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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4)

<em>②《圣克莱尔修会修女》是法国作家保罗·莫朗的《温柔的储备》(1922)中的一个中篇小说,普鲁斯特曾为该书作序。</em>

<em>③努瓦荣是瓦兹省区的首府,1914年9月至1917年3月和1918年3月至8月曾被德军占领。</em>

<em>④指兰斯大教堂,1914年9月曾发生火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不断遭到轰炸。</em>

我立刻想到了贡布雷,但我在过去认为,承认我的家庭在贡布雷地位低下,就会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眼中贬低自己。我心里在想,勒格朗丹、斯万、圣卢或莫雷尔是否没有把我家的情况告诉盖尔芒特夫妇和德·夏吕斯先生,但是,对我来说,过去的事不说出来要比说出来好受些。我只是希望德·夏吕斯先生不要谈论贡布雷。

“我不想说美国人的坏话,先生,”他继续说道,”看来他们的慷慨是取之不尽的,由于这场战争中没有总指挥,每个国家都在另一个国家之后很久才进入舞池,而美国人又是在我们几乎完蛋的时候才开始参战,所以他们士气旺盛,而我们打了四年的仗,已经没有这样的士气。即使在战前,他们也喜欢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艺术,他们出高价买进我们的杰作,现在有许多在他们那儿。但是,这种背井离乡的艺术,如同巴雷斯先生会说的那样,却正是法国不讨人喜欢的原因。古堡可以说明教堂,由于教堂曾经是朝圣的地方,所以教堂可以说明武功歌。我无须对我家族和姻亲的名声作过高的评价,另外这里涉及的也不是这点。但在最近,虽说家里和我的关系有点冷淡,我为了解决一个股权问题,还是去看望我那个住在贡布雷的外甥女圣卢。贡布雷在过去只是个小域,就象现在的许多小城一样。但是,那里教堂的有些彩绘玻璃窗上,我们的祖先被画成捐赠者,在另一彩绘玻璃窗上,则画有我们的纹章。我们在那儿有我们的教堂,有我们的坟墓。这座教堂被法国人和英国人摧毁了,因为它被德国人用作了望台。残存的历史和艺术的这种混合体代表着法国,现在却被摧毁,而这种事还没有结束。当然,我不会出于家族的原因,令人可笑地把贡布雷教堂被毁和兰斯大教堂被毁相提并论,因为兰斯大教堂犹如哥特式教堂中的一个奇迹,它自然地再现了古代雕塑艺术或亚眠雕塑艺术的纯真。我不知道圣菲尔曼①高举的手臂如今是否断裂。如果是的话,那么信仰和毅力的最高证明就已从这个世界消失。”–“消失的是它的象征,先生,”我对他回答道。”我同您一样,非常喜欢某些象征。但是,为了象征而牺牲它所象征的现实是荒谬的。教堂应该受人喜爱,直至为了保护它们不得不放弃它们所教导的真理的那天。圣菲尔曼高举手臂,样子活象指挥官发号施令,仿佛在说:’为了荣誉,我们可以粉身碎骨。’不要为那些石雕而牺牲活人,石雕的美是因为在片刻中把人类的真实固定下来。”–“我理解您说的意思,”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回答道,”巴雷斯先生虽说让我们对斯特拉斯堡的塑像和戴鲁莱德先生②之墓进行过多的朝拜,但他写出了兰斯大教堂本身对我们来说不如我们步兵的生命宝贵这句话,却令人感动而又亲切。在那儿指挥的德国将军曾说,兰斯大教堂对他来说不如一个德国兵的生命宝贵,因此巴雷斯的话使我们那些对德国将军大发雷霆的报纸显得可笑。再说,令人恼火而又痛心的是,每个国家都说出同样的话。德国的工业联合会宣布必须占有贝尔福地区,以免使他们的国家受到我们复仇思想的侵袭,其理由同巴雷斯为使我们不受德寇入侵愿望的影响而要求得到美因兹的理由一模一样。为什么在法国看来,收回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不是进行战争的一条充分理由,不是继续进行战争、每年宣战一次的一条充分理由呢?您似乎认为,胜利从此属于法国,我衷心希望如此,您对此毫不怀疑。但是,自从协约国不管是否有理,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从我来说,我当然对这样的结局感到高兴,但我主要看到许多胜利停留在纸上,还有许多则是皮洛士式的胜利③,付出的代价没有告诉我们),而德寇则不再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以来,人们看到德国试图尽快媾和,法国则试图延长战争;法国是正义的法国,有权使人听到正义的声音,但法国也是温和的法国,应该听到可怜的声音,即使只是为了它自己的子女,为了每当春天来临之际,开放的鲜花能使墓外之物增添光彩。