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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朱雀主

吴夫人面色苍白,艰难地万福道:“不敢,有劳。”

谢允三下五除二撬开了锁,没给周翡暴力破坏的机会,转头问她道:“干净帕子有吗?”

周翡在身上摸了摸,发现还真有一条——是给王老夫人装小丫头的时候,随手塞在身上的。谢允低头一看,见那手帕折得整齐干净,一角还绣着一簇迎春花,似乎透出一股清浅的香气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直接开口问女孩要手帕十分唐突,好在他脸皮颇厚,倒也不红。

他忙干咳一声,没有伸手去接,只将手中的药膏递给她道:“隔着手帕弄一点,你送进去合适些。”

周翡见那女孩哆嗦得袖子都在颤,小孩也要哭不敢哭的样子,便将长刀往身后一背,隔着干净的手帕弄了一点药膏递了进去。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长啸,那声音凄厉无比,好似荒原上的野狼长嚎,扎进人耳朵里叫人一阵一阵地难受,高低起伏三声,一个人影现身于山谷这一端。

那人实在太显眼了,一身红衣,夜色中像一团烈烈的火,转眼便呼啸而至。

“武曲。”周翡听见谢允低声道,“北斗武曲童开阳也来了。”

他话音没落,朱雀主木小乔猝然后退,有两个人不幸挡住了他的去路,被他一手一个,通通掏了心出来。木小乔飞掠而出数丈,他方才所在之处,被武曲一剑劈中,整个山谷似乎都在那重剑的尖鸣声中震颤不休。

这世间罕见的几大高手显然都不怎么讲究,都是奔着要命来的,谁也不肯讲一讲“不以多欺少”的道义,场中转眼变成了二对一,“武曲”童开阳到了以后话都没说一句,立刻便开打。木小乔不愧为赫赫有名的大魔头,身法叫人眼花缭乱,走转腾挪,一时间竟也不露败象。

这朱雀主极不是东西,是个大大的祸害,“北斗七星”周翡虽然不了解,但听四十八寨中的长辈们提起,无不咬牙切齿,可见也不是什么好货。这两方你死我活地斗在一起,周翡一时都不知该盼着谁赢,心道:我要是有本事,就把他们仨一起摁在这儿。

可是一转念,又觉得自己这念头有点可笑——倘若她和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有一战之力,眼下用得着这么狼狈地仓皇逃窜吗?

周翡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窄背刀,心里浮现出熟悉又陌生的不甘。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她的手肘,周翡愣了愣,原来是吴家小姐被尖锐的啸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提刀的手,是个寻求保护的姿势。对上周翡的目光,吴小姐“呀”了一声,慌忙松手道:“对……对不住。”

李瑾容曾经言明,吴将军的家眷乃四十八寨的贵客,这母子三人幼的幼,弱的弱,全无自保之力,沉甸甸地缀在她的刀背上,女孩那惊惶的神色撞进周翡眼里,莫名地把周翡方才那点妄自菲薄与浮在半空的不甘心扫空了。

周翡心道:要是我都怕了,他们可怎么办?管他呢,杀出去再说。

“没事。”周翡对吴小姐道,“不怕。”

自从吴将军被奸人陷害,吴家已经败落,但无论如何,家底还在,吴小姐是正经的千金小姐。然而山河虽多娇,乡关无觅处,该她生不逢时,落难“千金”换不了俩大子儿。

吴将军死后,吴小姐先是跟着母亲躲躲藏藏,继而又好一阵颠沛流离,最后和这许多糙人一起,身陷牢笼。连日来,山中不知多少看守刻意每天在他们这间石牢门口肆意张望,她担惊受怕、悲耻交加,恨不能一头撞死,可是心里又知道母亲和弟弟心里未必比自己好受。三个人每天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露出一点软弱。

吴小姐呆呆地看着周翡手中的刀,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不怕吗?”

