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他并不漂亮,不漂亮!”布里肖说。他自己面目可憎,还自以为是,经常替别人挑刺,说人丑陋。”住嘴,”男爵说,”您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 么。那时候,他脸如鲜桃,”他高八度地吐出每一个音节,补充道,”他犹如爱神那般漂亮。再说他后来一直都风度未减。女人们都疯狂地爱过他。””可是您见到 过他自己的妻子吗?””瞧您说哪儿去了,他还是通过我才跟她认识的呢。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她扮演萨克里邦小姐,半身男装,①我觉得她楚楚动人。我跟俱乐部的 伙伴们在一起,我们每人都带了一个女伴。尽管我对此不感兴趣,只想睡觉,可是那些尖嘴薄舌的人还是言称我曾经跟奥黛特睡过觉,人之可恶到了极点。不想奥黛 特偏偏利用别人的传言老是来跟我纠缠不清。于是我就把她介绍给了斯万,心想从此可以脱身了。谁想到从那一天起她越发缠磨个没完没了。她一个字也不会写。写 信都要我来代笔,散步也要我来陪伴。我的孩子,这就是所谓的好名声,明白了吧,再说,这种美誉,我是徒有其名,并不完全名副其实,因为是她逼着我,把我拉 进她那五六人的可怕的游戏圈的。”
<em>①暗指《在少女们身旁》中的一节。在巴尔贝克,埃尔斯蒂尔的画室里,叙述者惊奇地看到一幅水彩画,表现一位半身男装的女演员,图画题名:萨克里邦小姐。</em>
奥黛特相继有过多名情人,先后替换;德·夏吕斯先生例举这些情人的名字,就跟背诵法兰西历代国王那样,滚瓜烂熟。确实,嫉妒者就如当代人一样,离当代 的事物太近了,结果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局外人才能判断有关某人私通的传闻是否具有历史准确性*,才有可能开列一串名单。不过局外人所开的名单是没有感情*色* 彩的。名单只有到了另一位嫉妒者的眼里,才会变得凄凉-阴-沉、令人忧伤。因为就象我一样,这另一个嫉妒者会情不自禁地拿自己的处境去跟他耳有所闻的那个嫉妒 者进行比较,会不禁扪心自问,自己怀疑的那个女人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张如此显赫的名单。然而他什么也不可能了解到。这就如同一场攻守同盟的-阴-谋,如同集体参 加,对新兵进行残酷捉弄一样。就是说,在他的女友相继跟别人发生关系的时候,他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块黑布,尽管他竭力想把蒙布撕掉,但都无法做到,因为大家 就是希望这个不幸的人两眼一抹黑。这么做的目的,好人是出于善心,坏人是出于恶意,粗俗之徒是因为喜欢搞恶作剧,谦谦君子则是因为出于礼貌和良好的教养。 然而大家都在各守一个公约,即所谓的原则。”可是斯万是不是知道您跟她有过关系?””瞧您说的,多可怕!这事怎么能跟夏尔挑明!那非叫他怒发冲冠不可。我 亲爱的,简单地说,他会把我杀掉的,他那嫉妒心就象老虎一样凶猛。对奥黛特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其实她对这事倒是毫不在乎的……算了,别叫我尽说些傻事 了。最厉害的要数她朝他开槍的那件事了,连我都差一点儿中了弹。唉!别提了,跟这一对夫妻算什么趣事都给我碰到了。当然咯,后来还是我出庭作证,驳斥奥斯 蒙;为了这事,他始终没有原谅我。奥斯蒙拐走了奥黛特,斯万为了安慰自己,就把奥黛特的妹妹做了自己的情妇,或者说假情妇。好了,您绝不能让我讲斯万的故 事,要讲十年都讲不完,您明白吗?他的事我比谁都了如指掌。她凡是不愿意见夏尔的日子,都是由我陪她。我觉得这事很麻烦,更何况我还有一个近亲,名字叫克 雷西,虽然他根本无权干涉此事,可是他知道了毕竟不高兴。那时候,别人都管她叫奥黛特·德·克雷西。她完全可以叫这个名字,原来有一个叫克雷西的人,她是 他的妻子,后来只不过是离异了。那位克雷西非常正宗,是位很好的先生,她却刮尽了人家最后一个生丁。可是,瞧瞧,您这不是成心要我唠叨嘛,我在小火车上看 见您跟他在一起的,在巴尔贝克时您还供应他吃饭了呢。可怜的人,他一定需要吃饭。他那时候靠斯万给他的一笔极小的赡养费过活。自从我的朋友去世以后,这笔 年金就一笔勾销了。我所难以理解的是,”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既然您经常出入夏尔家,刚才您怎没跟我说,让我把您介绍给那不勒斯女王呢?总之,我看出 来,您对人不感兴趣,缺乏好奇心。