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愿意让他们送你回国吗?”
“我当然愿意!”丹比少校斩钉截铁地说,“我肯定愿意。”过了一会,他又用不那么肯定的口气加上了一句。“不错,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想我会让他们送我回国的。”他忧虑不安地思索了片刻之后,很不自在地拿定了主意。接着,他流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厌恶地猛然把脸扭向一边,脱口叫道,“噢,是的,当然啦,我会让他们送我回国的!可我是一个最最胆小的人,我根本不可能处在你的位置上。”
“可假如你不是个胆小的人呢?”约塞连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问道,“假如你的确有勇气跟某个人作对呢?”
“要真是那样,我是不会让他们送我回国的,”丹比少校断然发誓说。他的声音强劲有力,欢快热情。“可我肯定不会让他们对我进行军法审判的。”
“你愿意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吗?”
“不,当然不愿意。那样做无异于全面投降。再说,我可能会送命的。”
“那你会逃走吗?”
丹比少校露出高傲的神色,刚要反驳,又突然停住了,他那半张开的嘴巴也默默地闭上了。他厌烦地噘起了嘴唇。“我想,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希望,不是吗?”
不一会,他的前额和暴出的白眼球又显出了紧张不安。他把两只软绵绵的手腕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坐在那儿屏住呼吸,垂下眼睛盯着地板,默默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陡斜的暗影从窗外映了进来。约塞连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在外面猛然刹住,发出一阵嘎的声响。随后,传来了什么人匆匆跑进大楼的咯咯脚步声。可是他们俩谁也没有动一动。
“不,你还有希望。”约塞连愣了好一会,才想出一个主意来。
“米洛也许会帮助你。他比卡思卡特上校有来头,他还欠我几桩人情呢。”
丹比摇了摇头,语调平淡地回答道:“米洛和卡思卡特上校现在是伙伴啦。他让卡思卡特上校当上了副总裁,还答应他战争结束后给他安排一个重要的职务。”
“那么,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会帮助我们的,”约塞连叫道。“他恨他们两个,这件事准会把他惹火的。”
丹比少校又一次悲哀地摇了摇头。“米洛和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上个星期合伙了,他们现在全都是MM辛迪加联合体的合伙人了。”
“这么说我们没有希望了,是吗?”
“没有希望了。”
“没有一点希望了,是吗?”
“没有,没有一点希望了,”丹比少校承认道。过了一会,他抬起脸,说出一个尚未成熟的想法来。“如果他们能够像使其他人失踪那样让我们失踪,使我们摆脱这些沉重的负担,那不是件好事情吗?”
约塞连认为那不是好事。丹比少校忧郁地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后便又垂下了眼睛。两个人全都觉得毫无希望了。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很响的脚步声,牧师可着嗓门嚷嚷着冲进门来。他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是关于奥尔的。他又高兴又激动、有那么一两分钟连话都说不成句了。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泪花、当约塞连终于听明白牧师的话时,他不敢相信地大叫一声,抬腿从床上跳了下来。
“瑞典?”他大声问。
“奥尔!”牧师大声说。
“奥尔?”约塞连大声问。
“瑞典!”牧师叫道。他兴高采烈地不住地点着头,开心地、兴奋地咧嘴笑着,得意洋洋地满屋子走个不停。“我告诉你,这是个奇迹!奇迹,我又信仰上帝啦!真的。在海上漂了这么多个星期,最后竟被冲到瑞典海岸上去啦!这是个奇迹!”
“冲到岸上去的?见鬼!”约塞连大声说,他在屋里蹦来蹦去,欣喜若狂地冲着墙壁、冲着天花板、冲着牧师和丹比少校吼叫着。
“他不是被冲到瑞典海岸上去的。他是划到那儿去的。他是划到那儿去的,牧师,他是划到那儿去的。”
“划到那儿去的?”
“他预先就这么计划好的!他是存心去瑞典的。”
“噢,这我不管。”牧师依旧热情洋溢地回答说,“这仍然是个奇迹,这是人类智慧和忍耐力所创造的奇迹;瞧瞧,他干出了什么事情来!”牧师伸出双手捂往脑袋,笑得弯下了腰,“你们难道想象不出来他的样子吗?”他惊奇地叫道,“你们难道想象不出来他的样子?坐在黄色的救生艇里,握着那把小小的蓝色船桨,趁着黑夜划过直布罗陀海峡——”
“身后拖着那根钓鱼线,一路上吃着生鳕鱼划到瑞典,每天下午还给自己泡茶喝。”
“我甚至能看见他的样子!”牧师大叫道,他停了一下,趁机喘了口气,接着又赞叹下去。“我告诉你们,这是人类不屈不挠的毅力所创造的奇迹;这也正是我从现在起要做的事情。我也要不屈不挠,是的,我要不屈不挠。”
“奥尔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约塞连欣喜若狂地叫道;他得意洋洋地高高举起两个拳头,似乎想从拳头里面挤压出什么启示来。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丹比少校。“丹比,你这个笨蛋,到底还是有希望的、你难道没看出来吗?甚至克莱文杰也可能还活在那片云彩里面呢,他就藏在那里面一个什么地方,要一直等到安全了才出来。”
“你们在说些什么呀?”丹比少校困惑地问,“你们两个在说些什么呀?”
