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的暴怒十分羞愧,我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表示后悔。但是,我不能甘拜下风,自认失败。我要向她显示,我的讲和是有武装的、具有威吓力的讲和;同 时我觉得,要她去除一刀两断的念头,就有必要表示,我根本不怕一刀两断。于是我说:”原谅我,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对自己这么发怒十分惭愧,后悔莫及。如 果我们不再能和睦相处,如果我们必须分手,那也不应该这样,这不配我们。如果必要,我们可以分手,但最重要的是我真诚地请求您原谅我。”我思忖着,如何弥 补这一切,保证她打算接下去再留一段时间,至少留到安德烈走了以后–过了三个星期安德烈走了–最好第二天就讨好她一下,给她找一些她曾经有过,但已有 好久没再尝到过的乐趣。既然我要消除自己给她造成的烦恼,也许我应该趁此机会向她表明,我要比她想象的更要了解她的生活;到明天,她不愉快的心情将烟消云 散,但是,我对她的警告会留在她的脑中;”是的,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多么暴怒,请您原谅我。不过,我不是完全象您想象的那样,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有些坏 人总是千方百计挑拨我们俩的关系。为了不让您遭受痛苦,我从未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您。有时我听到一些告发以后,简直要气疯了。”我想趁机向她表明,我对她 去巴尔贝克一事了如指掌,便说:”比如说吧,您知道,那天下午您去特罗卡德罗,凡德伊小姐要到维尔迪兰夫人家来。”她一阵脸红。”是的,这事我知道。”” 您能向我起誓吗?这不是要跟她重拉关系吧。””我当然能够向您起誓。可是为什么要说’重拉关系’?我跟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关系,我向您发誓。”听到阿尔贝 蒂娜这么当面撒谎,我十分伤心。明明是事实,这脸红就是最彻底不过的坦白,可还偏偏矢口否认。她的不诚实叫我伤心。然而,这不诚实却还包含着一层纯洁心的 抗议–我无意识中是准备相信她的纯洁的。相比之下,她的诚实对我的刺痛更大。我问她:”您至少是否能够对我发誓,您想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白日聚会跟您希望 与凡德伊小姐重逢是毫无关系的?”她回答我说:”不,这我不能对您发誓。我确实很希望再见到凡德伊小姐。”还在一分钟以前,我恨她至今还要掩盖与凡德伊小 姐的关系,可是现在,她老老实实地承认,要能再见到凡德伊小姐她非常高兴,我听了又从头凉到脚。毫无疑问,当时我从维尔迪兰夫妇家回来,她问我:”维尔迪 兰夫妇是不是没有请到凡德伊小姐?”她为的是要向我表明,她知道凡德伊小姐要来,目的就是要我痛苦不堪。但是过后我大概形成了这样一个推理:”她知道她要 来,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十分高兴的事。只是事后她意识到,如果明说出来,就等于让我发现,凡德伊小姐是个臭名昭著、在巴尔贝克如此使我绝望,差一点 逼我自杀的人,她居然与此人认识,为此她对我闭口不谈此事。”现在可好,她觉得似乎有必要向我承认,凡德伊小姐来了她很高兴。其实,她当时想去维尔迪兰夫 妇家那神秘的样子本来就足以为证,可是我对这一点没有足够的考虑。尽管我现在心想:”她为什么只承认一半?这岂不可恶可鄙,更兼愚蠢?”可是我精神如此崩 溃,以至于我再也没有勇气在这一点上再跟她争论不休,况且在这一问题上我缺乏证据,不占上风。为了恢复我的优势,我话峰急转,立刻提到安德烈,因为安德烈 发急电一事是一重大秘密,它将帮助我彻底击垮阿尔贝蒂娜。”再说一件事,”我对她说,”现在有人折磨我,逼得我不得安宁,不断地告诉我您在外面的关系,不 过说的是您跟安德烈的关系。””跟安德烈?”她叫道。由于怒气上升,脸上生火;又由于惊讶,或者故作惊讶,她的两眼直眨。”多……多动听!!能否请教一 下,都是谁告诉了您这么些动人的事情?我能亲自跟这些人交谈一下吗?能请教一下,他们这么恶语伤人,有什么凭据?”
