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里,映着三张面孔,一个脸上挂着邪魅的笑;一个脸上志得意满,仿佛胜利唾手可得;一个脸如冰霜,双眸如电。
资历平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目光正与冷静的资历*汇,他说:“大哥的意思,我明白。大哥有所不知,自从妞妞去了贵家,贵翼待如珍宝,小资就算去抢,也未必得手。大战在即,理应沉得住气,小资但凡有所异动,贵翼必有察觉,这样一来,就会危及整个行动,贵翼很可能怀疑我叛变,他就有可能修改计划……大哥你得不偿失。”
资历群冷冷地盯着资历平看,说:“你刚才那番话,很有说服力。我差一点就信了。”
“我只是不想危及你的行动,”资历平说,“而且这样做,太没人性。”
“坦白说,是的。”资历群不避讳,“但是,这是唯一有效的解决方法。”
“解决什么?”
“我们相互之间的绝对信任。”
资历平心乱如麻。
“不如这样,你用说服我的理由去说服贵翼。”资历群说。
资历平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以控制住自己的脉搏。
“原本也是贵翼故意派你来,给我假情报的。他低估了我的力量,高估了你的意志。如今,你也迷途知返,索性彻彻底底地跟贵家了断。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就跟他说,把妞妞送给我,可以彻底洗清你的嫌疑,我就可以彻底地相信你提供的假情报,让贵翼不要因为一个小女孩就破坏了出港大计。贵翼一定会相信你的。
“小资,你要知道,这些年来,我变得愈来愈谨慎,愈来愈小心翼翼,我在无数个陷阱的边缘走着,分不清哪些陷阱是敌人的,哪些陷阱是自己人的。
“死亡总能让人清醒。
“所以我一直在锻炼自己的直觉,都快锻炼到走火入魔了。”资历群微微叹息了一声,“去把那孩子带来吧。贵翼只要是地下党,为了他们整个组织的安全,他一定会同意你的方案,让你带走妞妞的。”他站了起来,补充了一句:“我会派狙击手跟着你。别让我失望。”
资历平手上的银匙摔落在小方桌上,带着一丝蛋黄的腥丝。
他喃喃自语:“贵翼不是你,他会杀了我的。”
繁华的大街上,资历平走来,面对着熙熙攘攘的花花世界,有隔世之感。他人很憔悴,一副瘦骨不盈的病态。他从资历群住所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连路都走不稳了。
他跟资历群说,自己要出去透透气,还要买点东西。他去贵翼官邸接妞妞,必须是晚上去,他要提前做好一切准备。
资历群答应了。因为资历群知道,小资所谓的买东西,就是购置他翻墙跃屋的工具。
只不过,资历平身后总有人远远地跟着。
记录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街角的电话亭,不间断地有特务在向资历群汇报资历平的行踪。
“报告资先生,小资少爷去百货公司买了两套童装,对,女孩穿的。”
“……他去凯司令买了栗子蛋糕,还有糖果。”
“小资少爷去兰心大戏院看了一场戏。剧名,剧名是‘西施’。”
“小资少爷去体育用品店买了捆绳子,对,还有,好像买了刀具。”
“……他去仙乐斯了,他,跳舞去了。是啊,他买了一叠舞票,买谁?好像是小茉莉……还有那个最红的头牌琴小姐。”
“报告先生,他去贵翼官邸了。我们一直跟着,您放心。”
资历群在电话那头蹙着眉,说:“叫狙击手准备,他要不带那女孩出来,就一枪毙了他。”
“是。”
“等等。”资历群在想,最终还是没有改变答案。
他不能容忍被人愚弄,不成功便成仁。
但是,人心有时候真是很难解释。资历群点了一支雪茄,看着窗外黑压压的一片浮云,风死云黑,竟无一丝生气。
贵翼的手指划过一朵白玫瑰,并把一盒装饰精美的枪盒给盖上了。
“明天一早给苏小姐送去。”他对林副官说。
林副官点点头,他在切水果。
“怎么这么安静啊。”贵翼看着楼上妞妞的房间。
“妞妞小姐玩了一天,累了。”
“小孩子的精力旺盛,也会累?”贵翼说。
林副官一下把水果盘搁下了,往楼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喊:“林妈?林妈……”
贵翼站起来。
林妈从楼侧的佣人房走出来,说:“妞妞小姐刚睡。”
贵翼放心了。
妞妞的房间里,资历平站在窗沿上,用绳子把妞妞和自己系在一处。
“听着,妞妞,不准哭。”
妞妞听了这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她拼命用小嘴把眼泪往回咽,满嘴都是咸咸的味道。
“不出声。”资历平硬着心肠说。
妞妞一边无声地流泪,一边点头。
“不要怕。”资历平说,“做得到吗?”
