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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遗恨小重山

多情自古空余恨。

218就像是两个有今日没明天的人,抵死贪欢。

小院里的芭焦,仿佛在等一场秋雨。

捧茶对月,小院宽心。

这是青石上的字,苔痕布满了青石,要看清这些字,还是需要费点心思的。好在,我有这闲工夫。

夏夜的傍晚,芭蕉越加青葱,遮掩着那青石,也遮掩着那些字,颇有意境。

女工阿红送来燕窝的时候,我正立在小院里对着芭蕉叶发呆,她将燕窝放在桌子边上,走上来,说,这是宁小姐最喜欢的。真搞不懂她怎么会喜欢这些。

我回头,看着她。

她冲我笑,走上前将一条披肩披在我的身上,说,程太太。虽然是夏天,但您的身子刚好些,还是得多注意。

我笑笑,说,有劳了。

她也笑,说,宁小姐说您是贵客。我理当好好照顾。说着,她将燕窝捧给我,说,给您调了点儿蜂蜜。你看看合不合您的口味。

我接过,谢过她,漫不经心地问,程先生常来这里吗?

她一愣,笑,说,怎么会?程先生是大忙人,我们怎么有机会看到他。这也是托了程太太的福,我这两日才得见。

说完,她就托词离开了。

只剩下我,独自站在这小院里,望着几树芭蕉出神,陷入了回忆——

四天前,我被程天佑安置在这里。

嗯。准确地说,一周前,发生了一场离奇的车祸,本来昏迷的我,突然回光返照似的醒来,向他求欢、不,是求婚之后,再次昏了过去。

医院病房里,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三天后。

我并不知道这三天里都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场导致我昏迷的车祸差点儿导致程天佑和程天恩两兄弟反目成仇。

金陵在我床边,她看到我醒来的时候,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说,你醒了。

八宝也从桌子上跳下来,说,哟,醒了?求婚小能手!

我刚要起身,程天佑从门外推门走了进来,他一见我起身,忙紧张上前,说,不要乱动。

金陵看看他,又看看我,笑笑,说,我先去照顾钱至。

八宝也冲我和程天佑挥挥手,说,拜拜!求婚小能手!

程天佑习惯性地点点头,忙又摇摇头。

我的脸微微一红。

两个人的病房,空气突然凝固到令人窒息。

眼前,这个眉目俊美非凡的男人,一改雅痞本性,突然拘谨得像情窦初开的小男孩,连手搁在哪里都有些不知所措。

那一刻,两个人,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他先说话了,他清了清嗓子,说,你醒来就好。

我说,嗯。

再次陷入尴尬的静默。

然后,他再次努力打破沉默,说,饿了吧?我给你去拿粥。

我说,嗯。然后又摇摇头,我说,我不饿。

就这样,又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该说点什么呢?

——讲点什么好呢?

——怎样开口才显得我不那么像是奸夫呢?你离婚官司我包了!不行!万一她是因为车祸撞到了脑袋怎么办?如此喜上眉梢地破坏人家婚姻显得我就是一品德低下三观全无的公子哥儿……

——说出那样孟浪的话,我该怎么补救才有利于形象呢?

——或者她只是被钱伯的话给气到了,赌气凉生和沈小姐,我是不是也别把那话当真才好?

——他一定觉得我是被他的美色诱惑不惜代价出轨的无耻人妻了。真的好丢脸啊啊啊啊啊啊,让我去死一死吧吧吧吧……

——看她神色闪烁一定是了。

——看他眼神游离轻浮的样儿,一定是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荒唐下去了!程天佑!程总!程大少爷!好好醒醒吧!

