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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他也以青年人那种不自觉的观察力霎时就看清了她的穿着白上衣和深色裙子的苗条的身姿,习惯于田间劳动的农村姑娘的柔韧有力的腰肢,向他注视的黑眼睛,有着波纹的发辫,轮廓美妙的鼻孔,膝盖以下被深色裙子遮住一点的、修长匀称的、晒黑的小腿,——他忽然红了脸,陡地转过身去对着维克多,慌乱地伸出手来同他握手。

奥列格-柯舍沃伊是高尔基学校的学生。高尔基学校是克拉斯诺顿最大的学校,设在市立公园里面。他同邬丽亚和维克多是初次见面,但是同阿纳托里之间已经有了在团员积极分子之间产生的无忧无虑的友谊,那种由一次一次的共青团会议而增进的友谊。

“瞧,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了,”阿纳托里说。“你记得吗,前天我们大伙还到你家里喝过水,你还把我们介绍……给你的外婆!”他笑了起来。“她怎么样,跟你一起走吗?”

“不,外—外婆不走。妈妈也不走,”奥列格说着,额头上又堆起了皱纹。“我们一伙五个人:柯里亚,妈妈的弟弟,可我怎么也叫不惯他舅舅!”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小男孩,还有替我们赶车的老—老头。”他朝前面的轻便马车那边点点头,那边已经喊过他几次了。

现在,那匹灵活矮小的黄骠马拉着那辆轻便马车,一直在前面跑,两匹枣红马紧跟在后面,轻便马车上的人们的脖子和耳朵上都感到它们湿润的鼻孔里喷出的热气。

奥列格的舅舅尼柯拉-柯罗斯蒂辽夫,或是柯里亚舅舅,是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的地质工程师。他生性恬静,年轻漂亮,浅褐色的眼睛,黑眉毛,穿一套蓝衣服。他只比外甥大七岁,跟他就像跟平辈一样亲热,这时就拿邬丽亚来取笑他。

“老弟,这个机会万万不能错过。”柯里亚舅舅并不望着外甥,声调平板地咕噜说,“你差不多是救了这个漂亮姑娘的性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这种事儿,老弟,没有媒人是不成的。你说对吗,玛丽娜?”

“见你的鬼!都要把我吓死了!”

“她很美,是吗?”奥列格问他年轻的舅母,“简直美极啦!”

“那么莲娜呢?……唉,你这个奥列日卡真是!”舅母的黑眼睛盯着他说。

玛丽娜舅母是一个非常俊俏的乌克兰妇人,这样的人好像是从民间的版画上走下来的,——穿着绣花的乌克兰式上衣,戴着项圈,牙齿洁白,柔密乌黑的头发好像绵云似的覆在头上,——甚至在匆促上路之前她也要着意修饰一番。

她手里抱着一个三岁的胖小子,这孩子对他在周围看到的一切都有着非常快活的反应,他并没有想到他已经陷入了多么可怕的境地。

“不,在我看,莲娜和我们的奥列格才真是一对。这一个虽然很美,可是她决不会爱上我们的奥列格,因为奥列格还是一个孩子,可人家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玛丽娜舅母很快地说着,乌黑的眼睛不安地望着四周,不时还望望天空,“女人年纪大了是会喜欢小伙子的,可是如果她还年轻,那她决不会爱上比自己年轻的人,我这样说,是根据我自己的经验。”舅母的话快得像放连珠炮,表示她真是“要吓死了”。

莲娜-波兹德内雪娃是奥列格同班的女同学,留在克拉斯诺顿没有走,奥列格跟她感情很好,并且爱上了她,他的日记里有好多篇幅讲到她。他奥列格对邬丽亚这样倾倒,就对莲娜的关系来说,也许的确有些不好吧?但是这会有什么不好呢?莲娜已经是永远在他心坎里的,永远不会淡忘,而邬丽亚……于是在他面前又浮现出邬丽亚和那两匹马,他又觉得有一匹马从左侧向他呼气。难道经过这一切之后,玛丽娜的意见还会是正确的吗?那就是说,这个姑娘也许会因为他还是个孩子而不爱他!“唉,你这个奥列日卡真是!……”

他容易钟情,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两辆马车——轻便马车和装着向外倾斜的木栅栏的农村大车——还久久地在草原上迂回行进,极力想越过行列,但是还有成千成百的人,也极力要钻到前面去。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同样的人、汽车和大车的洪流。

邬丽亚和莲娜的形象渐渐地都离开了奥列格,一切都被这连绵不断的人流遮蔽了。在这股人流里,套着黄骠马的轻便马车和套着两匹枣红马的大车,就像是两叶破舟,在大海中摇晃着。

无垠的草原向世界所有的角落伸展过去,地平线上不断升起浓烟。仅仅在很远很远的东方,有几朵无比皎洁明亮的卷云,堆在浅蓝的天空,如果从这些云朵里飞出几个手擎银喇叭的白衣天使,也是丝毫不足为奇的。