周翡以为是这女孩自己害怕,来寻求安慰,便为了让她宽心,故意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好怕的,要让我再练十年,我就踏平了这山头。”

吴小姐勉强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小声道:“我就什么本事都没有,只好当累赘。”

周翡张张嘴,有些词穷,因为这个吴小姐确乎是手无缚鸡之力,什么本事也没有,那些虎狼之辈,不会因为她花绣得好、会吟诗作对而待她好些——这道理再浅显不过。

周翡自下山以来,鲜少能遇见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便凝神想了想,不知怎么的脱口道:“也不是这样,从小我爹告诉我豺狼当道,我只好拼命练功……你……你爹大概没来得及告诉你吧。”

她平平常常地说了这么一句,吴小姐却无来由地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差点下来。而靠在门口指挥众人的谢允听到这儿,忍不住回头看了周翡一眼,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眼角微沉,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突然,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原来那“武曲”童开阳不是一个人来的,只是他脚程太快,将一干手下都抛到身后,直到这时,武曲的大队人马才气势汹汹地拥进山谷,好巧不巧,之前被周翡他们放出来后便四散奔逃的人正好迎面撞上这群杀神。那些倒霉蛋身上的药性本就没解干净,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顷刻就被碾压而过。方才还以为逃出生天的人,转眼便身首分离,狭长的山谷里血光冲天,到处都在杀人,不知是哪一边先开始放箭,谷中有被砍死的,有被射死的,还有冲撞间被飞奔而过的马匹踩踏致死的。

周翡原以为他们途中遇到的被反复劫掠的荒村已经很惨,谁知还有这样一幕,手脚当即冰凉一片。众人一时都骇得呆住了,吴夫人脚下一软,险些倒下,又让小儿子一声“娘”生生拉回了神志,愣是强撑着没晕过去。

谢允俯身抱起吴夫人的小儿子,把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当机立断道:“大家都聚在一起,不要散,跟着我!”

是他一路把石牢里的人都放出来的,此刻一声号令,众人下意识地便跟上了他,四十八寨中人自发聚拢,将吴夫人母女围在中间,这一小撮人像大河里离群的鱼,渐成一帮。

张晨飞见周翡踟蹰了一下,仍在原地张望着什么,忙催道:“阿翡,快走,那边没人了!”

周翡赶上前几步,问道:“晨飞师兄瞧见李晟了吗?”

张晨飞闻言,一个头都变成了两个大,腹诽:不知道是哪个不靠谱的长辈将这两个孩子带出来的,也不把人看好了,现在一个乱跑,另一个也在乱跑!

他哀叫一声道:“什么,晟儿也在这儿?我没看见啊!你确定吗?”

周翡听到他问,顿时一呆——她想起来了,自己当时其实并没有看见李晟人在哪里,只见那两个蒙面人偷他的马,就贸然一路跟来了!是了,那两人牵了马,跑了这么长一段路,把李晟搁在哪儿呢?除非他们还有别的同伙先走一步,否则那么大一个人,总不能塞进包裹里随手拎走吧?有同伙好像也不对劲……劫道抢马也要兵分两路吗?

周翡不由得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这道理她本该早就想明白,可是当时她刚进山谷,尚未从看见大规模的黑牢的状况中回过神来,就遭到了那匹瘟马的出卖,接着一路疲于奔命地连逃跑带捞人,居然没来得及琢磨清楚!

张晨飞一看她那迷茫的小眼神,好长时间没吃过饱饭的胃里顿时塞得不行:“哎呀……你这丫头……我说你什么好!”

周翡颇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气度,这回事办得糊涂,下回改了就是,混乱中她也没多懊恼,还颇有些庆幸地对张晨飞道:“那累赘不在这里更好。”

说着,她停了下来,持刀而立,让几个跟着跑的同道中人先过去,自己缀在最后。

张晨飞怒道:“你又干什么?”