“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没法告诉您,我收到的是一些匿名信,但写的人您也许很容易找到(我这么说目的是告诉她,我才不信她真会去找),这些人似乎对您 十分了解。我得承认,最后一封信(我指的就是这一封,因为信中涉及的是区区小事,说出来毫不困难)确把我恼火了,我得向您承认。信中说,那一天我们离开巴 尔贝克,您之所以先想留下,后又改变主意走了,就是因为在这当儿,您收到了安德烈一封信,告诉您她将来不了了。””安德烈给我写信说她来不了,她甚至还给 我发了电报,这事我很明白。我不能拿出来给您看,是因为我没有留着。但是信不是那一天来的。再说,即便是那一天,安德烈来不来巴尔贝克,这事跟我又有什么 相干?””这事跟我又有什么相干”是发怒的表示,证明这事就是”跟她有点相干”,但这并不一定证明阿尔贝蒂娜回来纯粹是为了见到安德烈。每当阿尔贝蒂娜发 现,她向某人谎编一个行为动机。结果真正的行为动机被此人看穿了,她就会发怒,哪怕此人就是她实实在在替他做了那件事的人她也不管。阿尔贝蒂娜以为,有关 她所作所为的这些情报,并不是那些人写匿名信主动告诉我的,而是我拼命向他们索取的,这一点从她接下去跟我说的一番话里丝毫听不出来,因为她那番话听起来 似乎已经接受了我匿明信的说法;这一点只有从她冲着我的一脸怒气上可以看得出来。这怒火看来只能是她先前不快心情的总爆发了,就为此她认定,我从事的间谍 活动,只能是我对她行动进行监视而发展成为的结果,对此她早已深信不疑。她的怒火一直发到了安德烈的头上。她心里肯定在嘀咕,现在可好,她连跟安德烈一起 出去我也不能忍受了。她说:”再说,安德烈也叫人恼火,叫人讨厌。她明天回来,我可再也不愿意跟她一起出去了。您可以把这一点告诉那些对您说我是冲着她才 回巴黎的人。我确实对您说过我认识安德烈已有多年,可是要让我说她长得什么模样,我却说不上来,因为我见她也见得太少了!”可是第一年在巴尔贝克她却对我 说:”安德烈长得真动人!”诚然,这句话并不意味着阿尔贝蒂娜跟她有什么爱情关系,而且每次我听到她谈起这类关系都是充满了愤怒。但是,难道没有另外一种 可能性*吗?由于她不认为跟一位女朋友搞那些游戏就等于是有不道德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别人身上打上了烙印,在她心里却相当模糊;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她自己已经 在无意之中起了变化。这种可能性*还在于这一变化和对这一变化的无意识都反映于她跟我的关系之中,她在巴尔贝克时如此气愤地拒绝了吻我,然而后来每天都是自 己主动来吻我,我希望她再这么长时间地吻我,呆一会儿就吻我。”可是,我亲爱的,您要我怎么去告诉他们,这些人我认也不认识。”我的回答如此坚定,本该可 以消除凝聚在阿尔贝蒂娜眼中的异义和疑虑了,可是她的目光却一丝不动。我缄默不语,可是她仍然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就象面对着一个话还没完的人。我再一次向 她道歉。她回答说我没有什么可向她道歉的。她重又变得十分温柔。但是我从她忧郁憔悴的脸上看出。她心中形成了一个秘密,我很清楚,她不可能不告而别,而且 她也不可能作此希望(要过一个星期她才能试穿福迪尼新长裙),也不可能做到得体,因为我母亲和她姨妈周末都要回来。既然她立时不可能走掉,我为何还要跟她 强调,我想送她一套威尼斯玻璃器皿,想第二天跟她一起出去看看,而听到她回答说就这么说定了,我又如释重负?她终于跟我道了晚安,我也吻了她,可是这时她 却一反常态,转过了身去,没有还吻我;而恰恰就在一秒钟前我还在想念这巴尔贝克她拒绝了的,而后每天晚上她都给予我的吻。由于赌了气,她似乎不愿意向我表 示温存,以免过后让我觉得这场不和只是假的;她似乎是在使自己的行动跟这场不和协调一致。然而,虽然她嘴上不说,虽然她与我断绝了肉体关系,但仍然希望有 分寸地保持朋友关系。我又吻了她一次,把那大运河熠熠如镜的金蓝和成双成对的象征生死的鸟紧紧抱在心怀里。然而再一次地,她没有还吻我,而本能地带着预示 死亡的凶兽那种不祥的顽固劲,抽开了身子。她身上反映出来的这死亡的预感似乎也侵袭了我,使我充满恐惧和焦虑,以至于当阿尔贝蒂娜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已没 有勇气让她离开,又叫住了她。”