您要说实话,我亲爱的朋友,您曾经对我讲过一种理论,说万物的存在全靠一种不断重新开始的创造。您对我说,世界的创造并非一次完成,而必然是每天都在进行。那末,如果您是真心诚意的话,您就不能把这场战争排除在这种理论之外。我们出色*的诺布瓦废话连篇地写道(同时拿出一件修辞道具,对他来说,这件道具同’胜利的曙光’和’严冬将军’一样珍贵):’现在德国要打仗,骰子掷出,大局已定’,而事实是每天早晨都在重新宣战。因此,想继续进行战争的人同发动战争的人同样应受遣贵,也许,更加应受遣责,因为后者可能没有预见到战争中的一切惨状。然而,毫无迹象表明,一场如此持久的战争,即使会有胜利的结局,也并非毫无危险。很难谈论尚无先例的事情,以及对于人们首次尝试的行动的机制的影响。确实,一般来说,人们感到不安的新事物都进展得十分顺利。那些最聪明的共和政体拥护者曾认为政教分离是荒谬的行为。但政教分离却象把信扔进邮局的信筒里那样轻而易举。德雷福斯恢复了名誉,比卡尔当上陆军部长,也没有人喊一声’喔唷 ‘。然而,对于一场连续几年的战争所带来的那种劳累过度,令人担心的事却多的是!士兵们回去后将干什么?疲劳是否会使他们浑身无力或神魂颠倒?所有这些都可能朝坏的方向转化,如果说不涉及法国,至少涉及zheng府,甚至可能涉及zheng府的形式。您曾让我看莫拉斯④那篇美妙的《埃梅·德·瓜尼》。埃梅·德·瓜尼如果不从共和国进行的战争的进展中期待她在1812年从帝国进行的战争中期待到的东西,我将会感到十分惊讶。如果现在埃梅还活着,她的期望是否将会实现?我不希望如此。我们再回过来谈战争,那首先发动战争的人是否是威廉皇帝?我对此十分怀疑。如果是他的话,他不是做了同拿破仑一样的事吗?这种事我认为十分可恶,但我惊奇地看到,如此的恐怖却会给拿破仑的阿谀奉承之徒带来灵感,这种人在战争爆发之日象博将军那样大声说道:’我等待这一天已有四十年了。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当社会上把不相称的地位赋予民族主义者和军人时,当任何艺术之友都被指责为从事给祖国带来严重损害的事时,一切并非尚武的文明都是有害的,天晓得有谁曾提出比我更有力的抗议!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的社交界人士能同一位将军相提并论。一个狂热的女人差点把我介绍给西夫东先生。您一定会对我说,我当时竭力维护的只是社交界的准则。但是,从表面上看它们虽然毫无价值,它们却也许可以阻止许多过火的事情发生。我一贯尊重捍卫语法或逻辑的人们。人们在五十年之后会知道,他们曾消除巨大的灾祸。然而,我们那些民族主义者对德国最为敌视,是最顽固的打到底主义者。但在十五年之后,他们的哲学已经完全改变。实际上,他们大力促使战争继续下去,不过只是为了消灭一个尚武的民族,只是出于对和平的热爱。因为尚武的文明,即他们在十五年前认为很美的东西,现在却使他们感到厌恶;他们不仅指责普鲁士把国家的军事力量放在主导地位,而且始终认为军事文明曾摧毁他们现在珍视的一切,不仅是艺术,而且甚至是献殷勤。他们的批评者中的一个只要改信民族主义,就可以同时成为和平之友。他确信,在所有尚武的文明中,妇女的地位屈辱、低下。人们不敢对他回答说,中世纪骑士的’夫人 ‘和但丁的贝雅特里齐,也许曾坐在同贝克先生⑤的女主人公们一样高的宝座上。我预计这几天中的某一天能在一位俄国革命者之后坐到餐桌旁边。或者只是在我们的一位将军之后,他们进行战争是出于对战争的厌恶,是为了惩罚一个民族培养一种理想,他们在十五年前认为这种理想是唯一的强壮剂。可怜的沙皇在几个月前还受到尊重,因为他召开了海牙会议。但是,现在人们向自由的俄国致敬,就忘记了曾使他受到颂扬的称号。世界的车轮就是这样转的。然而,德国使用同法国一样的词句是那么多,以致使人认为德国在引用法国的话,德国不厌其烦地说,它’在为生存而斗争’。当我读到:’我们为反对残忍的死敌而斗争,直至我们取得保障我们将来不受任何侵略的和平,以便使我们英勇的士兵的血不致白流时,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威廉皇帝说的还是普恩加来先生说的,因为他们曾以几乎相同的说法,把这句话说了二十遍,虽然说实在话,我应该公开承认,这一次皇帝是共和国总统的仿效者。如果法国依然弱小,它也许就不会这样希望延长战争,但特别是如果德国依然强大,它也许就不会如此急于结束战争。就是说依然如此强大,因为说到强大,您会看到,它现在仍然强大。”

