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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女囚(13)

这时时间已经很晚,所以一清早我就嘱咐弗朗索瓦丝,如果她要从阿尔贝蒂娜房前经过,请她把脚步放轻一些。于是弗朗索瓦丝坚信,我们这一晚一定是在所谓的 酒神节中度过的,便嘲讽地嘱咐其他仆人,不要”吵醒公主”。这正是我担心的一件事情。我怕弗朗索瓦丝有朝一日再也克制不往,对阿尔贝蒂娜蛮横无礼,这样会 把我们的生活搞得更加复杂。弗朗索瓦丝此时已不象年轻的时候看着欧拉莉受我姨妈宠爱,还能忍气吞声。她现在已没有这么勇敢,能够忍受嫉妒心的折磨。嫉妒使 我们这位女仆脸形歪扭瘫痪,其程度之严重,以至于有时候我不禁在想,我可别蒙在鼓里,她这么怒火发作之后,会不会小病一场。我请求别人不要破坏阿尔贝蒂娜 的睡眠,可自己却找不到丝毫的睡意。我试图弄个明白,阿尔贝蒂娜究竟属于什么精神状态。在演了这幕悲喜剧以后,我是否真正绕过了险滩暗礁呢?尽管她口口声 声说在这里十分幸福,但她有时候会不会仍有要求自由的想法呢?相反我是否应该相信她的话?两种假设,哪一种是成立的呢?如果说当我想弄明白一个政治事件的 时候,我通常–我必须如此–将我昔日生活的一个事例提到历史的高度来看待,那么相反,我在那天早晨,不断地将前夕的这出戏的意义与当时发生的一个外交 事件–两者具有天壤之别,此处只是为了弄明白这出戏的意义起见–作一等量齐观。

我也许有权进行这样的推理。因为我曾经多次看见德·夏吕斯先生精湛地扮演这类骗局,他的形象很有可能潜移默化地在我前夜这场戏中起到了引导作用。另 外,从这场戏本身而言,它无意之中不正是将德意志种族的深刻倾向–狡诈和傲慢引起的挑动性*,必要的情况下产生的好斗性*–引入了私生活领域吗?我的大学

有不少人,包括摩纳哥王子,都向法国zheng府暗示过,如果法国zheng府不与德尔卡塞①先生分手,那么德国就会咄咄逼人,真的发动一场战争。于是外交部长被迫提 出辞呈。法国zheng府接受了一个假设,即如果我们不作让步,别人就会向我们宣战。但是也有人认为,那纯属”虚张声势”,如果法国稳住阵脚,德国绝不敢轻易拔 剑。毫无疑问,两个剧本,两套情节。阿尔贝蒂娜从未扬言,从未威胁过她要跟我一刀两断。但是正如法国zheng府对德国抱有疑心一样,一系列的印象又使我疑窦丛 生,坚信她是想到过要威胁我的。但再说回来,如果德国有的倒是和平的意图,那末挑起法国zheng府产生多心,以为德国想发动战争,那就是危险的机智在作怪,必须 加以反对。诚然,如果阿尔贝蒂娜是以为我永远下不了决心跟她彻底决裂,这才产生独立愿望的话,那我的举动是相当聪明机灵的了;但是,她得知我去了维尔迪兰 家以后,这么火冒三丈,嚷着”我敢肯定”,最后又全部揭去面纱地说:”他们一定把凡德伊小姐也请到家里去了。”只要看看她的这种态度,说她没有以为我下不 了决心,这岂不令人难以置信吗?她过着隐秘的生活,朝着满足自己异癖的方向发展,难道我们对此视而不见吗?安德烈给我透露过,阿尔贝蒂娜和维尔迪兰夫人会 过面,这就证实了上述这一切。我尽力与自己的本能作抵抗。此时我想,她突然需要自由独立的愿望–假设这一愿望是存在的–也许源于,或最终会源于一个相 反的想法,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为妻,我无意识地暗示我们即将分离的时候,道出了真心话;无论如何,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她的。我今晚扮演的这场戏只能加 强了她的这个信念。她的心里最终可能酝酿出这样一个决心:”既然有朝一日会注定发生此事,不如趁早说断就断。”按照荒唐之至的格言所鼓吹的理论,要想和 平,就得备战,但是这一理论的效果却适得其反。首先敌对双方都误以为是对方希望关系破裂,这一误解所导致的结果便是关系真正的破裂。关系破裂以后,双方又 都以为这是对方的意图所造成的。所以威胁即便不是出于真心,只是虚张声势,但它一旦成功,便会怂恿人们愈演愈烈;而虚张声势究竟进行到哪一步才能获得成 功,这是很难预言的事情。如果一方走很太远,另一方虽然一直退让,到后来也会发起反攻的。如果一方不知道改变战略,以为坚持装出不怕破裂的气概,就是避免 破裂的最好方式(我今晚对阿尔贝蒂娜就采取了这一方式),同时又一味地傲视阔步,宁死不屈,坚持威胁下去,其结果会把双方都逼到绝路上面。虚张声势中也可 能掺杂着真实的用意,两者交替轮换着,昨日是场游戏,翌日就会变为事实。最后,还有可能发生另一种情况,即敌对一方确实决心一战;阿尔贝蒂娜迟早就会想 到,不要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也许她心里并未产生过这种想法,是我自己想入非非,胡编乱造;这就是那天早晨她睡着的时候,我作出的几种不同假设。说起最后这 个假设,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之所以吓唬阿尔贝蒂娜,说要跟她一刀两断,这纯粹是因为她所要求获得的是一种不好的自由,我是为了回敬她的这种想法才这 么先声夺人的。她虽然没有直接挑明过她的想法,但我觉得某些暗中的不满,某些言谈举止却能充分说明问题。只有这种想法才能解释她为什么有那类言谈举止,而 反过来她对自己的这些言谈举止从不作任何解释。而且在我暗示要分手以前,我已经常发现她有这些言谈举止。我当时希望这只不过是她一时情绪不好,过一天就会 结束的。可是她恶劣的情绪有时会一连持续好几个星期,仿佛她知道在一个或远或近的地方有着奇趣乐事,她却被幽禁着,失去了前去共欢的可能;这些乐事不到结 束,对她的影响就不会停止,正如哪怕在巴刺阿里群岛的远疆发生了气候变化,我们坐在炉边也能感受得到,我们的神经也难免受到影响。

