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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甘棠

李瑾容怒道:“拿下!”

旁边持剑的弟子小声道:“阿翡……”

李瑾容断喝一声:“连那小孽畜一起给我拿下!”

几个弟子不敢忤逆大当家,又都是看着周翡长大的,不太想跟她动手,磨蹭了好半天,终于有一人将心一横,横剑递了一招起手式,同时直对周翡使眼色,叫她认错服软。谁知那小丫头全然不会看人眼色,她的刀被牵机绞断了,也不知从哪儿摸来一把剑,正经八百地回道:“师兄,得罪了。”

说着,周翡一抖手腕,长剑利索地弹了出来,剑鞘蹦起来老高,毫不留情地撬掉了那弟子的兵刃。几个师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眼见她不肯让步,也不敢在李瑾容面前放水,当下有四个人围上来,两柄剑一上一下刺向谢允,剩下一刀一剑向周翡压过来,想叫她用长剑去架。

周翡平日里是用窄背刀的,比这剑不知硬出多少倍,那两个弟子料想她内力不足,只需一招压住她手中剑,叫她没法再捣乱,也不至于伤了她。哪知道周翡素日为躲着李晟,惯常藏锋——要知道单刀乃一面刃,刚硬无双,藏比放要难太多,真实水平远比表现出来的高。只见她飞快地后退一步,有条不紊地连接数招,同时腾出一只手来,用力将谢允推开。

谢允也是出息,应声而倒,毫不犹豫地被个小女孩推了个大跟头,正好避过那两剑,还给周翡腾了地方。周翡以左脚为轴,横剑胸前,蓦地打了个旋,只听一片让人耳根发麻的金石之声,她以剑为刀,撞开了三把剑,而后软软的剑身缠上最后一把逼至眼前的钢刀,那拿刀的人只觉得一股大力卷过来,手中刀不由得脱手,竟被周翡绞成了两截!

连李瑾容都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李大当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心头火顿时更大了,一把抓向周翡的后背。周翡虽然顶嘴吵架毫不含糊,时常有些大逆不道的幻想,但真跟她娘动手,她还是不太敢实践,当下一个轻巧的“燕子点水”蹿上了树,用剑柄一卡树梢,打了个旋,头也不回地避开李瑾容第二掌,险而又险地跟着折断的树枝一起落了地。

旁边几个大弟子看得心惊胆战,唯恐满场乱窜的周翡真激怒了他们大当家,盛怒之下把她打出个好歹来,忙上前来截,封死了她的退路。

正在这时,只听一人叫道:“住手!”

方才还有些紧张的谢允倏地放松了,重新露出他那张神神道道的笑脸。他好整以暇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又整了整衣襟,从容不迫地冲来人行礼道:“后学见过周先生。”

“不敢当。”周以棠缓缓地走过来,他脚步并不快,甚至有些虚浮,先屈指在周翡脑门上敲了一下,叱道,“没规矩。”

然后他和不远处的李瑾容对视了一眼,目光缓缓转向挂在树上的令牌上,轻声道:“师徒之情,周某已经还了,如今我不过是一个闭目塞听的废人,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谢允微笑道:“我不过就是一个路过的信使,恩情还是旧仇,我是不知道的,只不过周先生如果不想见我,大可以不必现身的,不是吗?”

周以棠看了他一眼,问道:“要是我根本没听见呢?”

“那也没什么,听不见我笛声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蜀中钟灵毓秀,风景绝佳,这一路走过来大饱眼福,哪怕无功而返,也不虚此行。”谢允心很宽地回道,随即他眼珠一转,又不轻不重地刺了周以棠一句,笑眯眯地接着道,“鲲鹏浅滩之困,苍龙折角之痛,我等河鲫听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虫语冰。”

周以棠没跟他一般见识,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皱,笑起来的时候也有,因此总是显得有些忧虑。他深深地看了谢允一眼,说道:“小兄弟,你很会说话。”

“惭愧,”谢允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晚辈这种货色,也就剩下跑得快和舌头长两种用场了。”

周以棠的目光转向李瑾容,两人之间相隔几步,却突然有些相顾无言的意思。然后周以棠低声道:“阿翡,你把树上的令牌给爹摘下来。”

