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慷慨地给执达吏报酬,把他打发走了,然后向车夫付钱,并吩咐说:“去王宫市场,佩隆路!”
“啊!这个坏蛋!”贡当松听见这一吩咐心里暗想,“这里头一定有名堂!……”
卡洛斯一口气跑到王宫市场,并不顾忌是否有人跟踪。他以自己的方式穿过长廊,到水塔广场换了另一辆出租马车,对车夫说“去歌剧院夹道,靠皮依街一侧”。一刻钟后,他进了泰布街。
艾丝苔一见到他,就说:“这些就是该死的汇票!”
卡洛斯拿起这些票据,端详一番,然后走进厨房,将它们烧毁了。
“戏演完了!”他大声说,一边从礼服口袋里取出一卷三十一万法郎的钞票,“这些钱,再加上亚细亚搞来的十万,可供我们活动了。”
“天哪!天哪!”可怜的艾丝苔叫道。
“嘿,傻瓜,”这个凶狠而精明的家伙说,“你就公开当纽沁根的情妇吧,你也能见到吕西安,他是纽沁根的朋友,我不阻止你跟他热恋。”
艾丝苔从自己暗淡的人生中见到了一丝微弱的光明。她舒了一口气。
“欧罗巴,我的女儿,”卡洛斯说着把这个姑娘领到小客厅的一个角落里,谁也无法偷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欧罗巴,我对你很满意。”
欧罗巴抬起头,望着这个人。她的表情使她憔悴的脸完全改变了模样。亚细亚在门外望风,目睹了这一情景,心想:“卡洛斯给欧罗巴好处,将她控制在手里;欧罗巴觉得自己与卡洛斯紧密相连,这中间是否还有更深的利害关系呢?”
“事情还没有完呢,我的女儿。四十万法郎对我来说实在微乎其微……帕卡尔将交给你一张三万法郎的银器发票,其中一部分款项已经收取,但是我们的金银商比丹已经花了一些钱。被他查封的我们的家具可能明天就要公开拍卖。你去找一下比丹,他住在枯树街。他将交给你一些金额为一万法郎的当票。你知道吗:艾丝苔订做了一些银器,但是没有付款,又拿银器去抵押。她将遇到麻烦,被控告进行诈骗。因此,必须给金银商三万法郎,给当铺一万法郎,才能赎回银器,总数是四万三千法郎,包括零星开支。这套银器全是合金,男爵将会把它更换,这上头我们可以再拿他几张一千法郎的票子。你欠了……什么,两年的裁缝工钱?”
“可能欠他六千法郎。”欧罗巴回答。呼啸山庄
“那好,如果奥古斯特夫人要别人还清她欠款,她要保持这种做法,就应该开出一份四年来共欠她三万法郎的帐单,跟服装店也要达成这样的协议。珠宝商萨缪埃尔-弗里什,就是圣阿伏伊街的那个犹太人,会借给你一些借据,我们该欠他两万五千法郎,有六千法郎的首饰进了当铺。我们将把首饰还给珠宝商,其中一半是假宝石。男爵不会看这些东西。总之,从现在起一星期内,你还叫我们的这个傻瓜再吐出十五万法郎来。”
“夫人也得给我帮点儿忙,”欧罗巴回答,“你去跟她说说,她在那边发呆呢,逼得我为这台戏出主意想办法,真要比三个编剧还伤脑筋。”
“如果艾丝苔假装正经,你要告诉我。”卡洛斯说,“纽沁根还欠她一辆马车和几匹马,她想亲自选购。你们一定要选择与帕卡尔在一起的那个马匹商人和马车制造商。那里有非常漂亮而昂贵的马匹。但是一个月以后,这些马的腿就瘸了,然后我们再换新的。”
“叫化妆品制造商开个帐单,还能得到六千法郎。”欧罗巴说。
“唔!”他点点头说,“慢慢地来,退让一步,再前进一步。纽沁根只把胳膊伸进了圈套,而我们要的是脑袋。除了这一切,我还需要五十万法郎。”
“你能到手的。”欧罗巴回答,“这个大傻瓜出到六十万时,夫人会对他温和了,以后要像样地爱他,再向他要四十万。”
“你听我说,我的女儿,”卡洛斯说,“我拿到最后十万法郎的那一天,就有你的两万法郎。”
