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墨索里尼执政时,我是个法西斯分子;现在他被赶下了台,我就成了一名反法西斯分子。当德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反对美国人时,我是狂热的亲德派,而现在美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抵抗德国人,我就成了狂热的亲美派。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义愤填膺的年轻朋友”——看见内特利变得更加惊慌失措、张口结舌,老头儿那双机警、轻蔑的眼睛里闪耀出更加得意的光芒——“你和你的国家在意大利不会有比我更忠实的支持者了——但这仅仅是在你们驻守意大利期间。”
“但是,”内特利不相信地大声喊道,“你是个叛徒!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是个不知廉耻、肆无忌惮的机会主义者!”
“我已经一百零七岁了,”那老头温和地提醒他说。
“你难道没有任何信条?”
“当然没有。”
“没有道德标准?”
“哦,我是个很有道德的人。”那个恶棍似的老头半是讽刺半是认真地向他保证说,一边说一边摸着一个丰满的、脸上长着两个漂亮酒窝的黑发妓女的光屁股。那妓女勾魂摄魄地在他椅子的另一边扶手上舒展开了身体。他沾沾自喜地坐在两个裸体女郎中间,像个乞丐王似的一手搂着一个,挖苦地咧着嘴向内特利笑着。
“我难以相信,”内特利怨恨地说,硬着头皮竭力不去看他与那两个姑娘搂搂抱抱的样子。“我只是难以相信。”
“但这一切全是真的。德国人进城的时候,我像个朝气蓬勃的女芭蕾舞演员在大街上翩翩起舞,一边喊着:‘嗨,希特勒!’我把嗓子都喊哑了。我甚至还挥舞着一面纳粹小旗,那是我趁她母亲不注意,从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手里抢来的。当德国人离开城市时,我拿着一瓶上等白兰地,提着一筐鲜花跑出去欢迎美国人。当然,白兰地是我自己喝的,花是用来撒向我们的解放者的。在第一辆车子上直挺挺地坐着一个自命不凡的老少校,我用一朵红玫瑰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眼睛上。多么美妙的一击!你要是看见他往后躲的样子就好啦。”
内特利吃惊地站了起来,直喘粗气,脸色发白。“是——德-科弗利少校!”他叫喊起来。
“你认识他?”那老头乐滋滋地问道,“真是太巧了!”
内特利吃惊不小,没有听见他的话。“那么你就是那个打伤——德-科弗利少校的人!”他又气又怕地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那个魔鬼似的老头泰然自若。“你的意思是说,我怎么能忍住不砸他?你真该看到那个傲慢、讨厌的老家伙,他那么严厉地坐在车子里,大脑袋挺得笔直,愚蠢的脸上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上帝亲临似的。他是个多么诱人的靶子啊!我用一枝美国红玫瑰打中了他的眼睛。我认为这是最合适不过的。你说呢?”
“那件事做得糟透了!”内特利大声指责他说,“那是一件恶意的犯罪事件!——德-科弗利少校是我们中队的主任参谋!”
“是吗?”那个顽固不化的老头戏弄他说,一边神态严肃地捏着他那个尖下巴,装出一副懊悔的样子。“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必须为我的公正而称赞我。当德国人开进来的时候,我用一小枝火绒草差点把一个强壮的年轻中尉扎死。”
这个可恶的老头竟不能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这使得内特利惊愕不已,手足无措。“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他言词激烈地叱责他。“——德-科弗利少校是个品德高尚的大好人,大家都钦佩他。”
“他是个老傻瓜,他实在没有权力做得像个年轻的傻瓜似的。
他现在在哪儿?死了?”
内特利带着忧郁、敬畏的神情轻声回答说:“没人知道。他好像失踪了。”
“你明白了吧?想一想吧,一个像他这样年龄的人,为了什么国家之类的荒唐事情,竟拿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去冒险。”
内特利马上竭力反对。“为自己的国家用生命去冒险没什么荒唐的!”他郑重地说。
“是吗?”那老头问,“国家是什么?国家是四周用界线围着的一块土地。通常是非自然的。英国人为英国而死,美国人为美国而死,德国人为德国而死,俄国人为俄国而死。现在有五六十个国家在打这场战争。当然,这么多国家不可能都值得人们为了它们去死。”
“任何值得人为它而生的东西,”内特利说,“都值得人为它而死。”
“而任何值得人为它去死的东西,”那个亵渎神灵的老头回答说,“肯定值得人为它而生。你知道,你是个如此单纯、天真的年轻人,我简直为你感到惋惜。你多大啦,二十五?二十六?”