<em>①德尔卡塞(1852-1923),1898年至1905年任法国外交部长。在任期间主张与俄国结盟,与英国言好。由于法国和德国在摩洛哥问题上关系紧张,于1905年6月6日辞职。</em>

那天早晨,趁阿尔贝蒂娜睡着,我竭力猜测她内心究竟藏着什么隐秘。这时我收到母亲一封来信,信中说我的决定她一无所知,表示十分担忧。她援引了塞维尼 夫人的一句话:”在我看来,我深信他不会结婚,他既然决定永远不娶这位姑娘,为什么还要把她的心搅乱?为什么要弄得她对别的求婚者冷眼相看,拒不相见?如 此容易离开的姑娘,为什么不离开,而偏要去搅扰她的心灵?”我母亲这封信把我带回了地面。我为什么一定要寻找一颗神秘的灵魂,解释一种脸部的表情,明明预 感到身边有可疑之处,却又不敢深入追究?我扪心自问道。是我在胡思乱想,事情十分简单。我本来就是一个举棋不定的年轻人,眼下又牵涉到一桩需要若干时间才 能弄清是否可行的婚姻大事;我和阿尔贝蒂娜的事情,毫不例外,也需要深思熟虑。想到此,我的神经为之一松。但是这种心情持续时间很短,我很快便又想:”如 果从社会外貌来看事情,我们确实可以把一切都归结为最普通的社会新闻。站在事情的外部,我也许就会这样看问题。但我很清楚,真实的东西,至少是真正的东 西,乃是我自己的所思所想,是我自己在阿尔贝蒂娜眼中看出的神情,是折磨我的恐惧感,是我关于阿尔贝蒂娜向自己提出的一系列问题。”那些有关犹豫的未婚夫 和告吹的婚姻等等故事就可能属于社会新闻一类,这就好比稍有头脑的专栏记者写戏剧报导的时候,都能将易卜生的戏说出个故事来一样。但是故事传说背后毕竟隐 藏着别的东西。如果我们善于仔细观察,犹豫的未婚夫和拖拉的婚姻里面都可能包含着别的东西,因为日常生活完全有可能蕴藏着秘密。所以对有些人的生活秘密, 我有可能身在局外,一无所知。但是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我是从内部加以体验的。

那天晚上以后,阿尔贝蒂娜一如既往,没有对我说:”我知道您对我不信任,我要尽力驱散您的疑团。”她从来没有明说过这个想法,不然的话,这一想法可以 作为她某些行动的解释。她想方设法安排妥当,一刻也不让自己一人呆着。这样即使我不相信她的自我声明,我也不能再说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另外即使当她要打 电话给安德烈,给车库,给驯马场,或给别的地方,她总是声称要她一个人呆着打电话,等着小姐们慢慢给接通电话,那实在太无聊了。她就想方设法让我那时候呆 在她身边,要是我不在,她就拉上弗朗索瓦丝,她仿佛怕我怀疑她通电话秘订约会,怕受指责似的。