妞妞摇头,又点头,拼命点头。她的眼泪像喷泉一样往外窜。
资历平心疼得厉害,忍了忍心,说:“不怕,有小资哥哥在。”
“小资哥哥。”妞妞把头埋到他怀抱里。
门被推开了。
贵翼喊了声:“妞妞。”
一梭子子弹打在贵翼鞋尖边沿,溅起金属摩擦的火花,刺耳欲聋。妞妞死死地抱住了资历平的手,突然大叫一声:“不要打我的大哥哥。”
这一句,喊得贵翼心窝子疼。
枪火之下,贵翼和林副官仓皇退到门外。
贵翼大声喊着:“小资,别胡来。”
回答他的是子弹击穿玻璃的声音。
“我相信,相信你事出有因。”
依旧是枪火声。
“你要带妞妞到哪儿去?混账!”贵翼一跺脚,拔枪冲进去,林副官一把拦腰抱住他,“我的爷,你拿枪打谁!”
贵翼也是气疯了,其实,他谁也不能打!
“我,我打……”贵翼对准天花板猛开三枪。他猜也能猜到,这是资历群的诡计,要拿妞妞作人质。
“小资,你混账。”贵翼骂着,恨小资不跟自己商量,擅作主张。
“哗啦啦”一声,资历平抱着妞妞一跃而下,落地后,割断绳索,全速飞奔。
“去追!”贵翼喊。
资历平抱着妞妞穿过花园,到了高墙下,资历平把妞妞往背上一送,背着她,飞身攀墙,轻灵闪腾,一跃而下。
高墙对面的屋顶上,狙击手看见了妞妞,狙击手撤回长枪。
有特务上前接应资历平。
说时迟那时快,贵翼、林副官率亲兵已经冲出大门,荷枪实弹杀来。
“别伤着孩子。”贵翼声嘶力竭地喊着。
“小心保护妞妞小姐。”林副官喊着。
这一来,保护了资历平和妞妞只受包围,不受攻击。
流弹打穿了一名特务的腿,狙击手的枪对准了林副官,他毕竟不敢打贵翼——千钧一发之际,一辆汽车穿街破巷而来,速度之快,车速之猛,活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倏地冲到资历平面前,一个急刹车,车轮的摩擦声剧烈,汽车几乎甩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尘土飞扬。
“嗖”地一颗子弹射在汽车车盖上,车盖替林副官挡了一枪,贵翼才发现对面楼上的狙击手,卫兵们和狙击手打成一片,狙击手居高临下,弹无虚发,卫兵们一边防卫,一边越过街面,往楼上冲。
一片枪火声中,车门打开,陈萱玉大喊一声:“上车。”资历平把妞妞往车上一送,自己探身上车的瞬间,“砰”的一声枪响。资历平“哎呀”一声,弹片从手臂划过,“噗噗”地冒出血花。
资历平意识到了什么。
“军门。”林副官喊了一声。
果不出资历平所料,这一枪是贵翼打的!