<em>①根据传说,菲尔曼是亚眠的第一位主教。</em>

<em>②戴鲁莱德(1846-1914),法国作家、政治家。普法战争时入伍参军。他的爱国诗歌《士兵之歌》(1872)曾流行一时。1882年创立爱国者同盟,旨在为法国败于普鲁士报仇雪耻。</em>

<em>③皮洛士(前319-前272),伊庇鲁斯国王,曾不惜惨重牺牲而取得对马其顿和罗马的军事胜利。”皮洛士的胜利”一语由此而来。</em>

<em>④莫拉斯(1868-1952),法国作家,拥护君主政体,曾在《法兰西报》上评述埃梅·德·瓜尼的回忆录(发表于1902年)。埃梅·德·瓜尼曾促使塔列朗背叛拿破仑。</em>

<em>⑤贝克(1837-1899),法国剧作家,他剧中描写的妇女格调不高,如《巴黎女人》(1885)描写一个有夫之妇同时有两个情人。</em>

他已经养成在说话时大声叫嚷的习惯,原因是感到烦躁,需要–由于从未研究过说话的技巧–为摆脱自己的印象而寻找出路,犹如飞行员摆脱自己的炸弹一样,即使是在田野上空,在他的话语不会触及任何人的地方,特别是在社交界,他更是信口开河,别人则因故作风雅而倾听他的谈话,对他的话信以为真,而他对听众们却极为专制,听他说话可以说是迫不得已,甚至是出于敬畏。在环城路上,这种高谈阔论也是对行人蔑视的一种标志,他对行人既不压低嗓门,也不让出道路。但是,他的声音在路上走了调,使行人感到惊讶,特别是使转过头来的人们听清一些话,这些话可以使人们把我们误认为失败主义者。我向德·夏吕斯先生指出了这点,但只是引得他发笑。”您得承认,这可能十分可笑,”他说。”总之,”他补充道,”人们永远无法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在每天晚上成为第二天的社会新闻。再说,我为什么不会在万森树林的沟渠里被人槍杀呢?我的舅公当甘公爵①就出了这种事,对贵族的血如饥似渴,会使某些群氓发狂,他们在这方面显得比狮子还要精明。您知道,对这些野兽来说,只要维尔迪兰夫人的鼻子上擦破一点皮,它们就会朝她扑去。这种情况,在我年轻时人们称之为大鼻子!”他说完就放声大笑,仿佛我们俩单独在一个大厅里一样。

<em>①当甘公爵(1772-1804),法国波旁公爵的独生子,法国大革命后逃亡国外。1804年,第一执政官拿破仑获悉当甘公爵-阴-谋推翻他,就将公爵关入万森监狱,并就地处决。</em>