“这时我有什么用呢?”欧罗巴说着伸开两手,像个走投无路的人。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回瓦朗谢纳去,买一幢漂亮的房子,过正经女人的生活。世上有多种多样的趣味,帕卡尔有时就这样想。他的肩上没有苦役犯的烙印,良心上差不多也没有负担,你们能意气相投。”卡洛斯说。
“回瓦朗谢纳去!……您是这么想的吗,先生?”欧罗巴惊恐地叫起来。
欧罗巴出生在瓦郎谢纳,父母是十分贫穷的织布工人。她七岁被送进纺织厂。在那里,现代化的工业耗尽了她的体力,恶习也过早地使她堕落。她十二岁受人引诱,十三岁生孩子,跟一些极其卑鄙下流的人混在一起。十六岁时为一起谋杀案到重罪法庭出庭作证,尚未完全泯灭的正义感和法庭的威慑力量使她改变了态度。她的证词使法院判处被告二十年苦役。这名罪犯是个惯犯,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可怕的报复。他在法庭上就公开对这个姑娘说:“普吕当斯(欧罗巴的名字叫普吕当斯-赛尔维安),十年后,像现在一样,我回来埋葬你,哪怕我为此被送上断头台!”法庭庭长试图安慰普吕当斯-赛尔维安,答应法院为她撑腰,关心她的利益。然而,可怜的姑娘被吓得竟然病倒了,在医院住了将近一年。
法院是个理性的存在,由不断更换的人员的集体组成,它的良好意愿和给人的印象也和这些人员一样,是经常变换的。检察院和法庭根本无法预防犯罪,设立这些机构是为了接受既成的犯罪事实。从这方面看,预防警察对一个国家来说可能有好处。但如今警察这个名词引起立法者恐惧,他们已经分不清“统治”、“管理”、“立法”这几个词的含义。立法者想把这一切全都归并到国家机器中,似乎这样国家就能有效地运作。苦役犯大概一直不会忘记自己的受害者,等到法院把他和他的受害者置之脑后时,他便进行报复。普吕当斯本能地或者说大体上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便离开了瓦朗谢纳,十六岁时来到巴黎藏身。她在巴黎干过四种职业,最好的要算在一个小剧场跑龙套。帕卡尔遇上了她,她向帕卡尔讲述了自己的不幸经历。帕卡尔是雅克-柯兰的左右手和亲信,他向主人谈起普吕当斯。主人正需要一个女奴仆,便对普吕当斯说:“如果你愿意像为魔鬼效劳那样为我效劳,我将为你除掉杜吕。”杜吕就是那个苦役犯,是悬在普吕当斯-赛尔维安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em>①。如果不介绍这些细节,很多批评家会认为欧罗巴的依恋有点儿难以置信:没有这些细节,卡洛斯将要制造的戏剧性事件,也没有人能理解了。</em>
<em>①达摩克利斯是希腊神话中叙拉古暴君迪奥尼修斯的宠信。他常说帝王多福,于是迪奥尼修斯请他赴宴,让他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并用一根马鬃拴住一把利剑悬在他的头上,使他知道帝国的忧患。后来“达摩克利斯剑”一词便成了“大祸临头”的同义语。</em>
“是的,我的女儿,你可以回瓦朗谢纳去……。唔,给你,读一读吧。”他递给欧罗巴前一天的报纸,用手指着一篇文章:“土伦消息——昨天处决了冉-弗朗索瓦-杜吕……从早上开始,看守就……”
普吕当斯放下报纸,双腿发软。她重新获得了生命,因为,她常常说,自从杜吕威胁她那一天起,她吃饭一直没有胃口。
“你看到了吧,我是言而有信的。用了四年时间才将杜吕引入圈套,搬掉了他的脑袋……那么,你在这里干完我的这件活,就回你的家乡去。你有两万法郎的钱,做个小买卖,当帕卡尔的老婆。我允许帕卡尔告老还乡。”
欧罗巴又拿起报纸,睁大眼睛,将二十年来所有报纸不厌其烦地对处决苦役犯的细节描述读了一遍:壮观的场面,不断劝人信教的指导神甫,对往日同伙进行规劝的老犯人,对准目标的火器,跪在地上的苦役犯,以及对改变监狱体制毫无帮助的空泛议论:这些监狱里拥挤着一万八千名囚犯!