周翡冲他挥挥手:“我来断后。”

这帮人有武功比她高的,也有经验比她丰富的,可惜一个个都好不狼狈,眼下能跑就不错了,还大都手无寸铁,周翡觉得自己断后责无旁贷。方才指点过她的老道大笑一声,也跟着停了下来:“也好,贫道助你一臂之力。”

谢允脚步一顿,他们此时在最高处的石牢附近,相当于半山腰。他居高临下地扫过山谷,见方才追杀他们的人此时已经无暇他顾,反而是七八个“北斗”黑衣人沿着石牢往上追了过来。

“不忙跑。”谢允道,“先服解药的,功力恢复些的诸位到外圈去,后服解药的往里退,先灭了那些火把!”

他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去捡地上的小石子,各自展开暗器功夫,出手打向附近的火把。四下转眼就黑了,众人都不傻,立刻明白了谢允的意思——他们人不多,也不算很打眼,完全有资格充当一回漏网之鱼。只要宰了第一拨追上来的人,下面的两路人马狗咬狗,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他们,说不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去!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这群人里,勉强能一战的还没有七八个人,只有周翡手里有一把像样的刀。她一个人肯定不行,不要说她上蹿下跳了两天两宿,正十分疲惫,就算她全盛的时候,也不可能挡住“北斗”手下七八个好手。

谢允眉头一皱,还不等他想出对策,那周翡不需要别人吩咐,已经提刀迎了上去。

谢允吃了一惊:“等……”

然而敌人和己方“大将”都耐心有限,没人听他的。

周翡一动手,就感觉到了压力,虽然也有人帮她,但黑衣人训练有素,显然看得出她才是这一帮倒霉蛋中最扎手的,打定了主意先摆平她。她手里长刀不堪重负,眼看有要吹灯拔蜡的趋势,不由得暗暗叫苦——自从那次跟李晟擅闯洗墨江,她就跟穷神附体一样,什么兵器到她手里都只能用一两次,比草纸消耗得还快,再这么下去,四十八寨要养不起她了,也不知周以棠在外面这么些年,赚没赚够给她买刀的钱。

这时,那老道忽然开口道:“小姑娘,走坎位后三,挂其玄门。”

周翡:“啊?”

她爹走了以后,就没人叨叨着让她读书了,早年间学的一点东西基本都还了回去,好多东西只剩下似是而非的一点印象,听老道士玄玄乎乎的这么一句,顿时有点蒙。

谢允忙道:“那块大石头看见了吗?借它靠住后背!”

这句周翡明白了,闻声立刻往旁边的山石退去,黑衣人一拥而上,要拦她去路,老道大声道:“左一,削他脚!”

这回,老人家照顾到了周翡的不学无术,改说了人话,周翡想也不想,一刀横出,眼前的黑衣人连忙起跃躲闪,正挡住身后同伙,周翡一步蹿出,借回旋之力轻叱一声,刀背将那黑衣人扫了个正着。

老道不知是何方神圣,精通阵法,每一句指点必然在点子上,时常借力打力,周翡一把刀周旋其中,竟好似凭空多了七八个帮手,自己跟自己组成了一个刀阵。

谢允绷紧的肩膀忽然放松了,低声道:“原来是‘齐门’的前辈。”

老道这一门功法叫作“蜉蝣阵”,严格来说是一种轻功,暗合八卦方位,一人能成阵法,最适合以少胜多,据说当年“齐门”的开山老祖有以一敌万之功。周翡时常与洗墨江中的牵机为伴,不怵这种围攻,对蜉蝣阵法领悟得很快,绕石而走,一时居然将众多敌人牵制住了。

谢允趁机在一旁道:“那位大哥,拦住左数第三人……前辈,别讲义气了,背后给他一锤!”