阿尔贝蒂娜,”我对她说,”我一点也没有睡意。如果您也不想睡觉,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完全可以再呆一会儿。不过我并不一定 要您这样,我特别不想叫您累着。”我觉得,我要是能让她脱掉衣服,换上白睡衣,她就会显得较红,较刺激,更容易刺激我的感官,这样和解就会更加彻底。但是 我有些犹豫,因为她的长裙的蓝边给她的脸容增加了一层美丽、一道光韵、一片天色*,失去了这些,我就会觉得她比较冷酷。她款款地走回来,充满了无限地温存, 但仍带着忧郁憔悴的表情对我说:”只要您愿意,我可以留下来,我没有睡意。”她的回答使我静下了心来。因为只要她人不走,我就觉得我可以考虑将来的事情。 而且她的回答里也包含着友谊和顺从,不过这是带有某种特性*的顺从,我觉得其界线就在于从这忧郁的目光后面透露出来的秘密,在于她改变了的举止仪态–她之 所以改变,一半是出于不知不觉,一半是她事先就要使自己的举止与什么事情采取同步一致;而究竟是什么事情,我却不知道。尽管她人在,我还是觉得,她只有象 在巴尔贝克时躺在床上,穿着白睡衣,露出颈项,我才有相当的胆量,使她不得不让步。”您既然如此客气,留下来安慰我,您应该把长裙脱了才是,穿着多热,又 不随便,我都不敢碰您,怕把裙子碰皱了。把裙子脱了吧,我亲爱的。”
“不,在这里脱裙子不太方便。我呆一会儿到自己屋里去脱。”
“那么在我床边上坐一会儿总愿意吧?””那当然愿意。”不过她离着我,坐在我的脚边上。我们谈着话,突然听见一声呻吟,节奏均匀,原来是鸽子在咕咕 叫。”这说明天已经亮了,”阿尔贝蒂娜说。她几乎皱起眉头,似乎在我家里生活,错过了美丽季节的乐趣一样,对我说:”鸽子又出现了,春天来临了,才会这 样。”鸽子的咕咕和公鸡的报晓,两者之间的相似既深刻又晦涩,犹如在凡德伊的七重奏里面,柔板的主题是建筑在第一段和结尾段的主旋律基础上的,自然相互间 有相似之处,但是调性*和节奏的变化已将它们变得大不相同;一个门外汉打开一本有关凡德伊的书,会惊奇地发现,这三个乐段同是以四个音符为基础,他在钢琴上 用一个手指就能弹出这四个音符,然而却无法弹出这三段曲子。鸽子演奏的这段感伤曲就是一种小调鸡鸣,它不会扶摇直升,飞向天空,却象驴叫,平稳柔和,从一 个鸽子叫到另一个鸽子,只作横线移动,从不升腾,不能将这平平的呻吟转换成序曲快板以及最后乐章反复出现的欢乐高亢。我知道,我说”死亡”这个字,仿佛阿 尔贝蒂娜马上就会离开人世似的。看起来,事情本身其实要比事情发生的时候来得更加广泛,发生事情的这一时刻不能包容事情的全部广度。由于我们对事情保持记 忆,所以事情能够延及到将来,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事情在事情发生以前也要求有自己的一席地位。当然,有人会说,事情在将来是个什么模样,我们无法看见, 但是事情在回忆当中不一样也变了模样?
我发现她不再主动吻我,心里已经明白,要她吻我纯属白费心机,然而只有从新吻开始,才可能真正得到安静。于是我对她说:”晚安,时候太晚了,”我这么 说,可以叫她来亲吻我,然后我们还可以继续下去。但是,她跟前两次一模一样,说了一句:”晚安,好好睡一觉,”只是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一次我没敢再叫 住她,可是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没办法再躺下。我如同笼中小鸟,来回跳动,一会儿担心阿尔贝蒂娜会走,一会儿又相对平静了一些,左思右想,心绪不宁,我心 情能有相对平静的时刻,是因为我每分钟都多次反复进行这样一种推理:”她不可能不告而别,她一点儿也没有跟我说起她要走,”这么一推理我心里基本上就好受 一些了。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可是要是明天我发现她走了怎么办!