“给我弄些酸苹果来,丹比,还有坚果。快去呀,丹比,快去呀。
趁着这会儿还来得及,给我弄些酸苹果和七叶树坚果来,给你自己也弄一些。”
“七叶树坚果?酸苹果?要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塞到我们的腮帮子里去咯。”约塞连自责而又绝望地高高扬起两只手臂。“唉,我为什么不听他的呢?我为什么就没有信心呢?”
“你疯了吗?”丹比少校惊恐而困惑地问道,“约塞连,请你告诉我你们在讲些什么,好吗?”
“丹比,奥尔预先就这么计划好的。你难道不明白吗?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他甚至演习过如何让自己的飞机被击落下来。每次执行飞行任务时,他都要演习一遍。可我竟然不愿意跟他一起飞!唉,我为什么不听他的呢?他叫我跟他一起飞,可我竟然不愿意!丹比,再给我弄些龅牙来,还有装牙的牙套。只要装成一副愚蠢无知的傻瓜模样,就没有人会怀疑你其实是个机灵鬼。所有这些东西我都需要。唉,我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呢?现在我明白他一直想跟我说什么了,我甚至明白了那个姑娘为什么拿鞋砸他的脑袋。”
“为什么?”牧师追问道。
约塞连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牧师衬衣的前襟,恳求道:“牧师,帮帮我吧!请帮帮我。把我的衣服找来。赶快去找,行吗?我现在就需要它们。”
牧师抬起腿就往外走。“好吧,约塞连,我去找。可你的衣服在哪儿呢?我怎么才能拿到它们呢?”
“谁要是拦住你不让拿,你就吓唬他们,对他们吹胡子瞪眼睛。
牧师,给我把制服拿来!我的衣服肯定在这医院里的某个地方。你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干成件事情吧。”
牧师坚定地挺了挺肩膀,又咬了咬牙。“别着急,约塞连。我会给你把制服拿来的。可那个姑娘为什么拿她的鞋砸奥尔的脑袋呢?
求你告诉我吧。”
“因为是他出钱叫她干的,就为这个!可她打得还不够狠,所以他只好划到瑞典去了。牧师,给我把制服找来,我好离开这个地方。
问问达克特护士吧,她会帮你找到的。只要能甩开我,她什么都愿意干的。”
“你要去哪儿呀?”牧师冲出房间后,丹比少校担心地问道,“你打算干什么呀?”
“我打算逃走,”约塞连用欢快而清晰的嗓音宣布道。他已经拉开了睡衣领口处的扣子。
“噢,不。”丹比少校叹息了一声,用两只手掌来来口口地轻轻拍着自己那张汗淋淋的脸。“你不能逃走。你能逃到哪儿去?你能到哪儿去呢?”
“去瑞典。”
“去瑞典?”丹比少校惊奇地叫道,“你要跑到瑞典去?你疯了吗?”
“奥尔已经去了。”
“噢,不不,不不,不,”丹比少校恳求道,“不,约塞连,你永远也到不了那儿。你不能跑到瑞典去。你连船都不会划。”
“可是,只要你离开这儿后闭上嘴不吭气,找个机会让我搭上一架飞机,我就可以到罗马去。”
“可他们会找到你的,”丹比少校固执地争辩道,“会把你抓回来,会更加严厉地惩罚你的。”
“这一回,他们要想抓住我可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来。”
“他们会使出吃奶的力气来的。就算他们找不到你,你过的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呀?你永远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呆着,没有任何人会跟你在一起,而且,你随时随地可能会被人出卖。”
“我现在就是过的这种日子。”
“可你不能就这么背弃你的职责一走了之,”丹比坚持道,“这是一种十分消极的行为,是逃避现实。”
约塞连轻快而蔑视地哈哈一笑,又摇了摇头。“我并没有逃离我的职责,我正冲着它跑过去呢,为了救自己的性命而逃走,这根本算不上消极。你当然知道是谁在逃避现实,丹比,对吗?不是我,也不是奥尔。”
“牧师,请你跟他谈谈,好吗?他要开小差,他想逃到瑞典去。”
“太棒了!”牧师欢呼起来。他得意地把一个装满约塞连衣服的枕套扔到床上。“逃到瑞典去吧,约塞连。我要留在这儿,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是的,我要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每次我遇到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时,我都要找他们的碴儿,跟他们胡搅蛮缠。我不怕他们,就连德里德尔将军我也敢找他闹事。”
“德里德尔将军调走了。”约塞连一边提醒他,一边套上裤子;
匆匆忙忙地把衬衣下摆塞进裤腰里。“现在是佩克姆将军当指挥官了。”
牧师依旧信心十足地唠叨着,“那么,我就找佩克姆将军闹事,甚至找沙伊斯科普夫将军闹事。你知道我还要于什么吗?我下回见到布莱克上尉时要朝他的鼻子狠揍一拳。是的,我要朝他的鼻子狠揍一拳。我要找个周围有许多人的时候揍他,这样他就没有机会还手了。”
“你们两个都疯了吗?”丹比少校抗议道。他内心充满了痛苦、敬畏和恼怒,两只突出的眼球楞睁着。“你们两个是不是都失去理智了?约塞连,听着——”
“我告诉你,这是个奇迹,”牧师宣布道,他一手抓住丹比少校的手腕,拾起胳膊肘,拖着他转着圈子跳起华尔兹舞来。“一个真正的奇迹。如果奥尔能划到瑞典去,那我只要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战胜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
“牧师,请你住嘴好吗?”丹比少校一边有礼貌地恳求着,一边从牧师手里挣脱出来,焦虑不安地轻轻拍了几下自己那汗淋淋的前额。随后,他俯下身去对正在伸手拿鞋子的约塞连说,“可上校那儿——”
“他那儿怎么样我才不管呢。”
“但这实际上可能会——”
“叫他们两人全都见鬼去吧!”
