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气息是蚀骨的寒,不知冷风是否来自秦淮河面,所以格外渗人。
我睁开双眼,窗外白雪映日,晶莹透亮。树木孤凉,寂静空旷。我穿上棉袄夹裤,推开房门。
护卫文青适时端着热水从庭院中走来:“护法,今日好多了吧?”
门口,侍女小环笑道:“护法大人自然是好多了,这可是我的功劳。”偏头看向我:“护法大人,奴婢服侍你洗脸。”
我摆摆手:“你们可要惯坏我了。”接过热水,蹲在院中洗脸。
热气扑面而来,我反而打了个寒颤。看到盆中倒映一张平静的脸,我的思绪有刹那的停滞。
然而只是一瞬,我对水中人笑了笑,捧水洗脸。
回到建康,已经五日。
那日晚间自公主府归来后,我便高烧不退。大约是这一路跑得太猛,又没好好吃东西,还在大年初三最寒冷的半夜穿了夏衫出门……我苦笑了一下,小环接过我手中水盆:“护法大人,去前厅吃饭吧!”
我点点头。大约那晚一病不起吓坏了夏侯府的护卫们,他们雇来邻里一个姑娘照顾我,便是小环。文青是护卫们的一个头领,这些日子也是他看住我。
穿过回廊到了厅堂,三两个护卫已用过饭,朝我点头示意。
我和文青在桌前坐下,他笑道:“太好了,我看护法大人身体已经大好,属下们总算能跟盟主与夏侯大人交待。”
“你也放心了,我不会再乱跑。”我道,文青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几日,每日每时都有护卫在我的门口轮候。夏侯府中自然安全,他们的轮候,自然是盟主和师父授意——大概是怕我再不辞而别。
可是我怎么会呢?
我舀起一勺粥,静静喝掉。
“护法大人,我今早接到消息,盟主大人明日便会先行回到建康。”文青面露喜色。
我愣了愣,抬头:“怎么这么快?一个月的路程,他们那么多人马……”
“哦,是盟主要提前回建康向朝廷述职,所以带人马先回来了。”文青笑道,“有传闻说杜增重伤不治,疫了。江东武林可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威震天下!”
我忽然有些不安起来——林放他,先行回来了,就在明日……
脑海里忽然闪过那日,他冰凉的眉眼,还有他漠视所有人,朝我伸出的双手……
那双手,一如他的人,冰雪般寂静坚定。
忽然有些难过,也有些愧疚。要怎么面对林放?我曾发过誓,永远守候他的。可是却为了儿女之情,为了一个已经离开我的男子,没有听他的话。
“砰——”我放下碗筷,文青和一旁的小环都诧异的望着我。
“我……我不吃了。”我站起身,“我去练剑。”
“可是护法大人你才吃了那么一点……”小环的声音顷刻已经很远。
我拔出“玦”,站在庭院中。
凝神、定气。
我清啸一声,一套破辇剑法使将出来,积雪飞散、劲风横流。手中感觉却似乎有偏差,竟有些控制不住“玦”,好几个招数使得有些不伦不类。
什么破辇剑法!
我一把将“玦”扔在地上,一旁尾随而来的小环吓得一阵哆嗦。
“你不要怕,我不是恼你。”我道,“我只是自责。”
林放明日就到了,我要怎么面对他?我做了如此错事,我应该道歉。
可是我,着实……累了。我实在没心思向任何人去道歉,请求原谅。
也不愿,再与任何人,提起任何关于他的事。
想到这里,我忽然平静下来。
林放也好,夏侯也好,小蓝也好。任何人也好。
我已经这样了,又何须去理会别人如何想,又何须再去解释什么?
我弯腰拾起“玦”,微微一震,抖落满剑雪花。提起袖子,擦拭剑身上残余的雪渍。
周围忽然极静,甚至连小环的呼吸声都消失不见。却偏偏有轻微的脚步声闯入耳中,那脚步声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熟悉的是那脚步的轻柔和坚定,陌生的是那脚步声一向该是不急不缓的,今日明显有些急。
我抬起头。
周围是真的极静,或许此时就算有人在我耳边大声呼喊,我都听不见。只因他半旧的白衣大袖飘扬,他冰雪般的容颜几乎要与周围莹白一片溶于一色。然而他如墨的长发和凝玉般的双眸,却黑的触目惊心。
他望着我,隔着七八丈远。我几乎可以看清他鼻翼的阴影,他眸色深重,我却看不清晰。
“你、你、你是何人?”小环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惊断了我游离的心绪。是了,小环并未见过他。我望向小环,却见她虽然出声质疑,脸却涨得通红。
林放似也被小环声音惊醒一般,双眸一闪,那沉重消失了,只余淡淡的神色——一如他平日的样子。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不过数十步。他站定,低头将我打量一番,最后目光停在我脸上:“风寒可已大好?”
说得极为自然,仿若他每一次关怀下属的语气。我不由自主点点头。
一旁小环凑过来:“护法大人,这是谁?”
他似乎没看到一旁有人,只是盯着我,继续道:“甚好。今晚建康分盟为我接风,你便一同出席吧。”
我又点点头。
他又道:“有几个官员也会到场。其中有一两个想通过我们结识周昉。你留点心。”
我接着点头。
他笑了:“怎么,烧了几天人也烧哑了?”
我一滞:“没有……”
“嗯。”他负手道,“战事虽然结束,如今我们在武林的势力也算稳固,但是离开建康这么久,许多事情要处理。你要用心。”
“是!”我恭敬道,目送他转身离开。一旁小环小心翼翼问道:“护法大人,他……”
“他是盟主。”我松了口气道,“林放。”
“啊!”小环一阵尖叫,“他就是盖世英雄威震武林的盟主大人林放林文璇?”随即又极为沮丧小声道,“可是盟主好冷傲!除了跟护法大人讲话,连看都没看我!”
我没有搭腔。林放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转角处。
他没有问温宥的事。
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其实他们都不会问我?
我心中再次苦笑。
忽然又想起一事——文青方才不是说,盟主明日才能抵达建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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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四五日,林放的确忙得厉害。连带我也跟着他忙得不行;处理各处分盟上报的情报、接待尚未臣服我们的各州武林代表人士,并成功收归既已;带着各色财物贿赂建康一些重要官员——,虽然我们胜仗归来,打点各处的钱财反而需要得更多了。好在这一年多我们的财产增长数倍。
跟着林放,极忙。甚好,才几日的时间,那一路的极度劳累和心痛,还有那一晚的崩溃立刻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关于温宥的一切,空洞得惊心。
只是每日总有忙完的时候。甚至忙到午夜,从林放的议事厅中退出,回到那寂静的小屋,却还是有些茫然。心里空空的,睡不着。
望着窗外幽深的天,望着冰寒的明月,半宿一宿,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帮林放处理各种文书时,偶尔抬头,却能撞见林放凝视我的眼神。一双黑眸,沉静温暖。与我目光对上时,不避不闪。
我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