我这么担心本身就说明是事出有因的。她为什么没有亲吻我?”这么一想,我的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接下去我重又开始原来的推理,心疼方始得到减缓。可是 这头脑运动如此频繁,如此机械,结果闹得我头昏脑胀。由此可见,有些心理状态,例如焦虑,只提供两项选择,结果就会象肉体痛苦那样,残酷地把您拴在方寸之 地上。我无止无境地一会进行赞同我焦虑心情的推理,一会儿进行驳斥我焦虑心情,并给我以安慰的推理,其空间之狭窄,犹如病人靠内心运动不断地触摸那使其痛 苦的器官,刚离开一会儿,片刻之后仍又回到了镇痛点上。万籁俱寂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但却叫我充满了惊恐。是阿尔贝蒂娜房间窗户猛 然打开发出的响声。等一切恢复静寂以后,我扪心自问,为什么这响声叫我如此害怕?这响声本身毫无可惊之处,但我觉得它使我惊恐万状是出于两层意义。首先, 我们俩人生活有一条公约,由于我怕风,晚上绝不开窗。这事阿尔贝蒂娜到这里来住时我跟她解释过;尽着她坚持认为这是我的一种怪癖,但仍然保证绝不违反这项 禁令。因此对这类事情她都非常小心谨慎。她知道,哪怕她诅咒这些事情,我都要,我都敢肯定,她宁可让壁炉烟火味熏着睡觉,也不会打开窗户,就如早晨哪怕发 生了天塌下来的大事,她也不敢让人把我叫醒。这只不过是我们生活的一项小小的公约。然而既然现在她可以不告一声,擅自违犯这项约定,那还不意味着她从此可 以肆无忌惮,违犯其他一切公约了吗?其次,打开窗户这声音极其猛烈,几乎是缺乏教养,她打开窗户时似乎怒火满腔地在说:”这日子憋死我了,我管他呢,我需 要透气!”我心里没有完全这么想,而是继续在想,阿尔贝蒂娜开窗的声音,似乎比猫头鹰的叫声还要神秘,还要令人毛骨悚然。自从斯万那天晚上到贡布雷来吃 饭,至今我也许一直没有过象现在这么焦躁不安,我一晚就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想以此响动来引起阿尔贝蒂娜的注意,她也许会可怜我,叫唤我。可是她屋子里没有 传出任何响声。在贡布雷的时候,我叫我母亲来。但跟我母亲在一起,我就怕她生气。我善于用向她表示我的感情的办法,来保持她对我的感情。这么想着,我就迟 迟没有叫唤阿尔贝蒂娜。渐渐地我感到时辰太晚了,她大概已经睡着好久了。我也就回屋睡觉去了。早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叫唤,别人绝不会到我房间来; 第二天我一醒过来,我按铃叫唤弗朗索瓦丝。我在想:”我要告诉阿尔贝蒂娜,我要给她订造一艘游艇。”我接过信件,目光没有瞧着弗朗索瓦丝就对她说:”过一 会儿我有话要对阿尔贝蒂娜说,她起身了吗?””起身了,起得很早。””一听这话,我顿时觉得,一阵狂风卷起千层焦虑之浪,在我心里翻腾不息;风急浪涌,击 得我喘不过气来。”是吗?那现在她人在哪儿?””大概在她自己屋里。””啊!那好,那好。我呆一会儿见她。”风浪过了,我开始呼吸。阿尔贝蒂娜还在这儿, 对此我几乎有点无动于衷。然而我又猜测她可能不在,这难道不几近荒唐?我睡着了。尽管我敢肯定她不会离开我,我还是睡得不深,不过不深也只是相对她而言。 因为,院子里修理工程发出的声响,我睡眠中虽然隐约听到,但毫不影响我继续静静睡下去;然而,从她屋里发出任何细小的颤动,她出来进去再蹑手蹑脚,她按门 铃再小心翼翼,都会使我惊醒,全身颤抖,心跳不止;哪怕我是在昏昏沉睡之中听到这声音也会这样。这就跟我外祖母一样,临终前几天,她早已一动不动,进入静 止状态。医生们称之为休克;可是别人告诉我,当我按习惯按了三下门铃叫唤弗朗索瓦丝时,外祖母听到以后就象树叶似的开始颤抖起来;然而那个星期内,我为了 不搅扰灵室的肃穆,按铃的时候比平时都轻。不过弗朗索瓦丝告诉我,我自己不知道,其实我按铃有特别之处,不可能跟别人的铃声混同起来。这么说,我是否也已 进入垂暮之日,死亡已经渐渐逼近?
那一天以及继后一天,由于阿尔贝蒂娜不愿意跟安德烈一起出去,结果我们两个就一起出去了。我都没有跟她谈及游艇的事。这一起散步使我的心情完全平静下 来了。可是晚上她吻我时继续使用她那新的方式,为此我十分生气。我只能把这看作是她借此表明仍在跟我赌气,我向她赔了那么多的礼,对她那么客气,她还要那 样,这未免有些不可思议。我从她身上再也得不到我需要的肉体满足,她心情不好我就更觉她丑陋。为此我更加强烈地感到,初晴之日,万欲萌动,为了她我却失去 了众多女子和四方兴游。中学时和女子们在浓荫下的幽会,早已忘却了,现在又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也许是由于这些回忆,这春天的世界别有一番情趣。我们的住 宅在旅途中穿越了一年三季,到达这春天的世界刚刚三天,只见这地方晴空万里,条条大路都一溜逃跑,去参加乡间野餐,划船嬉戏;在我眼里这既是花草绿荫的国 度,也是翩翩女子的国度,到处充满欢声笑语,连我病后乏力的身子也有权去分享欢乐。