有时,在德·夏吕斯先生经过时,一些形迹相当可疑的人从-阴-暗处出来,并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聚集在一起,看到这种情况,我心里就想,我是离开他好还是不离开他好。就象一个人遇到一位癫痫经常发作的老人,并从步履蹒跚中看出老人可能即将发病,心里就想,老人是希望他陪伴,以便有所依靠,还是不希望他陪伴,以便在发病时不让人看到,也许只要有人在身边就会加速癫痫的发作,而一个人心神安定反倒可能不会发病。但是,在病人身上,人们不知道是否应避开的发病的可能性*,通过病人象喝醉的人那样所走的弯弯曲曲的路线显露出来;这些不同的位置,是可能发生一个意外事件的征兆,我不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希望还是不希望我的在场能阻止事件的发生,对他来说,这些位置仿佛经过巧妙的导演,不是由笔直往前走的男爵本人来占据,而是由一批群众演员来占据。不管怎样,我现在还是认为,他当时不想遇到熟人,因为他把我带到一条抄近道的街,这条街比环城路-阴-暗,在街上他不断使各兵种和各国的士兵让路,在他们向他涌来时当然例外,年轻人的这种冲动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是一种补偿和安慰,使他不再对所有的军人重返前线感到难过,而在动员入伍的初期,前线曾使巴黎象抽出气的轮胎那样显得空荡荡的。德·夏吕斯先生不时赞赏从我们面前掠过的华丽军装,这些军装使巴黎成为一座同港口一样具有国际性*、同画家笔下的背景一样实在的城市,画家画上几座建筑物只是一种借口,以便把各式各样、绚丽多彩的服装汇集在一起。他对被指责为失败主义者的贵妇们仍然十份敬爱,犹如过去对被指责为德雷福斯派的贵妇们那样。他感到遗憾的,只是她们降低身份来谈论政治,却引起”记者们的论战”。他对她们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因为他的轻浮始终不变,所以贵族出身同美和其他魅力结合在一起,也是持久的东西,而战争就象德雷福斯案件那样,是平凡而短暂的时髦。即使人们把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槍决,以便同奥地利单独媾和,他也会一如既往地把她看作高贵的女人,而不会把她看得象被判处斩首的玛丽-安托瓦内特那样卑微。德·夏吕斯先生犹如圣法利埃或圣梅格兰①那样高贵,他说话时身体笔挺、一本正经,说话严肃,在片刻间丝毫没有显出他那种人的举止。然而,在这些人中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具有完全合调的声音呢?即使在此刻,即声音最接近严肃之时,它也仍然不合调,需要调音师来调整。另外,德·夏吕斯先生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常常抬起头来,对没带望远镜感到遗憾,但即使有望远镜也不管用,原因是齐柏林飞艇曾在前天晚上进行空袭,引起了当局的警惕,所以同平时相比,军人的数目增加到最大的程度,连天上都有军人。几小时前我看到的飞机就象昆虫那样,在晚上的蓝天中呈现棕色*的斑点,现在这些飞机已进入黑夜,犹如明亮的火船,而路灯部分熄灭,使黑夜更加深沉。这些人造流星使我们感受到的最大的美的印象,也许是使人凝视平时很少注目的天空。1914年,我看到巴黎的美几乎是毫无防御地等待着敌人的威胁临近,在这样的巴黎,现在和当时一样,当然都有明朗得令人痛苦而又神秘的月亮那种不变的古老光华,在尚未受到破坏的古建筑物上投下其无用的优美;何是,如同1914年那样,甚至胜过1914年,还有另外一种东西,有各种各样的光线,有断断续续的灯光,它们或者来自这些飞机,或者来自埃菲尔铁塔上的探照灯,人们知道控制这些光线的是一种聪明的意志,是一种友好的警惕,这种警惕能产生我曾在圣卢的房间里,在军队内院的单人房间里感受到的激动,能激起我曾在这种环境里体会到的感激和宁静,有多少颗热情而遵守纪律的心曾在那里经受锻炼,然后,他们正当年轻力壮之时,毫不犹豫地在某一天作出牺牲。