——不行!不能让他这样认为我!其实我是个好姑娘……

在这尴尬而玄妙的沉默时刻,门突然被推了开来,钱伯敲门后走了进来,他说,大少爷,二少爷来了,在门外,大少爷要不要……当他看着我们俩古怪的模样,便没再说下去,眸子里满是狐疑的光。

程天佑忙开口,似乎是想向钱伯撇清,表示你看其实我们俩没什么古怪,他清清嗓子,说,弟妹,其实天恩他……

我盯着他,突然开口,说,程天佑,我们结婚吧。

他说,好。

撇清呢?

节操呢?

那一刻,我想的是,让好姑娘见鬼吧,随便他怎么看。而他回了我这声“好”,竟也丝毫不犹豫,彻底做了三观全无的公子哥儿!

就像是两个有今日没明天的人,抵死贪欢。

当时,钱伯就跟被雷劈了一样,愣在那里。

同时愣住的,还有门缝里,那个拥有一双狐狸般的眸子的男子,他眯起眼,抿着唇,表情模糊在门微敞的缝隙里,冷漠又魅惑……

……

我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芭蕉,陷在回忆里,门缝里程天恩那张我参悟不透的冷漠而魅惑的脸,那一天,程天佑为什么会在我醒来时,提及他呢?

突然,屋子里响起的争执声,将我从回忆中惊醒。

我一怔,悄然走近,只听到宁信的声音,她闪烁而不安,说,未央!你能不能正常一些!就为了一个男人!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她竭力压低声音,似是恳求,却又压抑着深深怒意。

紧接着,未央声音传来,她冷笑,一贯骄傲的语调,说,就为了一个男人?!姐!别说得你多清高!你的样子又比我好看得了多少!是谁接到颜泽电话,为了一个男人听风就是雨,风尘仆仆跑去魏家坪!装什么毫不在意!装什么只是朋友!谁的心疼谁自个儿知道!今天,你又收留了他的女人!他的心怎么可以这么狠!他不知道你爱他吗?

说到最后,未央的声音抖得一塌糊涂,纵然是与宁信争吵得厉害,听得出,她心底深处还是心疼着姐姐的。

宁信声音却依旧冷静,无欲无求一般,她说,够了!我是去天恩的度假村!我是不小心遇到他!谁规定恋人不能做朋友?未央!你都这么大了!该懂事点儿了!姜生她不在这儿!

未央说,不在这儿?你为什么不敢让我找!你推三阻四什么!你在怕什么!

宁信说,我只是不想看你发疯!

未央说,我发疯?!对!我发疯!为爱情发疯就这么丢脸吗!我只不过爱上了一个人!爱一个人有错吗?你说啊!

宁信似乎有些不耐烦起来,说,没错!但是,未央,你知道不知道,当一个人肆意发泄怨气的时候,真该去镜子里看看,自己的脸是何等扭曲!

未央愣了,声音颤抖着全是伤心,说,扭曲?你这么说我!我是你妹妹啊!

宁信自知言重,试图去拉她的手,说,未央。我知道你爱他,但是他已经娶了她!我早都告诉过你了……

未央打开他的手,突然无比激动地打断,说,你说谎!他是我的!他只会是我的!永远是我的!如果我得不到的,谁都别想得到!

她偏执若狂的倔强让宁信心疼无比,她说,未央!你清醒一点!你不要再给他们添乱了好不好!未央!求求你!别跟凉生纠缠了!求求你!

未央美丽的眼角挂着一滴泪,说,求求我?你真是我的好姐姐!这些年来,你最喜欢对我说的话,就是这一句,“别再跟凉生纠缠了”,是啊!我不纠缠他,他就可以清清净净跟姜生那个贱人在一起了,你也就不必再担心你的程天佑被她勾走了!

她突然笑,凄艳诡谲的美,她望着宁信,语调怪异,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姐!不!宁信!你可真自私!

你!宁信被气到语结,抬起手掌,却最终没有落到她那倔强的小脸上。

未央看着自己的姐姐和她那只高高举起的手,收住了笑容,眼泪崩裂在眼眶里,她偏执而倔强,说,你打啊!