贵翼持枪上前瞬间,资历平已经像弹簧一样,“嗖”地弹进汽车,车门关上,飞一样地奔驰而去。
贵翼和林副官冲到汽车边上,妞妞隔着车窗跟大哥哥挥手“再见”。贵翼眼底全是妞妞眼泪吧嗒的可怜样,他心里一阵绞痛,恨得直往黑夜里鸣枪。
狙击手咒骂着,撤枪往回跑。被冲上楼的卫兵截住,一阵枪火四溅。
狙击手被击毙。
“爷,你打伤小资少爷了。您这是干吗?”林副官说。
“你看见那司机了吗?”贵翼反问林副官。
“陈萱玉。”林副官说。
“聪明。”贵翼脱口而出。
“谁?”
“他得挂点彩……”
“谁?”林副官愣没反应过来。
卫兵抓到了两个侦缉处特务,按在地下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鬼哭狼嚎。贵翼走过去,分拨开卫兵们,站在那两个特务面前,问:“谁的命令?”
特务捂着脸,哭丧着说:“资、资科长。”
“资科长,是吧?”贵翼说,“给他们资科长打电话,马上把妞妞小姐给我送回来,不然的话,半个小时毙一个。”
“是。”林副官大声地回答。
“贵军门,贵军门,我们冤枉啊,贵军门。”特务们哀嚎着。回答他们的还是拳脚相加。“敢动我的妞妞!”贵翼发飙一样一脚踢在大门上,坚固的铁门回弹的力量痛得他一缩脚。
“爷,爷别动气。”
“小资,小资你等着。”贵翼恨恨地走了,林副官亦趋亦步地跟着他。一路上听他叫嚣着要修理资历平。
林副官叹叹气,摇摇头。
其实,贵翼心里清楚,资历平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保全妞妞,保证“出港”任务的顺利进行。
资历平处在资历群枪口的威胁下,通过自己民间的力量,“绑架”妞妞,这一点上,就足够聪明,他相信资历平有一套完整方略,可以振振有词地“虎口脱险”,而妞妞藏在陈萱玉那里,也是安全可靠的。
资历平从前经营的“小团伙”,毕竟属于“中立”地带。
而资历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多争取一点时间,搅乱资历群视听。
贵翼知道,他必须马上采取积极的行动,资历平“绑架”妞妞,有助于完成两个目标,第一给贵翼口实,足以向资家兄弟发难;第二给“出港”计划压缩敌人的准备空间,先发制人。资历平在最短最急的时间内,做出了一石二鸟的选择,不可谓不机智,不可谓不聪明。现在,轮到贵翼去虚张声势,大发雷霆了。
二十分钟后,一辆车盖上点缀着弹孔的汽车停在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上。
汽车熄火。
资历平对陈萱玉说:“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我跟你娘是舞台姐妹,虽然也没大家想象得那么好,至少,也没那么坏。”
资历平笑笑:“妞妞就拜托姨妈了。”
“你什么时候来领她走?我可没耐心带孩子,最多替你看两天。”
“好的,姨妈。”
妞妞主动说:“就两天哦,小资哥哥。”
资历平点头,摸摸妞妞的头,说:“不哭啊。”
妞妞含着一窝子泪笑。
资历平下车,刚要走,就听陈萱玉说:“枪留给我,以防万一。”资历平把手枪递给陈萱玉。
汽车发动,驶向茫茫夜幕中。
当资历平捂着血淋淋的胳膊回到资历群住所的时候,一屋子的特务等着他,大伙儿都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我哥呢?”资历平问。
“资科长和资先生有紧急事务要处理,去了特派员公署。”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知道吗?”特务口气不善。
“我需要医生。”资历平一点也没客气,“我被贵翼打了一枪。”
特务看看他一身血腥味道,说:“我马上安排,你就待在这。”
资历平看看手表,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半了。
资历安和资历群接到特派员的紧急传唤,急三火四地赶到特派员公署。一路上资历安都在埋怨资历群不跟自己商量,让小资去绑架妞妞,他说,这明明就是挑衅贵翼,眼看就要有大动作了,这个节骨眼上,弄这一出败兴的戏,分明就是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