<em>①圣法利埃是亨利二世的情妇迪安娜·德·普瓦提埃的父亲,出现在维克多·雨果的历史剧《国王寻乐》(1832)中;圣梅格兰是大仲马的历史剧《亨利三世及其宫廷》(1829)中的人物,在剧中诱|奸吉斯公爵夫人。</em>

前天晚上空袭时,天空中比地面上更为动荡,空袭之后,天空平静下来,就象风浪平静后的大海一样。但是,犹如风浪平静后的大海,天空尚未恢复绝对的平静。几只飞机仍然飞到天上,就象火箭那样去同星星会合,而探照灯则在分割成块的天空中慢慢扫射,犹如天体和移动的银河中的苍白星星。但是,那些飞机镶嵌在星星中间,看到这些”新星”,人们感到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半天球之中。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他欣赏这些飞行员,他一面否认自己亲德和其他习性*,一面却情不自禁地在这两个方面大肆发挥:”另外,我要补充一点,就是我同样欣赏驾驶哥达式轰炸机的德国人。而驾驶齐柏林飞艇,又需要怎样的勇敢!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英雄。炮台朝他们开火,但要是民用飞机那可怎么办呢?您是否害怕哥达式轰炸机和大炮?”我坦率地说不怕,也许我错了。也许是因为我生性*懒惰,养成了习惯,总是把自己的工作一天又一天地拖到明天,所以在我的想象之中死亡也是如此。既然你相信大炮不会在这一天打中你,你怎么会害怕它呢?另外,扔下炸弹、可能死亡这些想法是分别形成的,没有给我对德国飞行器经过的印象增添任何悲惨的色*彩,直到有一天晚上,其中的一架摇摇晃晃,在我目光的注视下被动荡的天空中一团团薄雾打得支离破碎,虽说我知道这架飞机是用来杀人的,我却只是把它想象成天上的恒星,从这架飞机中我才看到朝我们扔下炸弹的动作。因为一种危险的最初现实,只有在这种新事物中才会被发现,这种新事物不能复原为人们已知的事物,被称之为一种印象,而且往往象上述情况那样,被概述成一行文字,这行文字能写出一种愿望,并包含着完成时会变形的潜力;而在协和桥上,在那架既进行威胁又受到围捕的飞机周围,香榭丽舍大街、协和广场和杜伊勒里公园的喷水池仿佛映照在云端,探照灯射出的一条条明亮水柱在空中拐折,这一行行也充满愿望,充满着远见和保护的愿望,愿望来自聪明的权贵,对这种权贵,就象在东锡埃尔兵营里的一个夜晚中那样,我感谢他们的权势,以这种如此优美的准确性*煞费苦心地守护着我们。

夜象1914年时一样美,犹如巴黎象那时一样受到威胁。月光仿佛是一种柔和、持续的镁光,使人们最后一次摄取旺多姆广场、协和广场等优美建筑群的夜景,我对那些也许会立即将它们摧毁的炮弹的恐惧,同它们尚未遭到破坏的优美形成对照,反而使它们显得更加风采,仿佛它们朝前伸展自己的身子,听任它们不设防的建筑物遭受打击。”您不害怕吗?”德·夏吕斯先生重复道。”巴黎人没有这种体会。有人对我说,维尔迪兰夫人每天在家聚会。这事我只是听别人说的,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已经完全断绝往来,”他补充道。他不仅垂下眼睛,仿佛来了个送电报的,而且垂下脑袋和肩膀,然后举起手臂,那动作的意思,如果不是”我已经洗手不干”,至少是”我对您无可奉告”(虽说我什么也没有问他)。”我知道莫雷尔去的次数一直很多,”他对我说(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重提此事)。”人们认为他非常留恋过去,希望同我重归于好,”他补充道。他一方面显得在同圣日耳曼区的男人说”人们谈论得很多,说法国同德国进行的对话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还说谈判甚至已经开始”时一样轻信,另一方面又显得是最无礼的拒绝都无法使其相信的情人。”不管怎样,如果他愿意这样做,只要说出来就行了,我比他老,不能由我来采取主动。”这种话也许不用说,事情太明显了。另外,这话也并不诚恳,正因为如此,德·夏吕斯先生叫人十分为难,因为人们感到,他在说不能由他来采取主动这句话时,恰恰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并期待由我来提出和负责这种重归于好。