被他点名的黑衣人闻听此言,不由得回头观望,谁知身后空空如也,他来不及反应,便被赶上来的张晨飞一掌拍上头顶天灵。此乃大穴,哪怕张晨飞手劲不足,也足以让他死得透透的。谢允与老道配合得当,有指点的,有胡说八道的,借着周翡手中一把刀,众人拳脚巨石齐上,转眼竟将这几个黑衣人杀了个七八。

有一人眼见不对,飞身要跑,谢允喝道:“拦下!”

周翡手中刀应声掷出,一刀从那人后背捅到前胸……然后刀拔不出来了。她情急之下手劲太大,刀入人体后撞上肋骨,在血肉中断成了两截。

周翡:“……”

终于还是没逃过败家的宿命。

“回头赔你一把。”谢允飞快地说道,“快走!”

他带着这一伙人冲向了黑暗中,穿过两侧石牢,往高处的小路拐去——那是他最早给周翡规划的逃亡之路。原来这家伙心里早打算好了,这一圈走下来就是从下往上的,连救人带逃跑,路线奇顺,半步的弯路都没走。

他们先行占领高处,哪怕带着一群“丧家之犬”,也相当于占据了主动,下面的人往上冲要事倍功半,上面的人哪怕手无寸铁,好歹还能扔石头,而且不用担心活人死人山的妖魔鬼怪又出什么幺蛾子。

就在这时,山谷里突生变故。

那木小乔与沈天枢的武功约莫在伯仲之间,而“武曲”童开阳一来,形势立刻逆转。木小乔将琵琶自胸前横扫,与童开阳的重剑撞在一起,顷刻间碎了,碎片漫天乱飞。朱雀主微仰头,张开双臂,宽大的袖子蝶翼一般地垂下来,他全不着力似的,自下往上飘去,亮出嗓子来一声:“去者兮——”

那是个女音,清亮如山间敲石门的泉水,悠悠回荡,经人耳,过肺腑,化入百骸,竟叫人战栗不已。

周翡狠狠地一震,不由得抬头,望见木小乔的脸,他嘴角红妆晕开,像是含着一口血,冷眼低垂。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她脸侧一晃,周翡蓦地回过神来,原来是跟她一起殿后的老道用那鸡毛掸子似的拂尘在她肩上轻轻打了一下。周翡心里一时狂跳,见周围受那大魔头一嗓子影响的不止她一个人,连沈天枢都僵了片刻。而就在这时,脚下的山谷中突然响起闷雷似的隆隆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挣脱出来,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四下弥漫开。

“这疯子在地下埋了什么?”

“他居然在地下埋了火油!”

两个声音在周翡耳边同时响起,一个是那道士,一个是谢允,这两人心有灵犀一般,一人捉住周翡一条胳膊,同时用力将她往后拽去。

周翡没弄清怎么回事,茫然地被人拉着跑,他们一群人好似脱缰的野马,没命地从这一侧山巅的小路往山坡下冲。

木小乔在身后纵声大笑。

而后他的笑声湮灭在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中,地动山摇,方才那山谷中的火光冲天而起。

周翡被巨响震得差点把心肺一起吐出去,耳畔嗡嗡作响,一时什么都听不见。旁边有些身体弱些的干脆直接趴下了,谢允喊了两声,发现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什么,只好忍着难受匆匆打手势,逼着他们爬也得爬起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帮人九死一生,都知道厉害——那木小乔大概是仇家满天下,既然早有准备,不可能没有后招,而沈天枢和童开阳那两人可谓是“祸害遗千年”,当年连梁绍那个狠角色都没能把他们俩干掉,也不太可能真被一把大火烧成煳家雀,再逗留下去,搞不好一会儿又撞见那几尊不分青红皂白的杀神。

他们好不容易逃出了山谷,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掉以轻心。

能留在谢允身边的,基本都是那时候没走,跟着他救人的,因此这会儿不用旁人吩咐,便纷纷自觉背、扶起一干老弱病残。他们连夜急奔出约莫有二十里,谢允终于松口答应停下来休息。一时间,谁也顾不上形象,这群天南海北的英雄好汉各自筋疲力尽地横在地上,只恨不能长在土里生根发芽,躺个地老天荒,再也不动弹。