周翡不明所以,回头看了看李瑾容。她从未在李瑾容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色,伤心也说不上,但比起方才抓她时的暴怒,李瑾容这会儿好似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她双肩微微前塌,一身盛气凌人的盔甲所剩无几,几乎要露出肉体凡胎相来。

李瑾容哑声道:“你不是说,恩情已偿了吗?既然恩怨已经两讫……”

“瑾容,”周以棠轻轻地打断她,“他活着,我们俩是恩怨两讫,我避走蜀中,与他黄泉不见。如今他没了,生死两隔,陈年旧事便一笔揭过了,你明白吗?”

李瑾容面色倏地变了——周以棠竟然知道梁绍死了!

那么那些……她费尽心机压下的、外来的风风雨雨呢?他是不是也默不作声地全都心里有数?

李瑾容不是她懵懵懂懂的小女儿,仅就只言片语,她就明白了方才谢允与周以棠那几句机锋。

“听不见我笛声的,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早该明白,周以棠这样的人,怎么肯十几年如一日地偏安一隅、“闭目塞听”呢?

李瑾容愣了许久,然后微微仰起头,借着这个动作,她将肩膀重新打开,好似披上了一件铁垫肩,半晌,轻轻地呵出一口气来。周翡看见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对自己说道:“拿给你爹吧。”

那块旧令牌手感非常粗糙,周翡随便摸了一把,摸出了好几种兵刃留下的痕迹,这让那上面原本华丽古朴的篆刻透露出一点凝重的肃杀来。

“先父在世时,哪怕插旗做匪,自污声名,也要给天下落魄之人留住四十八寨这最后一块容身之地。”李瑾容正色道,“我们南北不靠,以十万大山为壁,洗墨江水为垒,有来犯者必诛杀之。先人遗命不敢违,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我们无友无故,无盟无党,就算是你也一样。”

周以棠神色不动:“我明白。”

李瑾容将双手拢入长袖中:“你要是走,从此以后,便与四十八寨再无瓜葛。”

周翡猝然回头,睁大了眼睛。

“我不会派人护送你,”李瑾容面无表情地说道,“此去金陵天高路远,世道又不太平,你且多留些日子,修书一封,叫他们来接你吧。”

说完,她不再理会方才还喊着要杀了的谢允,也不管原地目瞪口呆的弟子们,甚至忘了打断周翡的腿,就这么径自转身而去。

周以棠的目光追了她老远,好一会儿,才摆摆手,低声道:“都散了吧——晟儿。”

李晟默默地从他身后走出来:“姑父。”

他自认为比周翡聪明一点,事先想到了周以棠多半不在他平时的住处,因此从自己屋里溜出来之后,就漫山遍野地去找。李晟自己分析,周以棠身体不好,怕冷怕热怕潮湿,李瑾容平时照顾他那样精心,给他安排的地方一定不能背阴、不能临水、不能窝风,路也不能不好走。结果他十分缜密地依着自己的推断在四十八寨里摸了一大圈,连周以棠的影子都没找着。谁知最后无功而返,却碰见周以棠在他那小院不远的地方,靠着一棵老树站着,正在听不远处飘来的一阵笛声。

李晟跟他同来,自然看见了周翡一剑挑了寨中四位师兄的那一幕,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也不去看周翡,眼观鼻鼻观心地戳到了周以棠面前。

周以棠道:“你去跟大当家讨一块令牌,就说我要的,这位小兄弟是我的客人,请她放行。”

李晟不敢耽搁,转身走了。

“多谢周先生。”谢允眉开眼笑道,“我这不速之客来时翻墙钻洞,走的时候总算能看看四十八寨的大门往哪边开了。”

“你姓谢,”周以棠问道,“是和谢相有什么关系吗?”