然而,听从于每日的惰性*,严守贞洁,只能跟一个并非我所爱的女子交欢, 被迫囿于家中,不能出户远足,这一切在昨日的旧世界,在荒凉的冬天世界似乎还可能,而在这郁郁葱葱的新世界里则再也不可思议;我在这新世界里醒来,就象年 轻的亚当,第一次遇到生存的问题,幸福的问题,没有前此消极方案的包袱。阿尔贝蒂娜却压着我;我瞧着她,一脸的冷漠和-阴-郁。我感觉到,我们没能一刀两断, 实为一种不幸。我想去威尼斯,在此之前我想去卢浮宫看看威尼斯画,去卢森堡博物馆观赏埃尔斯蒂尔的两幅作品–据别人刚告诉我的消息,盖尔芒特刚将这两幅 画卖给该博物馆;我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见到时曾欣赏不已–《舞之乐》和《某家庭肖像……》。但我害怕,怕前一幅画上有些猥褒的姿势别挑起阿尔贝蒂 娜对民间乐事的欲念和怀恋,使她心想,有些生活她没有经历过,那烟火屏开下的生活,那郊外咖啡舞厅的生活,也许是很有味的。而且,埃尔斯蒂尔的画上,南方 绿荫丛中还有**女性*,尽管埃尔斯蒂尔本人只是将此看作一种雕塑美–但那岂不降低了作品的价值–说得更美一些,把那些生在绿荫丛中的女子** 看作具有白玉雕像的美,那些**女子仍有可能叫阿尔贝蒂娜想到某种乐趣。因此,我不得不放弃这些计划,改为去凡尔赛。阿尔贝蒂娜不愿意跟安德烈出去, 一人呆在屋里,穿着福迪尼浴衣看书。我问她愿不愿意去凡尔赛。她这人就是这一点非常动人,干什么事却非常痛快,也许她过去一半时间都生活在别人家里,因此 早已养成这种习惯。决定跟我们来巴黎,她也只用了两分钟考虑。她对我说:”如果我们不下车,我就可以跟您去。”她要披一件大衣,盖住她的睡衣,她在两件福 迪尼大衣之间犹豫了一下,犹如她拿不定主意要带哪个朋友一起出去一样,最后挑了一件深蓝的,非常漂亮,然后又在帽上扎了一枚饰针。一分钟内她已穿戴完毕, 我还是在她之后才披好外套的。然后我们就一起出发去了凡尔赛。她行动之迅速,态度之温顺,使我较为放心了,仿佛虽然我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要担心,却需要放 心似的。去凡尔赛的路上,我思忖着:”我毕竟没什么可担心的,尽管那一天晚上发出开窗的声音,我叫她做什么,她还是百依百顺的。我一说要出去,她二话没说 就在浴衣外披上了蓝大衣跟我来了,如果是一个反抗的人,一个跟我闹翻的人,那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们在凡尔赛呆了很长时间。晴空万里,犹如闲步的人仰卧田 野有时所能看见的天空,一片湛蓝,略透苍白,然而颜色*是如此纯一、如此浓厚,让人觉得苍穹所用之蓝色*不掺任何杂质,而又深不见底,无穷无尽,任凭你在其间 纵深遨游,除了这蓝色*,不可能发现任何一粒其他物质。我想到外祖母,不管是人类艺术,还是自然风光,她都喜欢宏伟壮观,她就喜欢看见圣蒂莱尔教堂的钟楼直 刺这蔚蓝的天幕。突然我对失去的自由里又泛起一股怀恋之情,因为我听到一种声音,虽然我一时还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但我外祖母听到,跟我一样,也会非常喜 欢。这声音听起来如同胡蜂嗡嗡一般。”瞧,”阿尔贝蒂娜说,”有一架飞机,它飞得很高,非常高。我朝上空环视了一下,但就象躺在田野上的闲步者那样,只见 那一片纯质的蔚蓝,不见任何黑点。但我确实听见翅翼的震颤发出的嗡嗡声,突然那翅翼进入了我的视野。高空之处,一对小小的褐色*翅翼,一闪一闪,在纯蓝不变 的天幕上打了一个小褶。我终于找到了这嗡嗡声的来源,原来是这只小虫子在也许有两千米的高空上来回折腾。我看见了它在嗡嗡作响。以前长年之中,由于地面距 离还未被今天的速度所缩短,两公里外传来的火车汽笛使我们激动不已。如今,并在今后一段时间内,使我们激动的是两千米上空飞机传来的嗡嗡轰鸣;两者具有同 样的美感,因为纵向旅行所跨越的距离与地面距离是相等的;凌空中的度量之所以让人看来是超然另定的,这纯粹是由于我们觉得无法企及的缘故,其实两千公尺以 外的飞机并不比两公里以外的火车更远。甚至还更近,因为飞机是飞行于更为纯净的空间,旅人并未切断与出发点的联系,犹如风和日丽的海面和平原,船只驶远或 微风轻拂,便会在万顷海洋和无际的麦田上留下道道涟漪。我们很晚才踏上归途,路边一条红裤紧挨着一条短裙,让你不时发现一对对情侣。我们车子驶过马约门回 去。巴黎的建筑失去了立体感,成了一幅线描画,犹如一座城市被毁之后,我们画此类画来勾勒其原有图景似的。然而,图景四周勾出一条极其柔和的蓝线,将图景 烘托得更加美丽。我们的眼睛四处贪婪地搜寻,这吝啬而又美妙的色*调从何而来,原来是一轮明月。阿尔贝蒂娜无限欣赏。我不敢对她说,我如果是单身一人,或者 是在追逐陌生女子,这景色*会使我更加心旷神怡。我给她吟诵了几段咏月诗和散文,告诉她从前的银月怎么到了夏·多希里昂笔下和雨果的《埃维拉尼斯》以及《泰 雷兹家的晚会》诗里变成了蓝色*,又怎么通过波德莱尔及勒孔德·里尔复变为金黄|色*。然后,我向她回忆起《沉醒的博兹》末尾象征新月的意象,吟诵了整部诗篇。
