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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猞猁翁”千金求爱 第五节

“不认识。”艾丝苔说,一边用望远镜瞄准大厅。

“小姐已经不叫艾丝泰(苔),”男爵回答,“她现在的名字系(是)德-向(尚)碧夫人,这系(是)我开(给)她买的一处小小的地产②……”

<em>②德-尚碧是名叫德-图尔纳地方的一个名称,巴尔扎克的《幽谷百合》中写过这一地方。</em>

“您事情办得很体面,”伯爵说,“可是这些女士说德-尚碧夫人太爱摆架子……如果您不愿意记起我,也请您赏脸认一认玛丽艾特,杜莉亚,杜-瓦诺布尔夫人。”这个新贵说。德-莫弗里涅斯公爵抬举他,把他安置到了王储身边。

“如果这几位女士对我心怀好意,我也会对她们很热情。”德-尚碧夫人冷淡地回答。

“她们不但心怀好意,”菲利普说,“而且十分高尚,称您为圣女贞德呢!”

“那号(好),雨(如)果介(这)些女士愿意陪陪你,”纽沁根说,“我央(让)你单独留下,我先走,因为我吃得太多了。马切(车)会太(带)着你的仆银(人)来接你……阿细阿(亚细亚)介(这)个魔贵(鬼)!……”

“您第一次让我一个人留下!”艾丝苔说,“那怎么行?死也要和自己的保护人死在一起!我出去的时候要有我的男人保护,万一受到侮辱,喊叫不是也没有用吗?……”

老百万富翁为了承担情人的义务,不得不收起了自私自利的特性。男爵感到不舒服,但还是留下了。艾丝苔将他的男人留在身边是有道理的。如果她会见那些老相识时有人陪伴而不是单独在场,那些人就不会追根究底地盘问她。菲利普-勃里多急忙回到女舞蹈演员的包厢去,向她们通报这边的情形。

“啊!原来是她承袭了我的圣乔治街的房子!”杜-瓦诺布尔夫人辛酸地说。拿这类女人的话来说,她如今是“落难”了。

“杜-蒂耶告诉我,”上校回答,“男爵在这方面花的钱,可能要比你那位可怜的法莱克斯多三倍。”

“我们走过去看看她?”杜莉亚说。简·爱

“哎,不能去!”玛丽艾特表示不同意,“她太漂亮了。我以后到她家里去看她。”

“去冒冒险,我觉得很不错。”杜莉亚回答。

这个大胆的头等演员便在幕间休息时来跟艾丝苔重叙旧交。艾丝苔只说些一般性的话。

“那么,我亲爱的姑娘,你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女舞蹈演员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

“哦!我在阿尔卑斯山一座城堡里跟一个英国人呆了五年,他是一个阔佬,跟老虎一样唯恐失去我。我管他叫侏儒,因为他的身高还不及菲雷特的大法官①。后来我又落到一个银行家手里,就像弗洛丽娜说的,出了狼窝,又入虎穴。现在我重新来到了巴黎,真想好好玩一玩,就像让我再过一个真正的狂欢节。我将接待客人。啊,我要从五年的孤独中走出来,要把它弥补过来。跟一个英国人过五年,这太长了,贴的告示也只能保留六个星期嘛②!”

<em>①这个人物是整个复辟时期巴登大公派驻巴黎的特使。巴尔扎克在《萨拉齐纳》和《外省诗神》中都提到过他。</em>

<em>②债权人贴出宣布扣押欠债人动产的告示可保留六个星期。当时债权人被称作“英国人”。</em>

“你这身打扮是男爵送你的吗?”

“不,这还是侏儒留给我的呢……我真倒霉,亲爱的!那人脸色蜡黄,我还以为他不出十个月就要死了呢。可是,嘿,他强壮得像一头牛。对那些自称生肝病的人,都不能相信……我不想再听别人提起‘肝’字了③。我太相信别人的诚意了……。这个侏儒坑了我,他没写遗嘱就断了气。他家里的人像赶瘟神一样把我扫地出门。所以,我这回对这个胖子说:‘你付双份钱吧!’你们叫我贞德,真是叫对了,因为我丢了英国!而且我可能也会被烧死。”

<em>③此处为文字游戏:法文foie(肝)与foi(相信)发音相同。</em>

“被爱情烧死!”杜莉亚说。

“活活烧死!”艾丝苔回答。这句话使她陷入了沉思。

男爵听了这些粗俗无聊的话呵呵大笑,然而他并不都能立刻理解,因此他的笑声就像被遗忘的礼花,一阵烟火过后,礼花才出现。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个圈子里,每个圈子里的人都有同等程度的好奇心。第二天,艾丝苔归来的事成了歌剧院后台的新闻。下午从两点到四点,所有去香榭丽舍大街散步的巴黎人都认出了“电鳐”,最终知道了这个德-纽沁根男爵的热恋对象。

