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什么?”阿费问。
“从我这儿走开,”约塞连回答说,现在他用的是恳求的口吻。
“回飞机后舱去吧。”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什么。”
“没关系,”约塞连呜咽着说,“没关系。你别再招我就行了。”
“什么没关系?”
约塞连开始拍打自己的脑门。他抓住阿费衬衫的前襟,挣扎着站起身来,用力把他拖到机头的后部,像扔一只臃肿笨重的大口袋似地把他推倒在爬行通道的入口处。当他朝着机头爬回来的时候,一枚炮弹带着一声巨响就在他的耳边爆炸了。靠着没被完全摧毁的、残留在大脑深处的那一点理智,约塞连感到纳闷,这枚炮弹怎么没一下子把他们全都炸死。他们的飞机仍旧在爬升。发动机又开始发出了难听的嚎叫声,好像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机舱内的空气中充满了机器发出的呛鼻气味和汽油散发出的恶臭。他意识到的下一桩事就是,下雪了。
成千上万的细小的白纸片像雪花一样在飞机里飘落下来,密密麻麻地绕着约塞连的头乱转、每当他惊慌地眨一下眼,这些纸片便立即粘到他的眼睫毛上;他每呼吸一下,它们就贴着他的鼻孔和嘴唇翻飞。他感到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可阿费却得意洋洋地咧嘴大笑,那样子简直就不像个人,手里还高举着一份破破烂烂的地图叫约塞连快看。一大团高射炮火刚才击穿了机舱底,穿过阿费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地图,然后又在距他们的脑袋只几英寸的地方穿透舱顶飞了出去。阿费的那股高兴劲简直不可名状。
“你要瞧瞧这个吗?”他嘁嘁喳喳他说着,两根又粗又短的手指头透过一张地图的破洞,朝着约塞连开玩笑地乱晃着。“你要瞧瞧这个吗?”
阿费那副欢天喜地、心满意足的样子让约塞连看了直发呆。阿费就像梦中的可怕的吃人妖魔,你既伤不了他,也躲不开他。约塞连害怕他的原因很复杂,这会儿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也就无法去弄清楚其中的原因了。风从舱底被炮弹打穿的齿形裂口呼啸而入,使无数纸片像石膏碎粒一样在空中回旋不已,给人一种飞机里新上了一层漆,并且灌满了水的假相。一切看上去都很怪异,都是那么花哨,那么荒唐。这时传来了一声尖厉的叫嚷声,约塞连的头不禁猛然抽动了一下。这声音无情地钻透他的脑袋,直达他的双耳。原来这是麦克沃特在叫喊,他这是在求约塞连快下指令,因为刚才的这一片慌乱使一切都乱了套。约塞连仍旧痛苦而又惶惑地盯着阿费那张圆鼓鼓的面孔,这面孔透过那些在空中飞舞的无数白纸片,正从容而又茫然地冲着他笑呢。由此约塞连得出了一个结论:阿费是个只知道胡言乱语的白痴。就在这时,八枚高射炮弹在他们齐眉高的机外右方爆炸开来,紧接着又来了八枚,跟着又是八枚。这最后八枚炮弹是朝飞机的左方打来的,所以他们差点就撞上了这些炮弹。
“向左急转!”约塞连冲着麦克沃待叫喊道,而阿费则仍然在对着他龇牙咧嘴地笑个不停。麦克沃特的确向左急转了,然而那些炮弹也跟着往左急转,紧紧地尾随着他们。约塞连急得大叫:“我是说要急转,急转,急转,急转,你这狗娘养的,要急转!”