唉!这一切真不让我安心。爱梅把爱丝苔尔的相片寄还给了我,告诉我这不是她。难道还有别的人?是谁呢?我把相片寄回给布洛克。我想看的是阿尔贝蒂娜与 爱丝苔尔的那张相片,她在相片上是什么模样?也许是袒胸露肩。谁知道她们有没有合过影?这事我不敢直接跟阿尔贝蒂娜谈,因为我会在她面前露馅,说明我没有 见过那张照片;我也不敢跟布洛克谈及此事,因为我不愿意让他觉得我对阿尔贝蒂娜感兴趣。

凡是了解我的疑虑,了解阿尔贝蒂娜奴隶般的囚禁状况的人都会承认,这种生活对我和对她都是十分残酷的。然而,身在局外的弗朗索瓦丝却认为,这是一种寻 欢作乐的生活,不应该有这种生活。照她的话来说,这个”女骗子”,这个”江湖女骗子”–她嫉妒的对象主要是女人,所以较多的使用-阴-性*,而不是陽性*–是 在玩弄花招,想法叫人赐与自己这寻欢作乐的生活。更有甚者,弗朗索瓦丝在跟我的接触中,增加了不少新的词汇,但她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加工改造。谈到阿尔 贝蒂娜,她就说,她从未见过有那么”背信弃义性*”的人。那么装腔作势,那么会演戏(弗朗索瓦丝很容易将特殊错混为一般,又将一般错混为特殊,而且对戏剧艺 术的分类又只有相当模糊的概念,所以她把阿尔贝蒂娜会演戏叫做”会演哑戏”),千方百计”抠我的钱”。弗朗索瓦丝对阿尔贝蒂娜和我之间的真实生活产生误 解,对此我本人应负部分责任,因为我跟弗朗索瓦丝交谈的时候,有时候是为了逗弄她一下,有时候是为了故意炫耀,表明自己即便不破阿尔贝蒂娜所爱,至少心情 也是愉快的,所以我对一些事情故意半遮半露,并不否认,含糊其辞地表示默认。然而,我的嫉妒,我对阿尔贝蒂娜实行的监视(这些我是多么希望弗朗索瓦丝不要 有所察觉),弗朗索瓦丝不久就猜出了几分。正如一个懂得招魂术的人蒙住双眼也能找到东西一样,弗朗索瓦丝也受着一种直觉的引导。我遇上什么事情可能心情不 快,她都有一种直觉。无论我怎样迷惑她,对她谎话连篇,无论她自己怎样对阿尔贝蒂娜充满忌恨–弗朗索瓦丝一忌恨,不是把敌手想象得快活非凡,诡计多端, 虚情假意,而是设法探明什么事情能够叫敌手甘拜下风,迅速完蛋–都无法使她的直觉随便偏离目标。

我说两人分手,只是恐吓而已,但是我怀疑,阿尔贝蒂娜如果感到自己在受监视,会不会把恐吓变成现实;由于我们的生活处在变化之中,我们能用无稽之谈和 骗人的谎言来创造现实。我每听到开门的声音,就禁不住战栗一下,犹如我外祖母在弥留之际,我一按门铃,她就要颤抖一下一样。阿尔贝蒂娜不跟我说一声就会出 门,这我不大相信,那只是我的无意识在猜测而已,犹如外祖母当时已经神志不清,门铃一响,只是无意识还在颤动一样。一日早晨,我突然一阵不安,怕她不仅出 门了,而且出走了。我听到开门的声音,觉得很象是她卧室的门。我蹑手蹑脚一直走到她的卧室前,推门后停在门槛处。半明半暗之中,我发现床单鼓成一个半圆 形,大概是阿尔贝蒂娜蜷着身子,头和脚对着墙睡着,又浓又黑的头发散在床沿边上。我放心了,她在,她没有开门,没有走动。我感到这半圆形的床单虽然一动不 动,但却充满了活力,因为床单里面裹着一个完整的生命;这个生命是我唯一视若至宝的东西,我感到它在那儿,为我所控制和占有。