“但这实际上可能会帮他们的忙,”丹比少校固执地坚持道,“你想过这一点没有?”
“让这两个杂种升官发财去吧,我才不管呢。既然我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我就只能靠开小差来给他们捣捣乱了。现在我有我自己的职责,丹比、我一定要到瑞典去。”
“你绝不会成功的,这是不可能的。从这儿跑到瑞典,单从地理上讲,就几乎是不可能的。”
“见鬼,这我知道,丹比。可我至少得试一试。在罗马有个小女孩,要是我能找到她、我想把她救出来。要是我能找到她,我就把她带到瑞典去。所以、这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不是吗?”
“你绝对是疯了。你的良心将使你永远不得安宁。”
“上帝保佑我的良心吧。”约塞连哈哈大笑。“我要是没有什么担惊受怕的事情就觉得活不下去了。对吗,牧师?”
“我下回见到布莱克上尉时要朝他的鼻子狠揍一拳,”牧师得意地说。他先伸出左臂往空中打了两拳,又像翻晒干草一样笨拙地挥了挥右臂。“就像这样。”
“可这不是丢脸的事情吗?”
“什么丢脸的事情?我现在这个样子才更丢人现眼呢。”约塞连把第二根鞋带结结实实地系好后,一下子跳了起来。“喂,丹比,我准备走啦。你看怎么样?请你闭上嘴不吭气,让我搭上一架飞机好吗?”
丹比少校默默地打量着约塞连,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而凄惨的微笑。他已经不再出汗了,显得十分镇定。“要是我真的阻拦你,你会怎么办?”他用悲哀的嘲弄口吻问道,“狠狠揍我一顿吗?”
听到这句问话,约塞连吃了一惊,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喧哗与骚动
“不,当然不。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要狠狠揍你一顿,”牧师夸耀地说。他一步跳到丹比少校跟前,摆出挥拳格斗的架势。“我要狠狠地揍你和布莱克上尉一顿,可能还要揍惠特科姆中士一顿。如果我发现我再也不必害怕惠特科姆中士了,那不是太妙了吗?”
“你打算阻拦我吗?”约塞连紧紧盯住丹比少校问。
丹比少校从牧师面前跳到一旁,犹豫了片刻之后脱口说道:
“不,当然不!”他突然急切而有力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挥了挥两只手臂。“我当然不会阻拦你。走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走吧!你需要钱吗?”
“我有点钱。”
“喏,我这儿还有些钱,”丹比少校热情洋溢,激动万分。他掏出厚厚一叠意大利钞票塞给约塞连,又用双手紧紧握住约塞连的一只手,既是为了给约塞连鼓劲,也是为了使自己的手指不再颤抖。
“这个时候住在瑞典一定是很惬意的,”他羡慕地说,“那儿的姑娘非常可爱,那儿的人们非常开明。”
“再见,约塞连,”牧师告别说,“祝你好运。我要在这儿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战争结束后我们会再见面的。”
“再见,牧师。谢谢你,丹比。”
“你觉得怎么样,约塞连?”
“很好,不,我很害怕。”
“这才对头,”丹比少校说,“那说明你还活着,因为那不会是什么好玩的事。”
约塞连往外走去。“不,是挺好玩的。”
“我说的是真话,约塞连。你每天每时每刻都要保持警惕。他们会撒下天罗地网抓你的。”
“我时时刻刻都会保待警惕的。”
“你得赶快跑。”
“我是要赶快跑的。”
“赶快跑吧!”丹比少校叫道。
约塞连跑了出去。内特利的妓女就藏在门外。她举刀砍了下去,差一点砍到他。约塞连跑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