“十九,”内特利说,“到一月份我就二十岁了。”
“但愿你活下去。”那老头摇了摇头,有那么一会儿,他像那个满腹牢骚、事事看不惯的老太婆一样眉头紧锁,像是生气又像是沉思。“如果你不提防着点,他们会杀了你。我现在能看得出来你不打算提防。你为什么不理智些,努力做得更像我这样、你也可能活到一百零七岁呢。”
“因为我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内特利带着崇高的信念得意洋洋地反驳说,“我想你以前听说过这句俗话吧。”
“是的,我当然听说过,”那个阴险的老头沉思地说,脸上又堆起了微笑。“然而恐怕你把这句俗话说颠倒了,宁愿站着生,不愿跪着死。那句俗话是这么说的。”
“你肯定吗?”内特利有点糊涂地问,“好像我那样说更讲得通。”
“不,我这么说更讲得通。去问你朋友。”
内特利转过身去问他的朋友,却发现他们都走了。约塞连和邓巴都不见踪影。那老头看着内特利又尴尬又吃惊的样子,发出轻蔑而快乐的狂笑。内特利羞愧得沉下了脸。他孤力无援地犹豫了片刻,接着快速转过身,匆匆逃进最近的那条走廊去寻找约塞连和邓巴,希望及时找到他们,把那老头同——德-科弗利少校之间发生的那场出人意料的冲突告诉他们,把他们带回来给他解围。所有的走廊里的门都关上了。也没有哪道门下有灯光。夜已经很深了。内特利绝望了,便不再寻找了。最后他意识到,除了去找他爱恋着的姑娘,和她在什么地方躺下来,跟她亲热,向她献殷勤,与她共同安排他们的未来,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但是当地回到起居室来找她的时候,她已上床睡觉去了。他无事可做,只好去同那个讨厌的老头继续谈刚才未谈完的话题。可那老头却从扶手椅里站起身来、用开玩笑似的客套说夜已深,他得告辞了,让内特利和两个睡眼蒙胧的姑娘呆在那里。那两个姑娘也说不出他自己的妓女进了哪个房间,她俩百般挑逗他,想让他对她俩感兴趣,但却是白费力气,于是她们过了一会儿也上床睡觉去了,留下他一人在起居室里的那张凹凸不平的小沙发上睡着了。
内特利是个敏感、富有、漂亮的小伙子,生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两只眼睛流露出信任他人的眼神。他第二天一大早在沙发上醒来时,脖子感到酸疼,昏昏沉沉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性格温和、文质彬彬。他快二十岁了,不知道心灵创伤、紧张、仇恨或神经机能病是怎么回事,在约塞连看来,这恰恰证明他实实在在疯得有多么厉害。他在童年虽常受到责骂,但却是愉快的。他与他的兄弟姐妹们相处得很好,他不恨他的父母,因为他们俩待他很好。
内特利从小受到的家教是要憎恶像阿费和米洛那样的人。他母亲把像阿费那样的人描绘成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他父亲把像米洛那样的人说成是投机倒把犯,但他们从不让他接近那些人,因此他从来也没有学会怎样去恨。就他所能记得的,他的家曾在费城、纽约、缅因、棕榈滩、南安普敦、伦敦、多维尔、巴黎和法国南部呆过,无论在哪儿,他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客人都是绅士淑女,没有一个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或投机倒把犯。内特利的母亲出身新英格兰地区的桑顿家族,是美国革命的后代。他的父亲却是个私生子。
“永远记住,”他母亲过去常常提醒他说,“你是内特利家的人。鲁滨孙漂流记
你不是范德比尔特家的人,他家是靠当一个地位卑微的拖船船长发财的,也不是洛克菲勒家的人,他家的财富是通过肆无忌惮地进行原油投机积累起来的;你也不是雷诺兹或杜克家族的人,他们的收入是靠欺骗公众、推销致癌的树脂和柏油制品获得的;你当然也不是阿斯托家的人,我相信,他家还在出租房屋。你是内特利家的一员,而内特利家从来没有为了钱而什么事都干。”
“你妈的意思是,孩子,”有一次他父亲和蔼可亲地插话说,那种措辞优雅、简洁的天才内特利佩服得五体投地,“旧时的富翁要比新富翁好,新兴的暴发户永远不会像新近的破落户那样受人尊敬。这么说对吗,亲爱的?”