当然,我了解有些人的这种幼稚的或虚假的轻信,这些人喜爱某个人,或者只是得不到某个人的邀请,就把即使在令人厌烦的请求下此人也没有表现出来的愿望强加给这个人。但是,听到德·夏吕斯先生突然用颤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些话,看到他那在眼睛深处犹豫不定的模糊目光,我感到这不是一般的要求。我当时并没有弄错,我将立即说出两个事实,来证明我过去的这种感觉(第二个事实发生在德·夏吕斯先生去世之后,我提前许多年来讲此事。然而,他是在很久之后才去世的,我们将有好多次机会再见到他,他同我们过去所了解的将有很大区别,特别是在最后一次,当他完全忘掉莫雷尔的时候)。说到第一个事实,只是发生在那天晚上之后的两至三年,那天晚上,我就这样同德·夏吕斯先生一起沿着环城路往下走。因此,大约在那天晚上之后的两年,我遇到了莫雷尔。我马上想到德·夏吕斯先生,想到他再次见到小提琴手会十分高兴,就再三请求莫雷尔去看他,即使去一次也好。”他过去对您好,”我对莫雷尔说,”他年纪已老,可能会去世,要消除老的纠纷,抹掉不和的痕迹。”对于希望缓和关系这点,莫雷尔看来完全同意我的意见,但他还是断然拒绝去看望德·夏吕斯先生,即使是一次也不去。”您这样做不对,”我对他说。”是因为固执、没空,是怀有敌意,出于不必要的自尊心,出于道德(您放心,它不会受到抨击),还是搭架子?”这时,小提琴手扭歪着脸,才说出看来使他极为难受的实话。只见他战粟地对我回答道:”不,这不是因为所有这些中的任何一点;道德,我才不在乎呢;怀有敌意?恰恰相反,我已经开始可怜他了;不是搭架子,这无济于事;不是没空,有几天我整天无所事事。不,这不是因为所有这些中的任何一点。这是,您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说。我把这点告诉您可真是疯了。这是,这是……这是……因为害怕!”他说完就开始手脚发抖。我坦率地对他说,我对此不理解。”不,您别问我,咱们别再谈了,您不象我那样了解他,我可以说您完全不了解他。”–“但是,他会对您有什么损害呢?另外,既然你们之间不会再有怨恨,他就更加不会伤害您。再说您心里也清楚,他人很好。”–“当然喽!我知道他人真好!还有体贴和正直。不过您走吧,别再对我说了,我求求您,这说出来难为情,我害怕!”

第二件事发生在德·夏吕斯先生去世之后,有人把他留给我的几件纪念品和一封连套三个信封的信交给我,这封信至少是在他去世前十年写的。但是,他当时得了重病,就作了善后的安排,接着他恢复了健康,后来又陷入一种状况,我们将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那个下午聚会上看到他处于这种状况;而这封信就同他准备遗赠给几位朋友的物品一起放在一个保险箱里,在那里放了七年,在这七年中,他完全忘掉了莫雷尔。信上的字体纤细而又雄健,信是这样写的:

“我亲爱的朋友,上帝走的道路是不为人知的。有时,他利用一个庸人的缺点来阻止一位正义之士的出类拔萃变为泡影。您了解莫雷尔,知道他的出身,知道我想使他达到怎样高的地位,可以说是要他和我平起平坐。您知道,他宁愿重返的地方,不是任何男子,即真正的风凰可以再生的灰烬,而是蛇蝎爬行的污泥。他自甘堕落,却使我免于名誉扫地。您知道,我的纹章上刻有耶稣基督的座右铭:In cul cabis superleone meta spidem①,并画有一个男人,脚底下踩着一只狮子和一条蛇,作为纹章两旁的支撑形图案。然而,我能把我自己这只狮子这样踩在脚下,靠的全是那条蛇和它的谨慎,刚才我过于轻率地把谨慎称之为一种缺点,因为福音书的深刻智慧将它变成一种美德,至少对他人来说是一种美德。我们的蛇过去有一位施展魔力的诱惑者 –他本人也受魔力诱惑–,所以它发出的咝咝的叫声十分悦耳,它不仅是叫声悦耳的爬行动物,而且具有谨慎这一美德,在必要时可以变得怯懦,我现在把这种美德奉为神明。这种神明般的谨慎,使他抵制了我让人转达的请他来看望我的要求,而我只有对您吐露此事,才能在人间得到安宁,才能在-阴-间得到宽恕。在这件事上,他被天主的智慧当作工具使用,因为我既然使他拿定了主意,他就不会活着走出我的家门。必须让我们两人中的一个死去。我曾决定把他杀死。天主劝他谨慎,以便使我免犯杀人之罪。我现在相信,我的主保圣人、大天使米歇尔的说情,在这件事上起了很大的作用,我请求他原谅我在这么多年中对他如此忽视,并以如此差的方式来报答他为我做的无数善事,特别是在我同恶所进行的斗争中。我应该感激天主的这位信徒,我怀着充分的信仰和智慧说,是天主示意莫雷尔不要来。因此,现在是我死去。您忠实的,Semperidem②,P.G.夏吕斯”

<em>①拉丁文,意思是”你脚踩狮子和蛇”。</em>

<em>②拉丁文,意思是”永远如此”。</em>

这时我才明白莫雷尔为什么害怕;当然,这封信显得十分傲慢,又有不切实际的虚文。但它吐露的却是真情。莫雷尔比我更加清楚,德·盖尔芒特夫人发现她的小叔子”近于疯狂的一面”,并非象我在此之前所认为的那样,只是那种在片刻间显露出来的肤浅而无效的狂怒。

但是,我们得回到刚才所说的地方。我同德·夏吕斯先生一起沿着环城路往下走,这位先生刚才把我当作打开他和莫雷尔的和解大门的中间人。看到我没有回答他,他就说:”另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演奏,人们借口打仗就不再演奏,但人们还跳舞,还在市里设晚宴,妇女们为自己的皮肤创造了琥珀色*。如果德国人还要向前推进,那些欢乐的晚会也许将会充斥我们的庞培城的末日。这将把它从轻浮中挽救出来。只要某个德国维苏威火山(他们海军的炮火同一座火山一样厉害)的熔岩在她们梳妆打扮的时候突然袭击她们,中断她们的动作,并使其永远保存下来,以后的孩子们就能在有插图的课本中看到莫莱夫人在去嫂子家赴晚宴之前即将抹上最后一层脂粉,或是索斯坦娜·德·盖尔芒特正画完她的眉毛,并从中得到教益;这将是未来的布里肖上课的内容;一个时代的轻浮,在经历了十个世纪之后,就是最严肃的研究课题的内容,特别是当它通过火山爆发或炮弹射击的同熔岩相似的物质而完整无缺地保存下来。同维苏威火山喷发出来的气体相似的窒息瓦斯,象曾经埋没庞培城的崩塌那样的崩塌,如能完整无缺地保存所有那些尚未将其绘画和雕塑运往巴约纳①的最冒失的女人,对未来的历史来说将是多么珍贵的资料!况且,一年以来,不是已经部分地变为庞培城?每天晚上,这些人钻到地窖里去,不是为了从里面拿出一瓶穆通·罗特希尔德或圣泰米利昂陈酒②,而是为了把他们最珍贵的东西和他们自己一起藏起来,就象赫拉克勒诺姆③的那些神父,在搬走圣器时突然死去。对物的依恋总是给占有者带来死亡。巴黎并非如赫拉克勒诺姆那样,是由赫拉克勒斯创建的。但却如此相似!我们有这种清醒的认识,并不意味着在我们的时代,每个女人都已具有这种认识。如果我们现在认为,我们明天的命运可能和维苏威火山附近的那些城市相同,那么这些城市在当时也已感到自己正受到圣经中被诅咒的两个城市的命运的威胁。有人在庞培城一幢房子的墙上发现具有启示性*的题词:索多姆、戈摩尔。我不知道是否是索多姆这个地名以及它所唤起的想法,或者是对炮击的想法,使德·夏吕斯先生在片刻间抬头凝视天空,但他很快又低头注视地面。”我欣赏这场战争中的所有英雄,”他说。”啊,我亲爱的,那些英国兵,在战争开始时我对他们的看法有点轻率,把他们看作普通的足球运动员,却相当自负,以为自己能同职业队进行较量,而且又是怎样的职业队啊!然而,光从美学的角度来看,他们只是希腊的竞技者,是希腊的,我亲爱的,他们是柏拉图笔下的年轻人,或者不如说是斯巴达人。我有个朋友去了鲁昂,在那里有他们的营房,我的朋友看到了奇迹,人们想象不到的真正奇迹。鲁昂变了样,变成了另一个城市。自然也有鲁昂的古城,有大教堂中消瘦的圣徒。当然喽,这也很美,但这是另一回事。而我们那些长毛的兵!我无法对您说我觉得我们长毛的兵、那些小巴黎人有怎样的味道,您瞧,就象那边过去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机灵而又滑稽的神态。我常常叫住他们,跟他们谈上几句,是多么灵敏,多么通情达理!而外省的小伙子,用舌尖颤动发r音,说话时带方言的切口,又是那么有趣、可爱!我过去总是在乡下住上很长时间,在那些农庄里过夜,所以我现在能同他们谈话;然而,我们对法国人表示欣赏,不应使我们因此而贬低我们的敌人,否则就等于是贬低我们自己。您不知道德国兵是怎样的兵,因为您不象我那样看到过德国兵检阅时走的步伐,走的鹅步,unter denlinden④。”接着,他又重提他曾在巴尔贝克对我概述的陽刚典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这种典型具有一种哲理性*更强的形式,他还使用荒谬的推理,有时,虽说他刚才还显得才智过人,但这种推理却使人感到摆出的理由过于牵强,是出自普通的社交界人士之口,虽然这位社交界人士聪明。”您看,”他对我说,”德国兵是极好的小伙子,有强健的体魄,心里只想到自己的国家伟大。