这时候,奥列格不禁想起了妈妈和她的慈爱而柔软的双手……理智与情感

……妈妈,妈妈!自从我开始意识到世界上有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记得你的手。夏天,你手上的皮肤总是被太阳晒黑,一直到冬天都不褪,——它是那么柔和、均匀,只在有血管的地方颜色略微深些。也许,你的手略嫌粗糙,因为它们不知干了多少活儿,但我总觉得它们非常柔软,我非常喜欢吻你手上暗色的血管。

是的,从我开始记事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你送我走上艰苦的生活道路时,你疲惫不堪,轻轻地把头最后一次放在我胸口的最后一分钟为止,我记得你的手总是在干活。我记得这双手怎样在皂沫中搓洗我的被单,那时这些被单小得简直像襁褓。我也记得冬天你穿着皮袄用扁担挑水的模样,你把一只戴无指手套的小手放在扁担前面,而你自己也像那只手套那么小,那么柔软。我看见你的骨节略微变粗的手指点着初级读本,我就跟着你念:“别—阿—巴,巴—巴。”①我看见你的一只有力的手把镰刀贴近麦秆的根部,另一只手抓住一把麦秆让镰刀把它割断,我看见镰刀的不可捉摸的闪光,接着就是双手和镰刀的十分迅速、平稳、柔和的动作,把一束束麦穗轻轻放下,免得弄断紧握着的麦秆——

<em>①这是初学俄语时学的拼音。</em>

我记得,当我们孤独地生活着,似乎在世界上是完全孤独的时候,你到冰窟窿里去洗衣服,手被冷水冻得通红僵硬,手指不能弯曲。我记得,你的手能够轻得令人毫不觉察地拔出儿子手指上的刺。也记得,当你一面缝衣服一面唱歌——仅仅是为你自己和为我而唱——的时候,这双手一眨眼就把线穿进针眼。因为世界上没有一样事情是你的手不会做、不能做或是不屑做的!我见过你用手把粘土和着牛粪,去抹农舍的墙;我也见过你的戴着戒指的手从绸衣袖里露出来,举着一杯摩尔达维亚红酒。而当继父跟你闹着玩把你抱起的时候,你的丰腴白皙的双臂又是多么温存地环绕着他的脖颈。这位继父,你教会了他爱我,而我先是因为你爱他就尊敬他,把他当作自己的生父一样。

但是,最使我永记不忘的是,你那双略嫌粗糙的、十分清凉而又令人感到十分温暖的手,在我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怎样温柔地抚摩我的头发、脖颈和胸部。我不论什么时候张开眼睛,你总在我身旁,房间里点着夜明灯,你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从黑暗中凝望着我,你自己则是遍体安详、发光,仿佛披着金装。我要吻你那双圣洁的手。

你——如果不是你,那么就是别的跟你一样的人,——把儿子们送上前线之后,有的儿子你已经再也看不到了。如果这杯苦酒放过了你,它也不会放过别的像你一样的母亲。但是,假如在战争的岁月里,人们还有面包可吃,还有衣服可穿,地里还堆着麦垛,火车还在轨道上奔驰,花园里的樱桃树还在开花,熔铁炉里的火焰还在熊熊发光,还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伤病员从地上或床上起来,奋力作战,那么这一切都是出自我的——我的、他的、还有别人的——母亲之手。

年轻人,我的朋友,你也回顾一下,像我这样回顾一下吧,然后你再说说,除了自己的母亲,你一生中还使什么人的感情受过更大的伤害?我们的母亲不是为了我,为了你,为了他,为了我们的失败、错误和痛苦而白了头的吗?总有一天,在母亲的坟前我们的心会因为这一切而受到谴责。

妈妈,妈妈!宽恕我吧,因为只有你,世界上只有你能够宽恕我。像我小时候那样把你的手放在我头上,宽恕我吧……

这样的思想和感情涌集在奥列格心头。他始终不能忘记,他母亲是留在“那边”,还有维拉外婆,“我严峻的岁月中的女友”①,她也是个妈妈,是他母亲和柯里亚舅舅的妈妈,也留在“那边”——

<em>①俄国诗人普希金(1799—1837)《给奶娘》一诗中的诗句。</em>

于是奥列格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木然不动了,长着暗金色睫毛的大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潮润的薄膜。他弓着背坐着,耷拉着腿,大手的有力的长手指交叉着,额头上又露出了深深的纵皱纹。

柯里亚舅舅、玛丽娜、甚至他们的小儿子,也都安静下来了。同样的寂静也降临到他们后面的大车上。后来连黄骠马和枣红色骏马在这种酷热和拥挤中也感到疲倦了,两辆马车不觉又驰到公路上;公路上的人、汽车和大车的洪流仍旧在不断地滚动。

人们在这条人间苦难的洪流里无论是做什么,想什么,说什么——不管他们是说笑也好,打盹也好,喂孩子也好,交朋友也好,在难得碰到的井旁饮马也好——在这一切的后面和上面都已经张开了一个看不见的黑影,它已经在北方和南方展开双翅,从背后扑来,比这股洪流更为迅速地在草原上扩展着。

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被迫离开家园和亲人,此去前途茫茫,而投出这个黑影的力量又会追上他们,使他们粉身碎骨。这样的感觉像石头似的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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