内特利的父亲不断提出那种贤明而通晓世事的忠告。他热情奔放,脸色红润得像加过热的香甜的红葡萄酒一样。虽然内特利不喜欢香甜的红葡萄酒,但他却很喜欢他父亲。战争爆发后,内特利一家决定他应该参军,因为他太年轻了,不能从事外交工作,同时还因为他父亲根据权威人士的消息说,俄国将会在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内垮台,而希特勒、邱吉尔、罗斯福、墨索里尼、甘地、佛朗哥、庇隆和日本天皇将签署一个和平协议,他们从此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内特利参加陆军航空队是他父亲的主意,在那儿他可以作为飞行员安全地接受训练,而在此期间俄国人有条件地投降了,停战的具体条款也制定好了。此外,在航空队里当一名军官,他接触到的只会是有教养的绅士。
事与愿违,他却发觉自己和约塞连、邓巴和亨格利-乔等人在罗马一家妓院里鬼混,而且他深深地爱上了妓院里一个对他态度冷漠的姑娘。他独自一人在起居室里睡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他终于和她同床共枕了,但几乎立刻就被她那任性的小妹妹打断了好事。那小姑娘没敲门便闯了进来,妒忌地扑到床上,这样内特利也可以搂着她。内特利的妓女吼叫着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使劲揍她,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拎了起来。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内特利,像只拔了毛的小鸡,或者说像根剥了皮的嫩树枝。她那稚嫩的身体早熟地模仿着那些比她年龄大的女人的样子,使所有人感到难堪,因此她总是被赶走,穿上衣服,到外面大街上去和其他孩子在新鲜的空气里玩。这姐妹俩此刻正粗野地对骂,互相吐唾沫,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引来一大群喜欢热闹的旁观者挤进这间房间。内特利气恼地放弃了做爱的念头。他叫他的妓女穿上衣服,带着她下楼去吃早饭。那个小妹妹跟在后面。当他们三人在附近一家露天咖啡馆里体面地吃早餐时,内特利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神气的一家之主。但是等到他们开始往回走的时候,内特利的妓女已经感到厌烦了,于是她决定和其他两个姑娘上街去卖淫,不想再同他在一起了。内特利和那个小妹妹温顺地远远跟在后面,那个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想学几手拉客的技巧,内特利则是情场失意而出来散散心。当那几个姑娘被一辆军用汽车里的士兵拦住并带走后,他俩都变得垂头丧气。
内特利回到咖啡馆,给那个小妹妹买了一份巧克力冰淇淋,等她情绪好了些之后,带着她回到公寓里。约塞连和邓巴已在起居室里,还有精疲力竭的亨格利-乔,他那憔悴的脸上还带着快乐、麻木、得意洋洋的微笑。那天早晨他就这样笑着从妻妾成群的后宫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那个淫荡、堕落的老头看到亨格利-乔破裂的嘴唇和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心里乐滋滋的。他热情地跟内特利打招呼。他仍然穿着前一天晚上那件皱巴巴的衣服。他那种衣衫褴褛、面容猥琐的模样使内特利心烦意乱。无论何时他来公寓,他总希望那个荒淫无耻的老头能穿上一件干净的布鲁克斯兄弟公司做的衬衫,刮过脸,梳过头,穿着一件花呢夹克衫,蓄两撇干净利落的白八字胡,这样,内特利每次看到他并想到自己父亲时,就不会有那种说不清的羞愧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