“你知道吗?”在歌剧院观众休息室里,勃隆代对德-马尔赛说,“那天我们在这里认出‘电鳐’是小鲁邦普雷的情妇后,第二天她便失踪了。”

在巴黎,跟在外省一样,什么事情都会被人知晓。耶路撒冷街的侦探不如交际场合的侦探机灵。在交际场合,人人都在不知不觉地互相侦察。所以,卡洛斯早就料到吕西安在泰布街时和离开泰布街后他的地位会遇到什么危险。

没有比杜-瓦诺布尔夫人当时的处境更为可怕了,用“落难”两字来形容真是恰如其分。这类女人过着无忧无虑,挥霍奢靡的生活时,不会去考虑自己的前途。在这个远比人们想象更为可笑而轻浮的特殊世界里,只有那些姿色平常,并非天生丽质,缺乏青春常驻和惹人注目的美,那些只能叫一时心血来潮的男人爱上的女人,才会想到自己人老珠黄后怎么办,才会去积攒一点钱: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没有预见。“你搞固定收入,是担心自己变丑吧?……”这是弗洛丽娜对玛丽艾特说的一句话,它能使人理解这种挥金如土的一个原因。如果碰上一个投机商最后自杀了,或者一个浪荡公子最后把钱花光了,这些女人转瞬间就会从骄奢淫逸的富贵生活堕入贫困的深渊。她们于是便投入女脂粉商的怀抱,用低价卖掉精致的首饰,向人家借债,主要是为了维持表面奢华,以便重新找回失去的东西:用之不竭的钱箧子。她们这种不稳定的生活充分说明与人建立私情的重要性。这种私情实际上几乎都有人牵线,就像亚细亚把纽沁根和艾丝苔“撮合”(这又是她们的一个专用词语)在一起那样。因此,那些熟悉巴黎的人,在香榭丽舍大街这个变幻不停、喧嚣纷繁的市场上,曾经见过某个女士身着华丽服装坐在令人惊羡的高级马车上,而一年或六个月后,又见她坐出租马车,他们就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掉入圣贝拉日监狱后,要善于再跳进布洛涅森林。”弗洛丽娜在谈到德-波尔当杜埃小子爵时,笑着对勃隆代这样说①。一些机灵的女子从来不去冒这种大起大落的险。她们藏身在那些连家具一起出租的下等旅馆里,过着困顿的生活,来补读往日挥霍浪费的罪过,就像旅行者在某个沙漠中迷途后要受这种罪一样,但是她们没有丝毫节俭的愿望。她们到化妆舞会上碰运气,去外省旅行,在天气晴朗的日子穿上漂亮的衣服到大街上抛头露面。此外,她们之间还有那种被社会摈弃的阶层中所显示的互相照应的精神。一个幸运的女人会这样思忖:“到下星期天,我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救助一下别人,是不花什么力气的。然而,最有效的保护还是女脂粉商的保护。如果有人欠了这位高利贷者的债,她就要去探索每个老头子的心思,好为在她那里抵押高统皮靴和帽子的女人寻找出路。

<em>①巴尔扎克的《于絮尔-弥罗埃》中曾讲述萨维尼安-波尔当杜埃被关进圣贝拉日监狱。这座监狱当时是关押欠债的犯人的。</em>

杜-瓦诺布尔夫人预见不到一个最富有、最精明的经纪人的破产,她便一下子乱了阵脚。她把法莱克斯的钱胡乱花光,对于正经事情和自己的未来,全指望着法莱克斯。“一个看上去那么好心的孩子,哪会料到出这种事呢?”她对玛丽艾特这样说。几乎在所有社会阶层里,“好孩子”总是宽厚大方,这边借给人几个埃居,那边借给人几个埃居,而并不去讨帐。他总是按某种高尚的超越一般承担义务的道德准则行事。某些像纽沁根那样被称为高尚诚实的人却把自己的恩人搞得倾家荡产。而某些从轻罪裁判所出来的人对一个女子却非常正直。完美无缺的道德,莫里哀幻想的阿尔赛斯特这样的人物是极为罕见的。不过,这种美德还是到处存在,甚至巴黎也有。“好孩子”是性格中某种优美成分的产物,说明不了什么。一个这样的人就像一只摸上去柔软光滑的猫,或做得非常合脚的拖鞋一样。所以,法莱克斯作为靠情人养活的女人所理解的“好孩子”,他应该将破产提前通知自己的情妇,并给她留下生活所需的条件。风流骗子德-埃斯图尔尼也是个“好孩子”。他在赌场作弊,但是他为情妇留了三万法郎的钱。因此,在狂欢节的夜宵桌上,有人谴责德-埃斯图尔尼时,女人们便回答说:“这无关紧要!……你们说什么都没有用,乔治是个好孩子,他行为高尚,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妓女们不把法律放在眼里,而仰慕某种正直的行为。她们像艾丝苔一样,能够为某种私下的美好理想,而把自己卖给她们追求的目标。