弗朗索瓦丝跟阿尔贝蒂娜肯定从来没有争吵过,但我领教过弗朗索瓦丝指桑骂槐的本领。她善于利用时机,策划导演出颇有意味的戏来。我不相信她每天都会那 么老实,不设法让阿尔贝蒂娜明白,阿尔贝蒂娜在家里扮演的是怎样一个受尽屈辱的角色*;她一定会绘声绘色*、夸大其词地告诉我的女友,她过的生活其实是一种近 乎软禁的生活。有一次,我发现弗朗索瓦丝戴了一副大眼镜,在我的稿纸中翻找什么,又把我记载着有关斯万以及他离不开奥黛特的故事的一张纸放回原处。她无意 之中是否曾把这张纸随便放到阿尔贝蒂娜的房间里去过?虽然弗朗索瓦丝含沙射影起来话音很高–她只有在幕后策划不可告人的事情时才是窃窃私语,低声说话的 –但是相比之下,维尔迪兰夫妇凭空诬陷、恶语中伤的嗓音大概要比她更高、更清楚、更咄咄逼人;他们发现阿尔贝蒂娜无意之中牵住了我,我又故意地牵制住 她,以至于俩人都远离了小圈子,不由得怒火冲天。

至于我为阿尔贝蒂娜花钱的事,那是一点也别想瞒过弗朗索瓦丝,任何开支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弗朗索瓦丝缺点不多,但是她却创造了为这些缺点服务的真才实 学;可惜除了发挥她的缺点,她的真才实学经常得不到表现。她主要的缺点是,别人为她花钱她也毫不在意,但一旦我们为别人花钱,她就会发生好奇。我如果要结 清一笔帐或者要支付一笔小费,想躲到一边避开她,那是白费心机,她总会找到一个盘子,来把它收好,发现一块餐巾,来把它取走,她总是寻找机会走近我的身 边。我不给她时间停留,气愤地把她撵走。这个女人视力已经不及,算帐也不熟练,可她却象一个裁缝,一看见您便本能地丈量起来,立刻算出您的衣服用料,甚至 禁不住前来摸您一下;她又象一名画家,对某种色*彩效果特别敏感。她受着类似裁缝画家嗜好的驱使,在一旁偷偷看着,我究竟付了多少,然后立刻核算起来。有时 候,为了不让她告诉阿尔贝蒂娜,我在贿赂她的司机,我采取先发制人的办法,对自己给了小费表示道歉,说:”我是想对司机客气一些,给了他十法朗。”弗朗索 瓦丝是铁面无私的,而且她那半瞎的鹰眼投一瞥,对任何事情就会一目了然。她回答我说:”不,先生给了他四十三法郎的小费。他对先生说车费是四十五法郎,先 生给了他一百法郎,他只找还给先生十二法郎。”连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她却已经把小费看得一清二楚,并一分不差地算了出来。

如果阿尔贝蒂娜是希望我恢复平静,那她已经达到了一半目的。我的理智不断地要求我向自己证明,要说我对阿尔贝蒂娜用心不良,那只是一种错觉,正如要说 她有邪恶的本能,那也可能是我对她的一种错觉。我的理智提供了论据,我希望这些论据是有说服力的。但是为了公正起见,为了有幸发现事实真相–除非从来只 有通过预感和心灵感应我们才能认识事实真相–我难道不应该对自己说,虽然为了我的康复,我的理智在听凭我的欲|望操纵,但是,一涉及到凡德伊小姐,涉及到 阿尔贝蒂娜的异癖,她另立生活的意图以及她离我而去的计划–后两者是她异癖的必然结果–等等事情,我的本能却可能听任我的嫉护把理智引入迷途,使我旧 病复发。不过,阿尔贝蒂娜闭门不出–她自己想尽办法,巧妙地把闭门不出变成了自我囚禁–解除了我的痛苦,并渐渐消除了我的疑心。每当晚上我焦虑不安的 时候,有阿尔贝蒂娜在,我的心绪就能恢复往日的宁静。她坐在我的床边,跟我说这件或那件头饰,这件或那件摆没;那都是我赠送给她的,我想尽力改善她的生 活,使她的监狱变得更加美丽。但是,有时我又有些担心,怕她会不同意拉罗什富科夫人的观点;有人问过拉罗什富科夫人,问她居住在利昂古尔这么漂亮的公馆里 是不是高兴,拉罗什富科夫人回答说,她还没有见到过漂亮的监狱是什么样子。