每当我重忆旧事,我说不清她一生的欲|望多么反复无定,时时充满矛盾,谎言无疑又使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我记不确切当时我们谈话的内容了,只记得她对我 说:”噢!瞧这姑娘多漂亮,高尔夫球又打得那么好。”我问她姑娘叫什么名字,她立刻摆出一副若无其事而又傲不可训的样子–这类撒谎者每次要避开一个问 题,都千篇一律地采取这种姿态–回答说:”啊!我不知道(无法奉告,实在遗憾),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光看到她打高尔夫球,但从来就不知道她叫什么 名字。”她明明就是知道,一个月以后,我对她说:”阿尔贝蒂娜,你上次说到的那个姑娘,即那个高尔夫打得很漂亮的姑娘,你认识她吧。””啊,对!”她不加 思索地回答道:”说的是爱弥丽·达尔梯耶啊,真的,我都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撒谎犹如构筑野战防御工事,既然姓名守卫战失利了,就必须赶紧转移,寻找 可能,守卫其他防线。”啊,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她住什么地方。我看不出有谁能告诉你她的住址。啊不!安德烈不认识她。她不是我们一小帮的,如今我们这 帮人也各奔东西了。”另一些时候,谎言如同无赖:”唉!我要有三十万法郎的年金多好……”她咬紧嘴唇说。”有了这些钱你想干什么呢?””我就要请求您允准 我留在你家里,”她吻着我说,”到哪儿我才会更加幸福呢?”但是即使将其谎言考虑在内,也叫人难以置信,她的生活是何等的水性*杨花,她的欲|望是何等的朝三 暮四。她爱某人爱之发疯,可三天一过,她已不愿再接受此人的拜访;她要画画,两天之中表现得急不可耐,几乎是急出了眼泪–不过眼泪一流出来就干了–反 正争得就象被人抢走了奶妈的孩子。可及至我真遣人替她去买颜料画布,她却一个小时也不能等待。她对人,对物,对事,对艺术,对国家,感情都是如此多变,其 实她对万事万物都是如此性*格,所以,如果她喜欢钱财的话–我对此有些不信–也不会比喜欢别的东西更为长久。当她说:”啊!我要有三十万法郎年金多好” 时,尽管她表达了一个不好的想法,但她绝不会抓住此念,紧紧不放,犹如她看了我外祖母手中的塞维涅夫人著作版本的插图,她就希望去参观罗歇,又好比她要寻 找高尔夫朋友,要坐飞机,要去姨母家度圣诞,或要重握画笔,等等,她都是说过即忘。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说真的,我们俩谁也不饿,不如到维尔迪兰夫妇家去,”她说道,”正好是今天,又是时候。””可是您要也对她们有看法怎么办?””噢!有好多关于他们 的传言,可是说到底,他们也不至于那么坏,维尔迪兰夫人对我向来不错。再说,一个人也不能总是跟人人都闹翻吧。他们是有缺点,可是缺点谁还能没有?””可 是您不够打扮,该回去打扮一下,那样时间又晚了。””对,还是您说得对,我们还是回家省事。”阿尔贝蒂娜回答道,那百依百顺的态度,每次都让我十分惊奇。
我们的车子开到一家点心店门前停下。这家店几乎坐落在城外面,当时颇有点名气,一位夫人行将出来,在向老板娘要取衣物。那位夫人一走,老板娘忙着收拾 杯子、碟子和剩下的点心,因为时辰已经不早。阿尔贝蒂娜朝老板娘瞧了多次,仿佛是要引她注意似的。老板娘只是走到我的身边,问我要点什么。老板娘长得又高 又大,此刻站着给我们上点心,阿尔贝蒂娜坐在我旁边。阿尔贝蒂娜为了吸引老板娘的注意,每每直线地将目光往上举,可是因为老板娘紧靠着我们,阿尔贝蒂娜不 仅要尽可能高地抬起眼珠,而且目光还要直爬陡坡,没有倾斜一点的可能。她不能过高地抬头,只能将目光升到那不象样的高度,去够老板娘的眼睛。