杜-瓦诺布尔夫人费了很大力气从灾难中救出几件首饰后,又受到这样的谴责:“是她使法莱克斯倾家荡产的!”她在这种责难的可怕重压下,垮了下来。她已经三十岁,虽然还有花容玉貌,但是,由于在这种危机中有众多对手,这样一个女人也就很容易被人看作未老先衰了。玛丽艾特、弗洛丽娜和杜莉亚热情地接待她们的这位朋友吃晚饭,给她一些接济,但是不知道她欠了多少债。她们不敢追根究底问个明白。

“电鳐”与杜-瓦诺布尔夫人已有六年没有见面,这在巴黎这个潮起潮落的海洋中已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因此杜-瓦诺布尔夫人“落难”者竟然不敢向“电鳐”这个坐高级马车的女人开口。但是,瓦诺布尔知道艾丝苔很宽厚,有时候不能不想到艾丝苔“承袭”(按瓦诺布尔的说法)了自己的房子,想要寻找一个看来似乎碰巧其实是有意制造的机会,去跟艾丝苔会面。为了寻求这一巧遇,杜-瓦诺布尔夫人穿上体面的衣服,每天挎着泰奥多尔-加亚尔的胳膊去香榭丽舍大街溜达。泰奥多尔-加亚尔最后还是娶了她。加亚尔在困境中对他的前情妇很不错,为她租包厢,让别人邀她参加各种社交集会。她相信终有一天艾丝苔会出来散步,她们会面对面地碰头。

艾丝苔的车夫是帕卡尔。根据卡洛斯的吩咐,艾丝苔的房子在五天内已由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进行安排,以便把圣乔治街的那幢房子变成一个无法攻克的堡垒。

另一方面,贡当松告诉佩拉德,德-纽沁根先生的情妇已在香榭丽舍大街露面。佩拉德便在深切仇恨和报复愿望的驱使下,尤其是怀着要让心爱的女儿莉迪站住脚的意图,把香榭丽舍大街当作自己散步的目的地。佩拉德装扮成一个十足的英国人,讲法语时还掺杂一些英国人讲我国语言时小儿学话的腔调,而且学得惟妙惟肖。他讲一口地道的英语,对英国的情况非常熟悉。一七七九年和一七八六年,巴黎警察局曾三次派他去英国,在伦敦和一些大使官邸冒充英国人,而没有引起怀疑。佩拉德从著名的故弄玄虚者缪松①那里学来不少本领,善于巧妙地乔装改扮,有一天,连贡当松都没有认出他。有一次,贡当松扮装成一个黑白混血儿陪伴着佩拉德,佩拉德表面上显得漫不经心,实际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用这种目光搜索着艾丝苔和她那些下人。

<em>①缪松(一七三九-一八二○),法国画家,帝国时代颇有名望。</em>

天气晴朗和干燥的日子,坐高级马车的人们都到道路一侧的平行便道上去散步。艾丝苔在便道上与杜-瓦诺布尔夫人相遇的那天,佩拉德自然也在那里。佩拉德身后跟着那个穿仆人制服的黑白混血儿,俨如一位只在考虑自己事情的英国佬,毫不做作地走向两个女人站着的那条线上去,以便尽力窃听她们谈话的片言只语。

“啊,亲爱的,”艾丝苔对杜-瓦诺布尔说,“来看我吧。纽沁根对自己负有责任,他总不能让他的经纪人的情妇身无分文呀……”

“而且人家说,是他搞得那个人倾家荡产的。”泰奥多尔-加亚尔说,“我们本来可以好好敲诈他一番……”

“他明天来我家吃晚饭,你也来吧,我的好姑娘。”艾丝苔说。接着她又在杜-瓦诺布尔夫人的耳边嘀咕道:“现在,我想怎么样,他就得依我,他还没得到这个呢!”她把一个戴手套的手指放在最漂亮的一颗牙齿下面,做出这个人们很熟悉的动作,那意思是:什么也没有到手!

“你抓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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