<em>①法国西南部大西洋-比利牛斯省专区zheng府所在地。</em>

<em>②穆通·罗特希尔德和圣泰米利昂均为法国波尔多的名葡萄酒。</em>

<em>③意大利南部坎帕尼亚区的古城,被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所摧毁,后在火山爆发的熔岩上建立雷西纳城,现名为埃尔科拉诺。</em>

<em>④德语,意思是”菩提树下”,是柏林的一条大街。</em>

Deutschland überalles①,这并不是那么蠢,而我们呢–当他们在作陽刚的训练时–我们却沉溺于艺术爱好。”对于德·夏吕斯先生来说,艺术爱好这个词的意思也许同文学相近,他可能想到我喜欢文学,并曾经有过从事文学的愿望,所以立刻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在拍的时候乘机倚靠在我的肩膀上,把我压得很疼,就象我过去服兵役时,七六式步槍的槍托反冲到肩胛骨上一样疼),仿佛为了缓和他的指责,并对我说:”是的,我们沉溺于艺术爱好,我们都是这样,您也一样,您记得吗?您可以同我一样犯您的meaculpa②,我们过去太爱好艺术了。”我对他的指责感到突然,但又不能进行敏捷的答辩,由于我尊重对话者,对他友好的善意表示感谢,就对他作了回答,仿佛象他对我要求的那样,我也要拍打自己的胸脯,这样做实在荒唐,因为我丝毫不需要责备自己爱好艺术。

“好吧,”他对我说,”我在这儿同您分手(在远处伴送我们的那群人终于离开了我们),我去睡觉了,就象一位年纪很老的先生那样,何况战争看来改变了我们所有的习惯,这是诺布瓦喜欢使用的愚蠢格言之一。”我也知道,回到家里之后,德·夏吕斯先生会因此而一直呆在士兵中间,因为他已把自己的府邸变为军医院,依我看,他这样做不是服从于他想象丰富的需要,而是服从于他心地善良的需要。

<em>①德语,意思是”德国高于一切”。</em>

<em>②拉丁文,意思是”我的过错”。</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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