一个认识过斯万的人这样,我总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斯万这方面的兴趣是如此浓厚,以至于无法断定,在那方面我们俩究竟谁是 谁的启蒙者。这就好比谁要是认识惠斯勒,却不知道什么叫艺术趣味,我同样会感到十分吃惊。我的天,认识她主要对莫雷尔很重要。再说他也非常渴望能够认识 她,他这么渴望是极其聪明的。真可惜她走了。不过这不要紧,这几天我再来牵一下线。他一定会认识她。除非她明天就驾崩,这事绝对误不了。可以指望,驾崩这 事还不至于发生。”布里肖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向他透露了”十分之三”的比例数,受到了很大的震惊,尚未缓过劲来,还在不断地苦思冥想,推理论证。他突然神 情-阴-郁地问德·夏吕斯先生:”茨基不是这样的人吗?”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令人想起预审法官设置圈套,引诱被告招供的样子。其实,这只不过是教授想显示一下自 己明察秋毫,但临到要提出如此严重的控告时,他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为了使人信服他那所谓天生的直觉,他选择了茨基,心想既然只有十分之三的人是清白干净 的,那末点出茨基的名字,失误率肯定微乎其微,因为布里肖觉得茨基有些奇怪,夜不成眠,还抹香水,总之有些反常。”根本不是”,男爵大声说道,那嘲讽的语 气还夹杂着几分挖苦、专断和愠怒。”您的话说得有点走样,不合逻辑,没有说到点子上。要说有谁对此一窍不通,茨基正是一个。如果他真是那种人的话,他样子 倒反而不会那么显露,那么象了。我说这话,对他没有丝毫批评的意思,他很有魅力,我觉得他甚至还有几分非常叫人迷恋的神态。””那末,说几个名字给我们听 听吧。”布里肖穷追不舍又道。夏吕斯起身傲慢地说:”噢!我亲爱的。您知道,我,我是生活在抽象之中的人。这一切只有从超验的角度来看,才使我发生兴 趣。”他怀着他这类人固有的谨小慎微,带着他谈话特有的浮华做作回答道。”您明白吗,我呀只对普遍现象感兴趣,我跟您谈这些事感觉是在谈万有引力。”男爵 竭力掩饰自己的真正生活。他作出如此谨慎的反应,只是很短的时间。相比之下,刚才连续几个小时,他都在步步为营,促使别人猜测他的生活。他又献殷勤,又挑 逗,竭力显示自己的生活。在他身上,倾吐衷肠的需要远远胜过对泄露秘密的恐惧。”我想说的是,”他继续道,”虽然有些人背上了莫须有的恶名,他也有成千上 百的人是徒具美名。当然,看您是听信那些同类人的话还是其他人的话,徒具美名的人数也随之在变。说真的,其他非同类的人想加祸于人的可能性*是有限的,他们 虽然对恶习犹如对偷盗或谋杀那样深恶痛绝,然而他们对染有恶习的人的高雅情操和善良心地是有所了解的,所以他们只是对那种恶习不予置信而已。相反,同类人 加祸于人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他们希望,取悦于他们的人是可以亲近的;另一些原来抱有同样希望,结果希望破灭的人,向他们提供了消息。他们都一概相信,更何 况他们相互之间通常又一直存在着隔阂。我见过一个人,因为这一异癖而遭人鄙视,他说他估计某位上流人士也有同样的异癖,其唯一理由就是那位上流人士跟他非 常客气。”根据推算出来的人数,”男爵天真地说,”完全有理由乐观。但是外行推算的数字跟内行推算的数字出现巨大差额,其真正的原因在于内行在自己的行为 外面包了一层神秘的东西,以遮人耳目之用。别人根本没有办法打听,所以他们只要得悉四分之一的真相,便已惊得目瞪口呆。””那末我们的时代跟古希腊一样 罗?”布里肖问。”什么?怎么跟古希腊一样?您难道以为古希腊以后就再也没有繁衍传代吗?请瞧瞧,路易十四时期的先生①小韦芒杜瓦②、莫里哀、路易·德· 巴登亲王③、布伦瑞克、夏罗莱④、布弗莱、孔代大人⑤、布里萨克公爵⑥。””我打断您了,我当然知道,我是从圣-西蒙那里读到关于先生和布里萨克的描写 的,当然还有旺多姆⑦,还有其余许多人,我都知道。可是圣-西蒙这个该死的家伙写过许多孔代大人和路易·德·巴登亲王的事情,可是怎么就从来没有提到过这 一点。””堂堂索邦大学的教授,竟要我来向他讲授历史,这未免有些太惨了吧。亲爱的老师,您怎么孤陋寡闻得象条鲤鱼?””您说话真刺人,男爵,不过也很有 道理。来,这回我要叫您高兴高兴。现在我想起一首歌曲,唱的是当年孔代大人在其男友拉穆塞侯爵⑧陪伴下共游罗纳河,突遇暴风雨的情景。歌词是用诙谐的拉丁 文写的。孔代说:
Carus Amicus Mussaeus,
Ah!Deusbonus!quodtempus!