“一笔写不出两个谢,”谢允一本正经道,“我和他老人家想必八百年前是一家,老家祖坟肩并肩。不过八百年后嘛,他在庙堂之高,我在江湖之远,我们俩相得益彰,可能算是八拜的神交吧。”

周以棠见他满嘴跑马,没一句人话,干脆也不问了,冲他拱拱手,招呼上周翡,慢慢地走了。

那天之后,周翡就没再见过谢公子,据说是已经下山走了,还替周以棠带走了一封信。而谢允离开后一个多月,有人十分正式地叩山门求见四十八寨大当家李瑾容,李瑾容却没有露面,只命人开门放行,让周以棠离开。

那天,四十八寨漫山苍翠欲滴,碧涛如海,微风扫过时簌簌而鸣,煞是幽静。

周以棠独自一人缓缓走下山,两边岗哨早接到命令,一左一右地开门让路。山门口一水的黑甲将士,正是南朝派来护送他去金陵的。

周以棠回头往来路上看了一眼,没看到想看的人,嘴角便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是自嘲。

就在这时,有人高声道:“等等!”

周以棠定睛一看,见是周翡脚不沾地地从四十八寨中追了出来:“爹!”

李大当家说不拦着周以棠,可没说不拦着令牌都没有的周翡,山门前几个岗哨异口同声道:“师妹止步。”

周翡才不听那套,她不知又从哪儿找了一把窄背刀,离着数丈远就把铁鞘一扔,堪堪卡住了铁栅,守在那儿的两个岗哨一人持刀,一人持枪,同时出手截她,周翡一弓腰,长刀后背,将两人的兵刃弹开,侧身硬闯,山门间立刻落下七八个守门弟子,团团将她围住。

周以棠一脸无奈:“周翡,别胡闹,回去!”

周翡只觉得那众多压在头顶的刀剑像一座挣不开、甩不脱的五行山,她双手吃劲到了极致,关节处泛起铁青色,咬牙道:“我不!”

周以棠:“阿翡……”

周翡带了些许哭腔:“她不让别人送你,我送你,大不了我也不回来了!”

周以棠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前来接他的人中,为首的是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一身黑甲,身形精干利落。见周以棠目光扫过来,那穿黑甲的人立刻上前道:“末将闻煜,奉命护送先生前往金陵,您有什么吩咐?”

“原来是‘飞卿’将军,幸甚。”周以棠一指周翡那卡得结结实实的刀鞘,说道,“这孩子让我宠坏了,拧得很,叫将军见笑了,我双手经脉已断,可否请将军搭把手?”

闻煜笑道:“周先生客气。”

说完,他并不上前,隔着老远一甩手,打出一道劲力,不轻不重地敲在周翡的刀鞘上,那刀鞘应声而落,四十八寨门前六丈高的两扇铁门同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咣当”一下合上了。

周翡被七八个守卫牢牢地压制在原地,含怒抬头,狠狠地盯住闻煜。

闻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令爱怕是要记恨上我了。”

“她还小,不懂事。”周以棠摇摇头,弯腰捡起那一截铁刀鞘,它先是被铁门卡,又被闻煜弹了一下,上面顿时多了两个坑。

周以棠转向周翡道:“这刀实在一般,以后爹替你寻把好的。”

周翡不吭声,奋力地将那些压制着她的刀剑往上推去,她一口气分明已经到了头,胸口一阵刺痛,仍是赌气一般,半寸也不愿退却。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周以棠看着她道。

周翡不想听他扯些“舍生取义”之类的废话,充耳不闻地避开他的视线,手中长刀不住地打战,发出“咯咯”的声音,然后毫无预兆地再次突然崩断,迸出的断刀狠狠地插在地上,守卫们同时大喝一声,用刀背压住了她的双肩。

“我不是要跟你说‘舍生取义’,”周以棠隔着一扇铁门,静静地对她说道,“阿翡,取舍不取决于你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因为它本就是强者之道,或是文成,或是武就,否则你就是蝼蚁,一生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还谈什么取舍,岂不是贻笑大方?好比今天,你说大不了不回来,可你根本出不了这扇门,愿意留下还是愿意跟我走,由得了你吗?”

闻煜听周以棠与这女孩轻声细语地说话,还以为他要好言哄劝,谁知他说出了这么无情的一番话,别说那小小的女孩,就连他听着都刮得脸疼。

周翡愣住,眼圈倏地红了,呆呆地看着周以棠。

“好好长大吧。山水有相逢,山水不朽,只看你何时能自由来去了。”周以棠说道,“阿翡,爹走了,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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