阿红呆在一旁,噤若寒蝉,看着她们姊妹之间的争吵。

突然,又有人走了进来,手包和钥匙随意往呆在一旁的阿红手里一递,刚想摘下耳环一身放松,却吃了一惊,说,哎哟!你们两姐妹这是怎么了?怎么吵成这样?看样子,我今天啊,就找不到个清闲地儿了。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已觉万种风情,不必猜,是苏曼。

前院里,我心下一沉,眉毛微微挑了挑,心下叹气,程天佑啊程天佑,你对我的安置可真好啊。安静了没几天,新欢旧爱已凑够一桌麻将了,这般热闹。

屋子里,未央猛然转头,指着苏曼,对宁信,说,你的心得有多大!他的新欢旧爱的,都往你这里安置!你是垃圾回收站吗?她说,姐!到底是我不要跟凉生纠缠了!还是你不要再跟程天佑纠缠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苏曼一愣,转头看着宁信,说,她!她说谁垃圾?!

宁信没理她,夜太黑,她不放心地追了出去。

……

这一场突来的争吵,最终消弭于宁信追未央出门的那一刻,苏曼也跟了出去,一面从阿红手里拿过她的包包和车钥匙一面嘟哝,哎,我去!我怎么……哎真倒霉!

她们三人追逐着走后,原本拘在一旁的阿红忙从屋内跑到了前院里,说,程太太,您没事吧?

她几乎是用一种八卦而“崇拜”的眼神看着我,那表情是“噢!我终于懂了!”“原来,您和两位小姐关系这么复杂啊”!

我捧着碗,摇摇头。

夜色已深。

阿红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燕窝,说,哎呀,都凉了!您怎么没喝?

她说,我给您做一份新的吧。

我说,热热就好。

阿红惊讶地看着我,说,宁小姐从不吃回锅的东西……

我看着她,说,没事。我村姑!我朴实!

阿红突然说,我也村姑。我也朴实。

说完,她脸一红,抱着碗小跑走了。

我一愣。

219爱情,有多温柔,就有多残忍。

我反复思忖着阿红那句话,我也村姑,我也朴实,我总觉得那一刻我没有立刻对一个下联给她有点儿对不起她脸颊的那抹神奇的绯红。

我当时应该智慧而淡定地说,加油噢!总有一款总裁在等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扶了扶额头,皱了皱眉头,我一定是在车祸里撞傻了。

夜渐渐深了。

一直到很晚,宁信都没有回来。而程天佑,也依然没有来,此刻,离他将我安置此处,已有四天时间。

他走的时候,说,我很快回来。

他说,等我。

很快是多快?

等我等多久?

我望着窗外,芭蕉叶,许多愁。

金陵来过电话,问我是否习惯住在这里。我说一切都好。她在照顾钱至,我不愿让她为我担心。

宁信这般得体的女人,又懂得照顾人,怎么会不好?

金陵说,如果他再不去接你,你就来我这里吧。

我笑笑,说,你们二人世界,我就不打扰了。

金陵说,没有,就我自己。他回程宅了。好像……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许是怕我担心,没贸然说出自己的猜测。

她飞快地说,那就这么定了,我明天下班就去接你。

我愣了愣,摇头,说,不。我等他。

是的,我明白他会来,所以,我等。

电话那一头,金陵也愣了,她不曾想到,犹疑如我,优柔如我,终有一天,竟会如此坚决。

对啊,魏家坪的月色之下,他曾对我说过的话,你该相信,一个那么爱你的男人,一定有他的苦衷。

金陵挂断电话的时候,说,姜生,你变了。变得笃定而勇敢了。

笃定而勇敢。

我喃喃。

如果日子只有这么多了,一个人还有什么机会不笃定?又有什么资格不勇敢?

我低头,看着指缝,是时光流走的声音。

日子只有这么多了。

突然,楼下有人说话的时候,我慌忙起身,张望,跑下楼梯。

他来了。

他进门,不见宁信,有些奇怪,问阿红,你们家小姐呢?