我之所以要向德·夏吕斯先生打听法国银器的事情,是因为我们打算要购置一艘游艇–阿尔贝蒂娜认定这个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我自己也认为这一计划可能 会落空,因为虽然我一旦对她的德行不再怀疑,嫉妒心随之下降,有些欲|望就会抑制不住地产生出来,但是这些排除了嫉妒心的欲|望需要有钱才能得到满足–尽管 她认为我们永远不会拥有游艇,我们还是去听取了埃尔斯蒂尔的意见。关于游艇的装饰,就象妇女的衣著一样,画家的趣味是细腻而挑剔的。他认为游艇里只能布置 英式陈设和老式银器。阿尔贝蒂娜起初只对自身的服饰和室内的陈设表示关心,由此银器也使她发生了兴趣。我们从巴尔贝克一回来,她就开始阅读有关银器艺术和 旧时雕镂匠专印的著作。老式银器有过两次回炉销毁,一次发生在乌德勒支协议①签订的时候,连国王都交出了自己的银餐具,大贵族们当然只能纷纷效仿;另一次 发生在1789年。所以老式银器现在已成了稀世珍品。时下的银器都是银匠根据菜桥②的图案进行复制的,那都是白费工夫,埃尔斯蒂尔觉得这不老不新的东西, 哪里配得上进入趣味高雅的女子住宅,哪怕是水上住宅。我知道阿尔贝蒂娜读过描写罗基埃③为巴里夫人所制作的珍奇首饰的书籍。如果这些首饰尚有几件传世,她 一定渴望能够饱饱眼福,我却十分渴望能够奉赠给她。她已经开始收集了几件漂亮的东西。放在一个玻璃橱内,陈列的样子十分可爱。每看到这些东西,我心里的同 情感和恐惧感就油然而生。因为她陈放的技艺充分反映了智慧和耐心,反映了怀旧的囚徒们特有的精湛技艺。

<em>①乌德勒支协议签订于1713-1715年,宣告了西班牙独立战争的结束。</em>

<em>②菜桥,巴黎彩釉陶器作坊,建于十八世纪下半叶。</em>

<em>③法国路易十五时代王宫首饰匠。</em>

在服饰打扮方面,眼下最使她倾心的,是福迪尼①的一切制品。福迪尼设计的裙衣,我见德·盖尔芒特夫人穿过一次。埃尔斯蒂尔跟我们谈起过,卡帕契奥和提 香时代的人衣着是如何精美绝伦,那时他就曾向我们预告,有一种款式不久就将问世,他指的就是这种裙衣。这种裙衣从灰烬中获得新生,卓越多姿;犹如圣-马可 教堂的拱门上写着的一样,犹如拜占庭式的大理石和碧玉柱头上刻着的、那同时象征着死亡和复活的壶罐汲水鸟所宣布的一样,一切都将卷土重来。刚有人穿上这种 裙衣,阿尔贝蒂娜就想起埃尔斯蒂尔的预言,立刻动了心,要去选购。这种裙衣毕竟不属于地道的古式裙衣,今天的女子穿在身上戏装的感觉太重,还不如作为收藏 品保存起来更为漂亮(我也在为阿尔贝蒂娜收集此类东西);但它却又缺乏仿古服装那种素淡的气质。这种裙衣很象塞尔、巴克斯特和伯怒瓦②所绘制的布景;时下 他们在俄罗斯芭蕾中,借助富有个性*和特性*的艺术作品,来展现最令人喜爱的各时代艺术风姿。福迪尼的裙衣就是如此,它忠实于古风古貌,但又富有坚定的个性*; 它婉如布景,但又比布景更富有表现力,因为布景毕竟还需要依靠现象;威尼斯女子穿着福迪尼裙衣,威尼斯的东方气息顿然而生,它胜于圣-马可教堂内圣人遗骸 盒中的圣骨,能显示太陽的异彩及其头帕似的光晕,能给威尼斯增添光怪陆离、神秘闪烁的色*韵。那个时代的一切都已消泯,但是灿烂的景色*和灰暗的生活交相辉 映,督治夫人的衣着时隐时现;那个时代正在复苏,历历再现。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曾有一两次想启齿请教盖尔芒特夫人,可是公爵夫人不喜欢戏装式的服饰,她 向来只穿饰有钻石的黑天鹅绒,才略感雍容华贵。所以关于福迪尼一类的裙衣,她的指教未必实用。况且,我还有一些顾忌,我这么前去请她指点,她会不会觉得, 我临时需要她了才想到去见她。很久以来,她每周要邀请我,但好几次我都回绝了。如此频繁的邀请,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不少女子和她一样,对我也都非常客 气。我闭门谢客,足不出户,肯定十倍地增加了她们的殷勤好客,社交生活只是爱情生活的微弱折射,如要别人央求见您,最妙的办法莫过于闭门谢客。如果男士处 心积虑,将自己引以为豪的优尊一展无余,并且勤换衣著,修饰仪表,以此来取悦于一个女子,他唯一能博得的便是那女子的不屑一顾。可是,如果他欺骗女子,尽 管他在她眼里不修边幅,缺乏取悦女子的手段,他却能永远地拴住她。同样,如果有哪位人士觉得社交界对他有所冷落,那我不会劝他多去主动登门造访,多注意衣 着服饰,出门要备更加豪华的车马随从;我要劝他谢绝一切邀请,蛰居卧室,不见一人,届时他的门前反而会排成长龙。我也许对他不加一句劝告,因为要保证别人 来主动追求你,就如同保证别人来主动爱你一样,只有当你不是刻意追求这一目的,而是无意之中采用了这个方法的时候,这个方法才会灵验。譬如,你一直闭门不 出,是因为你身染重疴、或者是仅仅觉得自己身患疾病,或者把一个情妇关在家里,情愿守着情妇,也不愿意前去上流社会(或者三个原因同时并存),上流社会并 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存在,而仅仅以为是你自己不愿出入社交场合,就凭这一条,你就胜过了自己投上门去的人,上流社会就有充分的理由喜欢你,并对你依依不 舍。