Landeri rette,
Imbre sumuspe rituri。⑨
<em>①法国王室自十六世纪起称国王的次弟为”先生”,此处指路易十四之弟奥尔良公爵。</em>
<em>②韦芒杜瓦伯爵(1667-1683),路易十四之子。</em>
<em>③巴登亲王(1655-1707),路易十四教子。</em>
<em>④夏罗莱伯爵(1700-1760),孔代大人之孙。</em>
<em>⑤孔代亲王(1621-1686),路易十四手下大将。</em>
<em>⑥布里萨克公爵(1645-1699),圣-西蒙之亲戚。</em>
<em>⑦旺多姆公爵(1654-17I2),亨利四世曾孙。</em>
<em>⑧死于1650年。</em>
<em>⑨拉丁文,意为:</em>
<em>我的朋友拉穆塞,</em>
<em>老天在作什么孽,</em>
<em>唉呀呀</em>
<em>这雨要把我俩毁。</em>
拉穆塞安慰他说:
Securae sunt no straevitae,
Sumus enimso domitae,
Ignet ant umperituri
Landeriri。①
<em>①拉丁文,意为:</em>
<em>我俩生命最安全,</em>
<em>就为我们是鸡|奸,</em>
<em>要毁只有被火毁</em>
<em>雨毁我们难上难。</em>
“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夏吕斯尖声尖气,忸怩作态地说,”您真不愧为学识渊博。您会给我写下来的,对不对,我想把它保存在家族档案里,因为我隔三代 的曾祖母是亲王先生的妹妹。””是的,可是,男爵,关于路易·德·巴登,我什么也看不出。况且,一般来说,我以为作战艺术……””真傻!那个时代,旺多 姆、维拉尔①、欧仁亲王、②孔蒂亲王、③、要是我再加上东京和摩洛哥④的勇士–我是指真正的品行高尚、心地虔诚的人–以及’新一代的人’,那我更是要 叫您大吃一惊了。啊!我要把这告诉给正在对新一代进行调查研究的人。布歇⑤说,这一代人摈弃了前人无谓的纠纷。我那儿有一位小朋友,大家议论纷纷,都说他 干了非常出色*的事情……。不过我不想说什么坏话,还是再说说十七世纪吧。圣-西蒙谈到过许多人,但您知道他是怎样描述于格塞尔元帅⑥的吗?圣-西蒙说他跟 放浪形骸的古希腊人差不多,不屑于藏藏掖掖,不仅玩年轻漂亮的仆人,而且还抓住那些年轻军官不放,加以驯化;在军营里,在斯特拉斯堡,光天化日之下就那么 干。他也许读过夫人⑦的书简,男人们都称他为’Putana’⑧。她描写得十分露骨。””她跟丈夫在一起,消息最为可靠,最掌握情况。””夫人真是一个妙 趣横生的人物,”德·夏吕斯先生说。”根据她的描写,我们可以对’姨妈’⑨进行抒情性*的综合,这首先是一个具有男子气的人。通常来说做姨妈妻子的人是男 人,所以姨妈给他生儿育女是易如反掌的事。其次,夫人闭口不谈先生的恶习,而是以了解内情的人自居,大谈特谈别人身上的这种恶习。我们大家都有这种习惯, 明明我们自己家里在犯这犯那毛病,但我们讳莫如深,偏喜欢说别人家也在犯这毛病,借此向自己证明,有这毛病并没有什么不正常、丢面子的地方。我刚才对您说 过。这种事情始终都是如此。不过,我们这种事,从这个观点来看,又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尽管我援引了十七世纪的例子,如果我的祖上弗朗索瓦·德·拉什富 科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他一定会比生活在他们那个时代更据理力争地说,瞧,布里肖帮助我回忆一下:’恶习每个时代都有见闻,如果世人皆知的那种人都出生在 纪元初开的年代,那我们如今还能侈谈埃利奥加巴尔⑩的卖|婬*吗?’世人皆知一句我尤为喜欢。我看得出我那见识卓越的远亲熟谙当时名人的’叫卖’,就好比我深 知当今名人的叫卖一样。不过那种人,今天不仅仅是增多了,而且还添了一些特殊的东西。”红与黑
<em>①维拉尔公爵(1653-1734),法国元帅。</em>
<em>②欧仁亲王(1663-1736),军事家。</em>
<em>③孔蒂亲王(1664-1709),孔代大人的侄子。</em>
<em>④夏吕斯此处暗指1883-1887东京之役,即指远征军,摩洛哥是指1907年的卡萨布兰卡登陆。</em>
<em>⑤布歇(1852-1935),法国文学批评家。</em>
<em>⑥于格塞尔(1652-1730),法国元帅。</em>
<em>⑦法国王室自十六世纪起称国王次弟之妻为”夫人”,此处指路易十四之弟奥尔良公爵之妻。</em>
<em>⑧拉丁语,意为放荡女子,妓女。</em>
<em>⑨谓鸡|奸者。</em>
<em>⑩埃利奥加巴尔218至222年为罗马帝王,其统治年代,荒婬*无度。</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