时,地面上赫尔曼-戈林师的每一门火炮,便都一齐对准他俩猛烈开炮。
卡思卡待上校是个极果敢的人。只要有什么现成的轰炸目标,他向来毫不迟疑地主动提出请求,让自己的部下前去摧毁。在他的飞行大队看来,任何一个目标,不管有多危险,都是攻无不克的,正如对阿普尔比来说,在乒乓球台上没有什么险球是救不起的。阿普尔比是位很出色的飞行员,又是一名球艺超绝的乒乓球选手,尽管眼睛里有苍蝇,却从未失过一球。对阿普尔比来说,要让对手输得丢尽脸面,发二十一次球便足够了。他的乒乓球球技实在是高超非凡。只要举行球赛,他必定是场场都赢。后来,有一天晚上,奥尔喝过杜松子酒和威士忌后,醉醺醺地跑去找阿普尔比打乒乓球。开局时,他接连发的头五个球,全让阿普尔比给猛抽了回去,于是,他便拿起球拍,把阿普尔比的前额砸了个口子。奥尔扔掉球拍,纵身一跃,跳到乒乓球台上,紧接着一个急行跳远,从台子的另一端猛跳了下去;两脚恰好踩在了阿普尔比的脸上,立时一片混乱。阿普尔比差不多花了足足一分钟,才好不容易挣脱掉奥尔的拳打脚踢,摸索着爬了起来,一手揪住奥尔的衬衣前胸,把他提了起来,另一手握成拳头缩回去,正欲猛力击去,把他打死。就在这当儿,约塞连跨步上前,把奥尔从他身边拉走。这一夜对阿普尔比来说,是充满意外的一夜。阿普尔比和约塞连一样魁梧粗壮,他挥起拳,狠狠地打了约塞连一拳。这一拳打得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乐不可支,于是,他转过身,照准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也重重击了一拳。德里德尔将军可高兴极了,便让卡思卡特上校把随军牧师逐出军官俱乐部,又命令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搬进丹尼卡医生的帐篷,这样,每天二十四小时他就可以得到医生的照料,身体健康也有了保障,这样,德里德尔将军什么时候要他拳打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他便可以再应付了。有的时候,德里德尔将军带着穆达士上校和护士,特地从联队司令部下来,只是想让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在他女婿的鼻子上狠狠打一拳。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极愿意留在他跟弗卢姆上尉合住的那间活动房里的。弗卢姆上尉是中队的新闻发布官,不爱说笑,性情烦闷。每天晚上,他总要花上一大半时间冲洗白天拍摄的照片,然后跟他的宣传稿一同发出去。他每天晚上尽量留在暗房工作,之后,便躺在自己的帆布床上,交叉着食指和中指,脖子上缠了只兔子的后足,想足了法子不让自己睡着。跟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合住,他始终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他脑子里老是困扰着一个念头:说不定哪个晚上,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会趁他酣睡之际,悄悄走到他的床前,一刀切开他的咽喉。他之所以生出这么个念头,也全因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本人。有天晚上,弗卢姆上尉正打着盹儿,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确实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床前,极凶险地用尖利的嘘声威胁道:总有一天晚上,趁他,弗卢姆上尉,熟睡的时候,他,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会一刀割开他的咽喉。弗卢姆上尉吓得浑身直冒冷汗,睁大了双眼,抬起头,直愣愣地注视着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那双离他仅几英寸远的闪闪发亮的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