阿尔贝蒂娜出 于对我的礼貌,迅速将目光降下来,老板娘未加注意,仍在忙她的。这样,阿尔贝蒂娜的目光作了一系列的上升运动,去乞攀那望能莫及的神。继后,老板娘开始收 拾旁边一张大桌子。这下阿尔贝蒂娜的目光能运转自如了,偏偏老板娘的目光没有一次停留在我朋友的目光上。对此我并不惊奇。这女人我认识一些,我知道她尽管 结了婚,却仍还有着几个情人,但事情又瞒得滴水不漏,见她那愚不可及的样子,我对这一点大惑不解。我们吃完点心的时候,我看了这女人一眼。她全神贯注地收 拾东西,我朋友如此反复地瞧她,她都未予正视一眼,我朋友的目光又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这未免有些失礼。她收拾了又收拾,手脚不停,毫不歇息。把小调匙 和水果刀放回原处等等这些工作即便不是由漂亮的高女人来干,而是节省人力,扔给机器去完成,那我们也就不会看见她对阿尔贝蒂娜的注意竟那么全然不放在眼 里。可是,她眼睛并没有低下,并没有全神贯注于她的工作,而是任眼波四溢,任妩媚横流。确实,如果这个老板娘不是一个蠢而又蠢的女人(这不仅出自于她的名 声,光凭我的经历,我也一目了然),这淡漠倒可能是一种极度的巧智。我很清楚,再愚蠢的人,事情一旦牵涉到他们的欲|望和利益,尽管他们在愚蠢的一生中一事 无成,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却能立刻适应最为错综复杂的形势。不过不管怎么说,对老板娘这样一个笨女人来说,这个假设未免过于复杂了一点。这种笨傻甚至还 呈现出无礼的形态,这真是不可思议!她连一眼也不瞧阿尔贝蒂娜,然而又不可能不看见她。这对我的朋友确实有失敬意,但是我心底又暗自高兴,阿尔贝蒂娜也得 到了一个教训,看到了对她不注意的女人毕竟大有人在。我们告别点心店,回到车上,已经踏上了归途,突然我后悔起来,由于我经常到店里订点心,老板娘一定知 道我的姓名住址,我忘了顺便把她拉到旁边叮嘱她一句,请她别把我的姓名住址告诉我们来时遇到的刚出门来的那位太太,其实即使那位太太从点心店间接打听到阿 尔贝蒂娜的住处,那也纯属枉然。我只是觉得走回头路太远了,而且为这区区小事专程赶回去,在愚蠢且爱说谎的老板娘看来,也未免有些小题大作。我只是想,一 星期以后我得回这儿来吃点心,来补这嘱咐;我们每每把要说的话忘了一半,把十分简单的事情分好几次做,这很讨厌。
那天晚上,犹如寒暑表上升一度一样,晴暖的天气又跳了一级。春天的晨曦,催人早醒。我在床上听见电车穿行于馨香之中;空气中热量越聚越多,直至中午变 得凝固起来。相反,我的屋子较为凉爽,稠密的空气渗进来以后,将盥洗室的气味、衣橱的气味和沙发的气味一道道隔得清清楚楚。昏暗的光线中泛着一层珠光,给 窗帘和蓝缎沙发添了一道柔和的折射。在这半明半暗之中,道道气味并列直立着,互不混淆。不是异想天开,而是确属可能,我仅借着这清晰可辨的气味,就立刻觉 得自己仿佛来到了郊外的一个新区–与巴尔贝克布洛克所住的街区相仿–我仿佛走在太陽灼烈的街道上,眼中看见的并不是乏味的肉铺和白色*的方石,而是充满 乡村野趣的餐室;呆一会儿我一经到达,果盘中的樱桃和杏子、苹果酒以及格律耶尔奶酪便散发出阵阵香味,馥郁缭绕,在若明若暗之中轻轻雕饰出玛瑙一般的钟-乳- 纹,而棱镜玻璃的餐刀架却往昏暗中放射道道彩虹,或在桌布上撒下点点孔雀花斑。
犹如风在逐渐增大,楼下驶过一辆汽车,我听之异常高兴。我闻到了汽油味。善于挑剔的人会觉得,空气中飘荡着汽油味,是一大遗憾(他们是一些讲究实际的 人,在他们看来,这气味把乡村的空气搞糟了)。另有一些思想家,也是一些讲究实际的人。当然他们有自己的方式,他们注意事实,认为如果人类的眼睛能看到更 多的色*彩、鼻孔能辨别更多的香味,那么人类就会更加幸福,就将富有更浓的诗意,这其实不过等于说,不穿僧袍,换上豪华套装,生活就会更加美丽,这不过是将 天真无知套上哲学外衣而已。对于我来说,这汽油味却是另一回事(与此相仿,樟脑和香根草,其香型本身并不好闻,却能使我激动,它唤起我对到达巴尔贝克的当 天那湛蓝的大海的回忆)。在我去古维尔的拉埃斯圣约翰教堂的日子里,这气味和着机器喷冒的黑烟,曾多少次消散于苍白的蓝空;多少个夏日的午后,阿尔贝蒂娜 画画,是它伴随我出门溜达。现在我身卧暗室,这气味又在我身边吹开了矢菊花、丽春花和车轴草。它如田野的芬芳,使我陶醉;它不象山楂树前的馥香,受其浓烈 成分的牵制,固定在山楂树篱前的范围内,不能向远处飘发。它是四处飘扬的芳香,大路闻之奔驰,土地闻之改样,宫殿纷纷跑来迎客,天空大放晴朗;它使力量倍 增,它是动力腾飞的象征;它唤起了我巴尔贝克的旧梦,登上钢筋水晶罩的双翼飞机,但此次并非携带过于熟悉的女子共访旧友,而是邀陌生女子同行,飞一处新地 作爱。这气味时时伴随着汽车喇叭声,我就象为军营起床号那样为这喇叭声填词:”巴黎人,起来吧!起来吧!到郊外去野餐;到河里去划桨!和漂亮姑娘去到那树 荫下!起来吧!起来吧!”这翩翩浮想真让人感到心旷神怡,我连连庆幸自己订下了”严规”,非我叫唤,任何”胆怯者”,无论是弗朗索瓦丝,还是阿尔贝蒂娜, 都不敢到”深宫内庭”来打搅我,真可谓:
君权严酷,把我禁锢,
难见吾民吾土①。
<em>①见拉辛悲剧《爱斯苔尔》第一场第三幕。</em>
突然景致变了。回忆中出现的已不再是昔时的印象,而是旧日的欲|望。近时金蓝的福迪尼裙衣唤醒了这一欲|望。它在我眼前展现了另一种春天的景色*,不见嫩绿 满枝,甚至不见花草绿荫,但见一个名字–威尼斯。此处的春天是经过提炼,只剩精华的春天,春时的绵延、趋暖和开花不是表现为一块浊土的荫发,而是一片净 水的翻腾。这里的春天没有花冠。回答五月的呼唤,只能用流光倒影;五月拍打着春水,春水则闪烁着蓝宝石的幽光,赤裸着全身拥抱这五月。四季更替,海湾未曾 开花,年复一年,城池仍一派哥特式风韵。我很清楚,我不能想象,或者说我偏要想象,正是这欲|望,在我孩提时代,由于出发心切,结果反而摧毁了我出发的力 量:威尼斯之梦给我一片遐想。大海犹如一条蜿蜒的河流,曲曲弯弯环抱着一个精心雕琢的城市文明。城池有一条湛蓝的纽带绕着全身,与世相隔,独立发展之中开 创了独树一帜的绘画和建筑流派。它是一座神奇的花园,比比皆是彩色*的水果和花鸟;它亭亭玉立于大海之中,海水拍击着柱子,为其爽身,而大海又象一对黑暗中 永不闭息的蓝宝石的眼睛,投射在重雕的柱头上,使之永远五光十色*,斑驳陆离。
是的,该是动身的时候了。自从阿尔贝蒂娜不再挂着跟我赌气的样子,我觉得她已不是我值得牺牲一切而占有的财富了(我们牺牲其他一切财富,也许是为了摆 脱忧愁,摆脱焦虑,现在这些都已平息)。我们穿过了一度以为穿不过去的布圈;我们驱散了风暴,找回了晴天的微笑;莫不可测的无名的仇恨,或许说无底的仇 恨,也烟消云散了。从此,原先暂时撇开的问题现在又回到了我们面前:我们知道,幸福是不可能的。现在我跟阿尔贝蒂娜共同生活重又成了可能,我感到我从中所 能得到的只能是不幸,因为她并不爱我。趁她温顺地赞同–她的温柔我还可以用回忆来细加回味–这时离开比较好。是的,时机已到。我应该打听清楚,阿尔贝 蒂娜何日离开巴黎,在邦当夫人这里采取果断的行动,以肯定阿尔贝蒂娜那时候既不能去荷兰,也不能去蒙舒凡。到那时候此次动身已看不出什么不便,就挑选一个 象今天这样我对阿尔贝蒂娜毫无牵挂,心里充满无限欲|望的晴天–晴天接下去有的是。应该不见她,让她出去以后我再起身,迅速梳洗完毕,给她留个条。既然她 这时节要去的地方,一处也不可能叫我心烦意乱,我应该趁此机会,相信自己在旅途中心里不会去想她会做出什么不良行为–何况此刻我对此已完全无动于衷– 不要再见她,赶紧去威尼斯。
我按铃叫唤弗朗索瓦丝,让她替我去买一本导游和一份火车时刻表。跟我孩时准备动身去威尼斯一样,此刻要实现的欲|望跟当时一样强烈。我忘了,在此之前我 实现过一次欲|望,即巴尔贝克之行,那一次毫无乐趣可言;威尼斯既然也是一个可感知的现象,也许跟巴尔贝克所差无几,也未必能实现我无以言表的梦幻,即哥特 式时代带来的梦幻。这时代伴随着一江春水,不时冲击着我的心灵,产生妩媚动人而神秘莫测的景幻。弗朗索瓦丝听到我的铃声走了进来:”先生今天怎么这么晚才 按铃,”她对我说,”我很着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早晨八点钟,阿尔贝蒂娜小姐向我要箱子,我没敢不给。我又怕来叫醒先生,先生会骂我。我想先生 快会按铃的,就叫她再等一个小时,可是白搭。她没听我的,留了这封信给先生,九点钟的时候就走了。”听到这儿,我气已接不上来–我还深信自己对阿尔贝蒂 娜已无动于衷,可见我们对自身是多么缺乏了解。我双手捂住胸口,双手突然汗湿,自从我朋友在小火车上告诉我有关凡德伊小姐女友的事情之后,我双手还是头一 次这么出汗。”啊!很好,弗朗索瓦丝,谢谢!您没来叫醒我,当然做得很对。现在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过一会儿我再按铃叫您。”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