此时,夜空仍未被启明星惊扰,漫天星河如锦。

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想起那一山谷的好人坏人、英雄枭雄,弄不好都熟了,到头来,居然只有他们这几个人机缘巧合地逃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声来的,那笑声瘟疫似的传开,不过片刻,众人都疯了,有大笑的,有垂泪的,有依然茫然回不过神来的。

周翡靠着一棵大树坐在地上,脑子里还是乱的,耳边还有刀剑声与爆炸声在回响,眼前一会儿是黑压压的“北斗”夜行人,一会儿是满山谷的火光与血,一会儿那蜉蝣阵法在她心里自动推演,忙得不可开交,心口还在狂跳,只觉得下山来这几个月,仿佛已经比她的一生都要长了。

谢允见众人要疯,连忙收拾起神志,开口指挥道:“那边有水声,里头必有鱼,诸位先中毒又劳累,大概十分疲惫,我看不如先原地休整一宿,明日起程,一天之内赶到华容,也好落脚联系家人朋友。”

众人死里逃生,草根树皮都啃得下去,哪里还有意见。几个缓过一口气的汉子自发站起来,分头去抓鱼打猎,几个火堆很快生起来,在石牢中关久了,幕天席地也有种自由自在的快活。

那老道士笑呵呵地率先自报家门:“贫道出身‘齐门’,道号冲霄子,今日幸甚,与诸位多了一回同生共死的缘分。”

除了一眼看破他来历的谢允,众人都是一震——“齐门”与“全真”“武当”“青云”齐名,并称四大观。其中,齐门中人深居简出,又精通阵法,最是狡兔三窟,很少在江湖上走动,除了掌门的道号有些名气外,其他人基本就是个传说,一辈子也不见得见过一个活的齐门中人,尤其“冲”字是跟现任齐门掌门一辈的。

当下便有人问道:“道长是怎么落到那魔头手里的?”

冲霄子摆手道:“惭愧,贫道学艺不精才不留神着了人家的道儿。”

朱雀主叛出活人死人山之后没多久,就找到了这地方,重新给自己炮制出了一个魔窟,他们这群人还不是同时被捉去的,各有各的一言难尽。木小乔似乎有饲养俘虏的爱好,根据他那连马都抢的穷凶极恶劲头,扣下这许多人肯定不白扣,指不定找谁勒索去了。相比起来,四十八寨这种自己租地种田,没事跟山下老百姓做买卖的“黑道”当得简直是不称职。

冲霄子叹道:“那朱雀主声名狼藉,全然不讲规矩道义,虽然可恶,扣下我等这么长时间,倒也未曾不由分说地全杀干净,反而是北斗那两位大人,做事忒狠毒。”

老道士内蕴颇丰,出身清正,说话很有修养,提起一干生死相斗的仇人,也不出恶语。旁边有那莽撞人却不干了,嚷嚷道:“道长客气什么,什么‘两位大人’,分明是老王八养的两条狗!”

冲霄子笑了一下,没跟着逞口舌之快,对谢允和周翡抱拳道:“还得多谢这两位小友高义,不知二位师承何处?”

有他开头,众人立刻纷纷附和着围了上来。

周翡三天没合眼,正有点打瞌睡,忽然被这么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地围上来,手里还不知被谁塞了一条刚烤好的鱼,活生生地吓醒过来了。

有人唾沫横飞地替她吹牛道:“这姑娘小小年纪,真是使得一手好刀,我可瞧见了,她‘唰唰唰’这么起落几次,就逼退了那北斗大狼狗!”