<em>①福迪尼(1871-1949),原籍西班牙。1907年在威尼斯创建布匹与地毯工场。他集艺人、工匠和技师于一身,创造了在绫罗绸缎及普通棉布上直接绘画的印染技术。</em>

<em>②此三位画家曾为俄罗斯芭蕾画过布景。</em>

“说到卧室,我们应该赶紧办一下您的福迪尼睡裙的事,”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她对这些睡裙向往已久,她会跟我前去仔细地进行挑选。她不仅在衣柜里,而且 在想象中已为这些睡裙腾好了空位。在决定选购以前,她一定会在众多的款式中了解每一个细节。阿尔贝蒂娜毕竟还不是柜中衣裙过剩、对此不屑一顾的奢华女子, 购买睡裙的事毕竟不会使她无动于衷。但是,尽管她含着微笑,向我致谢说:”您真好,”我仍发觉,她神情十分憔悴,甚至十分忧伤。

有几次,她所盼望的裙衣还未完工,我就租几件裙衣,先给她穿上,或者直接买了裙料来,替她披在身上。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颇象一位督察夫人和模特儿, 气度非凡,雍荣华贵。不过我一看到这些睡裙,就想起威尼斯,于是我关在巴黎的处境越发令我难受。但是相比之下,阿尔贝蒂娜似乎更象一名囚女。这件事说起来 也十分奇特,使人脱胎换骨的命运之神仿佛穿越了监狱的高墙,从本质上改变了阿尔贝蒂娜,把她从一个巴尔贝克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既令人讨厌,又温柔顺从的囚 女。是的,监狱的厚墙未能阻挡命运女神的影响。甚至也许还是监狱厚墙本身产生了这种影响。阿尔贝蒂娜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她已不象在巴尔贝克那样。动辄骑 车逃跑,溜得无影无踪,到一处处小海滩去,跟女朋友们一起过夜;再加上她经常撒谎,就使她更加难以捉摸。现在她在我家里,独自一人,唯命是从,与巴尔贝克 时相比,她已判若两人。那时候,即便我在海滩上找到了她,她也是出言谨慎,闪烁其辞。她诡计多端,巧妙地掩饰了众多的约会,这些约会越叫人痛苦,越叫人对 她喜欢。从她对人的冷漠以及她那平淡的回答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她前一天或后一天都排满了约会,这些约会充满了对我的轻蔑和狡诈。现在海风不再鼓起她的衣 服,我剪断了她的飞翼,她已不再是个胜利女神,而成了一个我难以忍受,很想摆脱的奴隶。