麦克沃特让飞机更加迅速地转了一个弯。忽然间,像出现奇迹似的,他们飞出了炮火的射程。火网没有了。那些高射炮也停止了对他们的轰击。而他们仍旧活着。
在他的后面,人们正在死去。其他几个小队的飞机在高射炮的轰击下,排成了一个长条,有好几英里长,弯弯曲曲的,并不断蠕动着,仍然在目标上空做着与他们刚才一样危险的飞行。它们快速穿过天空中新老高射炮火留下的巨大烟云,就像一群老鼠穿过它们自己的一堆堆粪便在疾走狂奔,有一架飞机着火了,晃动着机翼摇摇摆摆地飞离了队伍,并不断大幅度地翻滚着,就像一颗巨大的血红色的流星。在约塞连的注视下,这架燃烧着的飞机先是侧着机身在空中飘动,然后开始呈螺旋状慢慢地向下兜起大大的圈子,并且圈子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窄。那着了火的庞大机身吐着桔红色的火舌,而飞机的后部则火光闪闪,就像拖着一条长长的、波动不已的、由火和烟形成的斗篷。天空中开始出现了降落伞,一、二、三——四顶降落伞,接着这架飞机由转圈变成了高速的旋转,然后就一路向下栽去,直落地面,像一大片彩色皱纹纸似的在那堆熊熊烈火中无声无息地抖动着。另一中队里的整整一个小队的飞机已经给打得散了队形。
约塞连兴致索然地叹了口气,他这一天的活算是干完了。这会儿他无精打采,心里极不愉快。此刻他们飞机的发动机正甜美地低声吟唱着,麦克沃特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飞着,好让他们小队里的其他飞机跟上来。这突如其来的宁静显得是如此地陌生,如此地不自然,好像有那么一点隐含杀机的味道。约塞连劈劈啪啪地解开了防弹衣的纽扣,又摘下头上的钢盔。他又叹了口气,依旧感到心神不安,于是便合上双眼,试图让自己放松一下。
“奥尔上哪儿去了?”突然有人通过对讲机问了他一句。
约塞连一下子弹跳了起来,嘴里大声地吐出了一个音节:奥尔!这一喊声里透着焦虑,这一声喊也是对他们在博洛尼亚上空所遭遇到的不可思议的高射炮火袭击所作出的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释。他猛地俯身向前,扑到他的轰炸瞄准器上,透过上面的有机玻璃朝下看,企图找到奥尔的确切踪影。奥尔像磁铁一样会吸引高射炮火,而且毫无疑问,当他一天前人还在罗马的时候,就在一夜间将赫尔曼-戈林所率的整整一个师从天知道的什么鬼驻扎地给吸引到博洛尼亚来了,并且还将他们所射出的全部劈啪作响的炮弹都引来了。这时阿费的身体也朝前俯了过来,他头盔的锋利帽边恰好砸到了约塞连的鼻梁。顿时,约塞连的双眼泪水横流,于是他便狠狠地咒骂起阿费来。
“他在那儿,”阿费装腔作势地用悲哀的语气说,一面戏剧性地指着下面一幢灰色石头农舍的牲口棚前停着的一辆装干草的大车和两匹马。“已经粉身碎骨。我想那些碎片也已荡然无存了。”
约塞连又咒骂起阿费来,同时继续专心地寻找着。他心里很同情他那位平日里总是欢蹦乱跳、行为古怪、生着一对龅牙的同帐篷伙伴,因而为他感到恐惧,感到担忧。他的那位伙伴曾经用乒乓球拍子将阿普尔比的脑袋砸开了花,而这会儿他又一次让约塞连吓得灵魂出窍。最后,约塞连发现了一架双引擎、双舵的飞机,这架飞机从一片苍翠的森林里飞了出来,来到一块黄澄澄的田野的上空。
飞机的两个螺旋浆有一个变了形,已经完全不转了,然而飞机却还能维持适当的高度,保持着正确的航向。约塞连不知不觉地低声祈祷起来,感谢上帝。可随后又对奥尔感到无比的恼火,不觉又破口大骂起来,不过这种咒骂中既夹杂着怨恨,也夹杂着宽慰。
“这个杂种!”他骂道,“这个该死的长不高的红脸蛋、大脸盘、卷头发、一嘴龅牙的狗杂种!”
“你在说什么?”阿费问。我是猫
“这个肮脏而又该死的傻瓜侏儒,这个鼓腮帮、金鱼眼、矮冬瓜、大龅牙、整天就会嬉皮笑脸、疯子一样的狗娘养的杂种!”约塞连唾沫四溅地骂着。
“什么呀?”
“没什么!”
“我还是听不清你说什么,”阿费回答说。
约塞连缓慢而又艰难地转过身来,面朝着阿费,开口道:“你竖耳听着。”
“我?”
“你这个自以为了不得的家伙,胖得像水桶,专会讨好,愚蠢透顶,还自鸣得意……”
阿费泰然自若。他镇静地划了根火柴,然后吧咯吧喀地吸着他的烟斗,脸上明显地挂着一副能够包容一切、原谅一切的宽厚表情。他亲切地微笑着,张开嘴准备说话。可约塞连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厌烦地将他推开了。在回机场的途中,约塞连一直闭着两眼假装睡觉,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听阿费说话,或看到阿费了。
在简令下达室,约塞连向布莱克上尉汇报了作战情况,然后便和其他人等在那里;大家一直在心神不安地窃窃私语着,直到奥尔最终架着飞机嘎嚓嘎嚓地出现在上空,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方才住口。那架飞机虽然只有一个发动机是好的,但仍能让奥尔神气活现地在天上飞着。大家屏住呼吸。奥尔的起落架放不下来。约塞连一直守在那里,直到奥尔将机身贴着地面安全着陆为止。然后他顺手偷了一辆他能见到的发动机钥匙尚未拔走的吉普车,一溜烟地赶回他的帐篷,急切地开始打点行装。每逢紧急战斗过后他们都会有一次例行休假,约塞连决定这次休假去罗马。就在当天晚上,约塞连在罗马找到了露西安姻,并发现了她身上的那块一般人见不到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