“应该叫亚细亚重新回家。”卡洛斯说。
亚细亚走过来,不明白欧罗巴为什么有这样的表情。
“为了叫她回到这里当厨娘,你们先请男爵吃一顿他从来没有吃过的晚餐。”卡洛斯接着说,“然后你们对他说,亚细亚在赌场输了钱,重新回来了,我们以后不用保镖了:帕卡尔将当车夫。车夫不离开自己的座位,他们便很难接近马车,侦探更是够不着。夫人叫他戴上一头搽粉的假发,一顶镶有饰带的粗呢三角帽,我再给他化妆一番,他的面目就完全改变了。”
“跟我们在一起,还得有几个仆人吧?”亚细亚问,斜眼看着他。
“我们要雇一些老实人。”卡洛斯回答。
“要一些没有头脑的!”这个黑白混血儿提出了自己看法。
“如果男爵租一个公馆,帕卡尔有个朋友可以充当看门人,”卡洛斯接着说,“我们只要再找一个跑腿的和一个帮厨姑娘就行了。你们要监视这两个外来的人……”
卡洛斯准备出去时,帕卡尔出现了。
“先别出去,街上有很多人。”这位保镖说。
这句话很简单,但却令人胆战心惊。卡洛斯上楼躲进欧罗巴的卧室,直到帕卡尔雇一辆马车进来接他。卡洛斯放下车帘,马车疾驶而去,任何跟踪的人都无法赶上。到了圣安东尼区,他在离一个马车场几步远的地方下车,步行回到马拉凯河滨,这样才躲过了那些搜索他的人的注意。
“瞧,孩子,”他对吕西安说,同时把那四百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拿出来给他看,“我希望这能成为鲁邦普雷地产的一部分预付款。我们拿十万去冒险。现在刚刚时兴公共马车①,巴黎人对这新玩意儿会感兴趣,三个月后,我们的钱就能增长三倍。我熟悉这种事情:从资本中取出钱,付很多股息,去增加股份,这是纽沁根想出的一个新花样。在重新获得鲁邦普雷地产时,我们不能立刻全部付钱。你去找德-吕卜尔克斯,请他亲自把你推荐给一个名叫德罗什的诉讼代理人,你到他的事务所去找这个机灵的家伙。你叫他去鲁邦普雷察看一下地产。如果他能用八十万法郎为你在城堡废墟周围买下地产,给你带来三万利弗尔的年收入,你就答应给他二万法郎的酬金。
<em>①巴黎公共马车出现于一八二八年,车上有十八至二十个座位。</em>
“你真行啊!……步步向前!……步步向前……”
“对,一直向前。好,不开玩笑了。你把十万埃居换成国库券,以便保住利息。你也可以留给德罗什,他是个既诚实又机灵的人……办完这桩事,你赶紧去安古莱姆,取得你妹妹和妹夫的同意,叫他们半公开地编造一个小小的谎言,就说你的亲人给了你六十万法郎,作为你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结婚之用。这并不丢脸。”
“我们得救了!”吕西安昏昏然地喊起来。
“对,你得救了!”卡洛斯继续说,“但是,要等到你和克洛蒂尔德走出圣托马-达甘教堂,她成了你妻子后,你才算真正得救……”
“你担心什么呢?”吕西安说,显出对他的谋士十分关心的样子。
“有些密探在跟踪我……我必须有真正的神甫的样子,可是这很伤脑筋!魔鬼看我腋下夹着一本经书,再也不会保护我了。”
这时候,由出纳搀扶着离去的纽沁根男爵到了自己公馆门口。
“我金(真)担心,”他边进门边说,“打了一场大败将(仗)……算了!我们再怕(把)它老(捞)回来……”
“糟糕的系(是),男爵先生太惹银(人)居(注)目了。”这个好心的德国人回答,他一心想着礼仪问题。
“对呀,我的金(正)式青(情)妇的地位应该与我相亲(称)。”这位银行界的路易十四回答。
男爵相信早晚会把艾丝苔搞到手,他现在又重新成了原先那样的大金融家。他又认真地抓起自己的业务。出纳看到他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核实票据,不禁搓起了双手。
“男爵先生昨天夜里肯定积下了一笔钱。”他带着德国人的半精明半天真的微笑说。
如果说,德-纽沁根男爵这类富人损失金钱的机会比别人多,那么,他们赚钱的机会也更多,即使他们同时干着那些荒唐事儿。虽然著名的纽沁根银行的金融策略在别处已作了说明①,但是,指出这样一点并非没有用处:在我们时代的商业、政治和工业革命中,如果没有大量丧失资本,或者说,对个人财产的征税,那么就根本不可能积聚、扩大和保存如此巨大的财富。投入世界公共财库中新的财富是很少的。任何新的占有意味着总分配中新的不平衡。国家拿去的钱,还会用在百姓头上,而纽沁根银行拿去的钱,就自己留下了。这种雅尔纳克式的手法②不遵循任何规律,那道理就在于如果弗雷德里克二世③不去外省调兵征战,而是搞走私或有价证券交易,那他就不是弗雷德里克二世,而是成了雅克-柯兰或芒德兰④了。强迫欧洲各国以百分之十或二十的利率借款,用公共资本赚取这百分之十或二十的利息,以控制原料为手段向工业家大肆勒索,向企业的创业者抛出一条救命索把他拖出水面,直至打捞起他那奄奄一息的企业,总之,所有这些得胜的埃居战都是高超的赚钱策略。当然,银行家与征服者一样,也会遇到风险,但是,有能力进行这种战斗的人为数极少,绵羊般温和的人根本不敢问津。这些大动作只在牧人之间进行。那些被处决者(交易所行话里的惯用词)犯了贪心赚钱的罪,而遭到纽沁根之流算计而倒霉的人,人们一般很少注意。一个投机商朝自己脑袋开枪自杀,一个经纪人逃跑,一个公证人卷走一百家委托人的钱财——这些比杀死一个人更加严重,还有一个银行家清算他的业务,等等,所有在巴黎发生的这些灾难几个月内就会被忘却,会很快被这座大都市的海潮般的骚动所淹没。
<em>①见《纽沁根银行》。</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