为了改变我的思绪,我没有请阿尔贝蒂娜跟我一起玩扑克或跳棋,而是请她来为我弹几段音乐,我躺在床上。她向房间尽头走去,走到夹在书柜两个撑架之间的 钢琴前坐下。她选的曲子或是全新的、或是她从未替我弹奏过的,或者就是只弹奏过一两次的(应我的请求,她经常弹凡德伊的作品选段。自从我发现阿尔贝蒂娜根 本不要求再见到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甚至在我们制定的度假计划时还说贡布雷离蒙舒凡过近,主动提出要避开贡布雷,我就可以不受痛苦地欣赏凡德伊的作品 了)。她对我开始有所了解,知道我喜欢挑选对自己来说尚处在黑暗之中的音乐,我能够随着连续的演奏,用渐增的、可惜歪曲原物特性*的智力外光,将那起初掩埋 在迷雾之中的巍巍音乐之楼照亮,将那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轮廓重新连为一体。阿尔贝蒂娜知道,而且我相信她也明白,最初几次我为这一团未成形状的云雾进行 加工塑造,我的心灵是何等欣慰。她弹奏的时候,那浓密的头发形如心脏,光如蛋壳,两旁顺贴着耳朵,与委拉斯盖兹①画中公主头上的发结颇为相似。音乐天使的 音量是由多重行程构成的–从我心中对他的不同回忆点到不同的符号,从视觉到帮助我深入到他内心存在去的我自身最深刻的内心感觉,同样,阿尔贝蒂娜所弹奏 的音乐也有一个音量,这是由乐句不同的可见性*所构成的;我的乐句里投入的智慧之光有多有少,因此那些几近全部淹没在迷雾之中的音乐之楼的轮廓连接起来的程 度也有所不同。阿尔贝蒂娜知道,她向我推荐半明半暗和混沌无形的东西,让我的思想对它们进行塑造,我十分高兴。她猜到,一段音乐弹奏到第三第四遍,我的智 慧便对各个部分有所企及,将各个部分置于同一视线。对这些部分,我已没有任何活动需要开展,只需将它们展开,并固定在同一个面上即可。然而,阿尔贝蒂娜并 不急于改奏一段新的曲子。尽管她未必觉察得出我内心所展开的工作,但她清楚,每当我的智力工作驱散一部作品的神秘,完成了其艰苦的任务以后,作为补偿,它 很少没有获得这样或那样有益的反省,及至哪一天阿尔贝蒂娜说:”这简乐谱我们要交给弗朗索瓦丝,叫她替我们去换一个了,”对我来说,这经常意味着世界上少 了一段乐曲,但多了一个真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em>①委拉斯盖兹(1599-1660),西班牙肖像画家。</em>

