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外,马车已经备好了。
虽然是夏日,清晨依旧寒凉,程昶走到马车前,孙海平与张大虎已抱着披风等在此了。
二人与程昶道:“小王爷,小的们陪您去进宫去吧。”
程昶道:“不必。”
孙海平道:“小王爷,您近来身子不好,小的们不进到宫里,就在宫外候着行不行?”
“是啊,小的们啥也不干,就在绥宫的小角门外等着。”张大虎也道。
程昶听出他们话里的关切之意,步子一顿,回头看他二人一眼。
其实刚来大绥时,他不怎么看得惯这些厮役的行径,然而出于人人平等的观念,他从没有把他们看作下人,只要不碍着自己,并不过多地干涉他们的行为。
没想到在后来长日累月的相处中,到底还是处出了一份主仆情谊。
也不知是不是经历了这一切后,对人间因果善恶加深了一层敬畏,又或是迫于心底那一丝捉摸不透的紧迫感,程昶看着孙海平,鬼使神差地就叮嘱了句:“你从前,犯下的口业太多,以后记得日行一善。”又看向张大虎,“你也是。”
随即不再逗留,登上马车,催促车夫往宫里疾驶而去。
廷议将始,绥宫外已候着不少大臣了。
程昶是王,本可以乘马车从前宫宫门长驱直入,然而他方至护城河便叫停了马车,唤来一名禁卫,把随行的吴大夫引去御史台暂候,随后着人去枢密院寻云浠。
程昶本以为云浠该在衙门,没想到前来回禀的武卫道:“王世子殿下与云麾将军的成亲礼在即,侯爷要操持亲事,分|身无暇,这几日便让云麾将军代他去西山营领兵了。”
程昶恍然,是他倏忽了,云浠的出嫁礼,是该由云洛这个家主来操持,想必云洛把她打发去西山营,也是怕她私下来见自己,坏了礼俗。
程昶对车夫道:“你就在这等着,我下了廷议,你载我去西山营一趟。”
平南山兵乱后,朝堂大权瓦解重组,程昶的地位今非昔比,他连着数日不露面虽然是因为病症,然而却有不少人猜测,说他按兵不动,实则是为筹谋夺权。
加之此前有关“帝星”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太子殿下忽然命翊卫司从延福宫请回陛下,种种迹象落在有心人眼中,都以为是三公子与太子两派已暗中斗了起来。
太子殿下虽是正统,然而生性柔仁,三公子行事狠绝,魄力十足,郓王、陵王,哪个不是败在他手下?谁能是他的对手呢?
不少朝臣作壁上观,心却暗中倒向了程昶这一边。
是以便是程昶这么一路沉然地从绥宫门走向金銮殿前,道旁大员尽皆深揖拜下,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之色。
廷议正好开始,朝臣与宗室们鱼贯入金銮殿,田泽立在龙椅旁,见了程昶,微微一愣。
龙椅上空无一人,就像在等着能者居之一般。
是以在吴峁高唱:“众卿有本来奏——”后,四下朝臣碍于程昶在,均是大气不敢出,谁也没有迈前一步。
程昶想起今日的目的,倒也没有迟疑,越众而出:“臣有事要奏。”
田泽道:“堂兄只管说来。”
“臣请——”程昶执笏垂眸,声音平静,“卸去御史中丞一职,归还三司,即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辖下一应职务,并于大婚之后,外放三年,还请殿下恩准。”
这话出,非但田泽愣住了,众臣与宗室们也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以退为进么?可哪有这样退的?
这都退到绝境了,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外放三年时间,已足够新任帝王把所有的权柄收回去了。
然而在朝臣反应过来前,田泽先一步明白了程昶的用意。
他稍一沉默,温声道:“堂兄不必如此。堂兄在御史台,本宫其实……很放心。”
这两年程昶一路走来,田泽其实比许多人都清楚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数度被人迫害被人追杀,以至逼不得已拼命反抗,他参郓王,诛陵王,不惧皇权天威,大概并不是为着权柄,只是为着心中的是非罢了。
田泽知道程昶对皇权是有威胁的,但他是民间长大的皇子,对于权势尚未生出诸多渴望,而今他坐上这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心思尚且纯挚,不过是不想辜负了忠勇侯与故太子殿下的遗愿,愿做一个以民为本的英主罢了——至少眼下如此。
田泽的“放心”二字一语双关,程昶听得明白。
但程昶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臣这几日在府中养病,听闻日前塞北蛮敌异动,殿下已派忠勇侯前去平乱;前日臣在延福宫犯疾症,亦是殿下及时派太医前来诊治。”
“臣二十年来闲散度日,原本无心政事,卷入朝局非我所愿,殿下仁君风范,登基后,朝堂必然有一番新气象。臣如今能卸下负累,将大权归还明主,实乃臣之心愿,还望殿下成全。”
程昶不是一个会置自己安危于不顾的人,他愿意归权,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田泽初掌大权,本来孱弱,却愿意在这个时候,将原本可以助自己稳坐帝位的忠勇军派去塞北抵御蛮敌,何尝不是先让了一步。
所以程昶才愿在面见昭元帝的时候,做下赌注,让翊卫司来救自己。
大概即便彼此心思澄澈,攀上权力之巅后,也要相互试探了才能真正信任吧。
程昶想,便到今日为止,足够了。
他归权,不单单是为了云浠,为了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