周翡:“……”

她连大狼狗的毛都没摸到一根,还喂了人家一个馒头吃。

晨飞师兄上前替她解围,自报了家门,又一抬手在周翡头顶上按了一按,说道:“这是我寨中的小师妹,往日里虽然净调皮捣蛋,难为她也能干点正事。”

“四十八寨”在外面可是大大地有名,晨飞师兄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便好似炸了锅,一时间“久仰”之声此起彼伏,夸什么的都有。

有人十分激动地问道:“可是‘破雪刀’吗?”

周翡确实用过一点破雪刀,然而自认功夫很不到家,她亲眼见识了这群大侠造谣传谣的能耐,唯恐隔日传出“某月某日,破雪刀东挑贪狼西砍武曲”的胡话,忙不迭地否认道:“不是不是,我资质不好,破雪刀大当家不肯传。”

好在她是个小姑娘,大侠们也不好意思总缠着她说话。周翡松了口气,默不作声地藏进寨中师兄们中间,小声把自己因为什么跟王老夫人下山,李晟怎么被掳走,她又怎么追来的事说了。眼下晨飞师兄找到了,第二天一早怎么走,先联系谁,如何与王老夫人会合等等杂事,就全交给他了,周翡只要跟着走就是了,她便放宽了心,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起各路豪杰吹牛来。

听着听着,周翡就有些走神,她以前心心念念地想胜过李瑾容,这会儿,突然又生出了一个新的念头——二十年前,提起四十八寨,大家提的都是她外公的名字,现在,报出四十八寨的名头,大家说的都是“李大当家”的破雪刀,那……什么时候提起四十八寨,人们都会想起“周翡”呢?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自我审视,觉得异想天开不说,“周翡”这两个字天下皆知的想法也有点可耻,于是又丢在一边了。

吴小姐在水塘旁边将自己的手、脸细细洗干净了,又把周翡给他们送药时用的那块手帕洗了一遍,仔细晾在旁边一根小树枝上,四下都是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的大老爷们儿,她别无选择,只好坐在周翡旁边。

周翡看了她一眼,把没啃过的半条鱼撕下来分给她,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小姐的闺名通常是不好叫别人知道的,周翡一个从小殴打先生的糙货也不知避讳,大大咧咧地就当着一帮人问出来了,好在她是个姑娘,不然指定得让人当成登徒子。

吴小姐目光扫过周围一圈陌生男子,四十八寨的都识相地背过脸去,假装没听见。她脸一红,蚊子似的对周翡小声道:“我叫楚楚。”

周翡点点头:“我娘说你爹是个大大的英雄,你到了我家,就不用怕那些坏人了。”

话音一顿,她想起热热闹闹的四十八寨,就忍不住细细对吴小姐描述起来,周翡不曾见识过金陵十里歌声的盛景,也不曾见识过北朝旧都的威严庄重,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心里觉得四十八寨是天下最繁华、最好的地方。吴楚楚也没笑话她,反而听得有些惆怅,人间再繁华,跟她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她背井离乡,往后要靠别人的庇护而活,天下所有有家、有可怀念之处的人,她都羡慕。她细声细气地问周翡道:“到了四十八寨,我……我也能习武吗?”

周翡一顿。

吴楚楚神色又黯淡了下去:“怕是不行吧,我听说习武的人,练的都是童子功,我可能……”

“有什么不行,练了武你可能不如有些从小开始学的人厉害,但好歹比你现在厉害啊,回去找……”周翡本想说“找我娘”,后来想起,李大当家日理万机,未必有工夫,便话音一转道,“找我家王婆婆,她脾气好得很,又慈祥,肯定愿意教你的。”

晨飞师兄笑道:“你可真行,还给我老娘安排了个活计。”

吴楚楚面露喜色,正要说什么,忽然神色有些局促起来,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周翡抬头一看,原来是谢允不知何时摆脱了众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只是见她在跟吴小姐说话,便没过来打扰,双手抱在胸前,笑盈盈地在几步以外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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