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阿尔贝蒂娜丝毫没有要求重见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而且在我们一起制订的所有度假计划中,由于贡布雷离蒙舒凡太近,她主动提出避开 贡布雷。即然如此,我再对她们表示嫉妒,就不免有些荒唐可笑了。所以我经常请阿尔贝蒂娜为我弹奏凡德伊的音乐,心里不再产生痛苦。只有一次,凡德伊的音乐 成了产生我嫉妒之心的间接原因。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在维尔迪兰家听过莫雷尔演奏凡德伊的作品。有一天晚上,她跟我谈起莫雷尔,向我表示要去听他演奏,并十分 希望跟他认识。在此以前两天,我正好听说莱娅给莫雷尔写了一封信,无意中被德·夏吕斯先生截得。我便怀疑,是不是莱娅对阿尔贝蒂娜谈起了莫雷尔。”肮脏的 女人”、”婬*邪的女人”的话不由浮上我的心头,使我恶心。这样,凡德伊的音乐与莱娅–而不是与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痛苦地联系在一起了。只有当莱娅所 引起的痛苦消减了,我才可能没有痛苦地听凡德伊的音乐。一个痛苦治好了我,阻止了其它痛苦产生的可能性*,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听到的音乐,当时听起来,有些 乐句只是一些浑然模糊的幼体,很难分辨清楚,现在这些乐句却变成了雄伟辉煌的大殿;有些乐句当时我难以认清,认清了也觉得十分丑陋,现在却变成了女友。我 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乐句会象有些人一样,初看十分令人讨厌,但一旦被我们所了解,就立刻变成了我们现在所发现的样子。两个状态之间,发生了一个真正的嬗 变。另有一种情况,有些乐句本来十分清晰,我当时听不出来,现在听起来却一清二楚,听得出它们与其他作品的联系。譬如,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听到的七重奏 中,有一句管风琴宗教变奏乐句,当时就未曾引起我的注意,然而,这句乐句犹如从天堂神宇拾级而下的圣女,来到音乐家熟悉的仙女中间,与她们融为一体。此 外,我曾经觉得有些表现正午钟声欢腾快乐气氛的乐句,缺乏悦耳的音调,节奏过于机械,现在却成了我最喜欢的乐句。这不是因为我习惯了它的丑陋,就是因为我 发现了它的美丽。我们对任何杰作,起初感到失望,后来作出相反的反映,究其原因,是因为起初的感受在弱化,或者因为我们为发掘真理作出了努力。这是适用于 一切重要问题–艺术现实的问题、现实的问题以及灵魂永恒的问题–的两种假设。这两种假设,必须选择其一。就凡德伊的音乐而言,时刻都需要作这种选择, 而且选择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譬如,我之所以认为凡德伊的音乐是比任何名书更为真实的东西,我不时想,其原因就在于我们对生活的感受不是以思想的形式 出现的。我们是靠文学转译,即精神转译才使人们对我们的生活感受产生意识,分析阐释的。但是文学转译还不能象音乐那样,对生活的感受进行重新组织,音乐似 乎就是跟随我们变化、再现我们内心感受的最高音符,是赋予我们特殊陶醉的声音;有时候我们就处在这种特殊陶醉之中。当我们说:”天气多好!陽光多么明媚” 时,这种陶醉,旁边的人是绝对无法共享的。同一个太陽,同一种天气,在人们的心里激起的震颤是完全不同的。凡德伊的音乐中就有这样一些景象,这些景象是完 全无以言传的,我们也无法凝视静观。我们在入睡的时候会受到这些奇观妙景的抚摸,但就在这个时刻,理智已经抛弃了我们,我们的眼睛已经闭上,还未及认识这 不可言喻和不可视见的东西,我们已经进入了睡乡。我觉得,当我沉浸于艺术就是真实这一假设时,音乐所能提供的,不仅是晴朗之日或鸦片之夜所能激发的那种纯 粹的神经快悦,而是一种更加真实、更加丰富的陶醉。我的感觉至少如此。一件雕塑、一段乐曲,它们之能够激起高尚、纯洁、真实的感情,不可能没有任何精神现 实为依据,否则生活就是毫无意义的。因此,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凡德伊一个漂亮的乐句,都比不上它那样,能充分表现我生活中时而感到的那种特殊快悦,也就是我 面对马丹维尔钟楼、面对巴尔贝克路边树木,或者简单地说,本书开卷谈到的品茶时所感到的那种特殊快悦。凡德伊的创作就犹如这一杯茶,他从音乐世界为我们送 来了光怪陆离的感觉。明亮的喧哗、沸腾的色*彩在我的想象前欢快的舞动着,挥动着–但速度之快,我的想象根本无法抓住–散发老鹳草芬芳的绫罗绸缎。虽然 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在回忆中是不能深化的,但是时间场合特征能够告诉我们,为什么某种味觉会使我们回忆起光的感觉;根据时间场合特征,模糊的感觉至少可以 得到澄清。然而,凡德伊作品引起的模糊感觉并非来自一种回忆,而是来自一种感受(如对马丹维尔钟楼的感受)。因此,从他音乐散发的老鹳草芬芳中,应该寻找 的不是物质的原因,而是深层的原因。应该发现,这是世人不知的,五彩缤纷的欢庆(他的作品似乎就是这种欢庆的片断,是露出鲜红截面的片断),是他”听到” 世界以后,把世界抛出体外的方式。任何音乐家都未向我们展示过这一独特世界,其特性*鲜为人知。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最能证实真正天才的,正是这一世界的特 性*,而根本不是作品的本身。”难道文学也是如此吗?”阿尔贝蒂娜问我。”文学也是如此。”我反复回味着凡德伊作品单调重复的特点,向阿尔贝蒂娜解释说,大 凡伟大的文学家,向来都是靠同一部作品震惊世界,确切地说,他们通过社会各界向世界折射出的是同一种美感。”我的小乖乖,如果时间不是那么晚了,”我对她 说,”我可以拿您在我睡觉时阅读的所有作家来作例子,说明这一点。我可以向您说明,凡德伊作品就具有类似的同一性*。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您跟我一样,现在也 开始能够辨认那些典型的乐句了;这些典型乐句,在奏鸣曲中出现,在七重奏中出现,在其他作品中也出现。这些反复出现的都是同一些乐句。这就好比巴尔贝·多 尔维利①的作品,总有一种隐蔽的、但露出蛛丝马迹的现实。这里有中魔女人②和埃梅·德·斯邦③,有拉克劳特④的生理性*脸红和《深红色*窗帘》中的手⑤,有传 统的习惯,有昔日的风俗和古老的字眼,还有蕴含着过去的古老而奇特的手艺;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当地牧人口授的故事,充满英国香气、美如苏格兰村镇的高贵的诺 曼底旧城,以及诸如费利尼⑥、牧羊人⑦等等那些使人们束手无策的恶运预言者。无论是《老情妇》中妻子寻夫也好,还是《中魔女人》中丈夫跑遍沙漠,而中魔女 人却刚做完弥撒走出教堂,字里行间中总是弥漫着同一种焦虑不安的气氛。连托马斯·哈代⑧的小说中石匠凿出的几何形石块也依然可以跟凡德伊的典型乐句作同等 看待。”

<em>①巴尔贝·多尔维利(1808-1889),法国作家。</em>

<em>②为多尔维利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em>

<em>③为同作者小说《击剑骑士》中的主人公。</em>

<em>④为《中魔女人》中的人物。</em>

<em>⑤指同名小说中女主人公阿尔贝特小姐在饭桌下偷偷拉住年轻军官的手。</em>

<em>⑥为同作者小说《老情妇》中的主人公。</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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