阿红看看他,又抬头,看看停步在扶梯上的我,说,小姐她……出门了。

程天佑点点头,说,你去吧。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他看着我,很久。

我低头,笑了笑,些许的尴尬,说,他们都反对是吗?

似乎是知晓了的结局。

我的声音突然颤抖,我说,其实,没关系。其实,能陪着你,就这样,已经很好。我说那句话,不是真的一定要你娶……

我突然停住。说的多,错的也多。

他看着我,眼眸很深,似有很多疑问,却什么都不问,他笑了笑,说,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

他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缓缓地俯身,在我面前,单膝跪地,无比郑重的模样,如同中世纪的骑士。他说,亲爱的姜生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愣了,看着他,眼睛里突然闪起了泪花,突然间,多么不敢看,恍然间,那熟悉的乌黑如漆的发,那此曾相识的灿烂如星辰的眼。

我含着泪,用力地点点头,他坚定地拉过我的手,将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上,轻轻亲吻了戒指,起身,将我紧紧拥进怀里。

我突然哭出了声音。

丝绒盒落在地上那一刻,宁信走了进来,失魂落魄的模样,似乎是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

当她的眸子落在相拥在一起的我们身上,落在地上的丝绒盒上,又落在我左手无名指上那晶亮的戒指时,怔在了门口。

程天佑转身,说,回来了?

她看着他,纵使八面玲珑,却在此刻,怎么也回不了神。

她几乎是尴尬地试探着,说,她……她不是……不是已经和……不!我无意冒犯,只是……只是……

她口干舌燥,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却依然不成句子。

程天佑看着她,将我护在身后,说,这是我的事我会处理。你需要做的,或许只是说句恭喜。

宁信愣了愣,望着他,却无力反驳。

是啊,此时此刻,那一些,如何处理,都是他的事情,她作为一个大度而善良的前任,所能说的或许真的只是一句恭喜。

她有些仓皇,强笑,说,对不起。

然后,她更努力地冲我笑笑,说,恭喜。

我看着她努力瞪大眼睛不让自己眼泪落下的表情,突然觉得,爱情,有多温柔,就有多残忍。

吾之蜜糖,彼之砒霜。

程天佑看着她,客气至极,说,谢谢。

那一夜,程天佑看着我入睡。

我问他,在想什么?

他说,想该给你一个怎样的婚礼。

我说,那些都不重要。

他的手拂过我的发,说,很重要。

突然,我发现,他脸颊上微有擦伤,衣服某些地方,沾了尘土,胳膊肘和膝盖处,甚至有擦破的痕迹,连摊开的掌心也有微伤。

我惊起,说,这是……

他阻止了我起床,淡淡的不在意的模样,说,没事。

他该不会是逃出来的吧?

我自责自己的后知后觉,不再说话,只是将脸更靠近他的温热的手掌,我知道,这一刻的他,面临来自程家的压力有多大,其实……唉……

就这样,过了很久。

他守在床边。

我看着他。

他笑笑,说,你这样看着我,我会以为你想留我过夜的。

我脸一红,说,才没。

他说,那就乖乖睡。然后,他蛮严肃地,跟老学究似的总结道,订了婚的人,婚礼之前不能同床,会不吉利的。

同床……好吧……我将脸往被子里埋了埋,好诡异……午夜时分,一个男人谦谦君子般跟你聊不能同床……虽然聊的是“不能”……却还是诡异。

……

心跳无序的午夜,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睡着。

我进入梦乡之后,他才离开。

他深深的一声叹息,落入我的梦里。

220当你决意不再颠沛流浪,我便奉我姓氏将你此生收藏。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离开,将卧室的门关上。

走下楼去,不见宁信,他对阿红说,我走了,你转告宁小姐。

阿红看了看门口,张了张嘴,最终,点点头,说,是。程先生。

他走出门,后院里,宁信站在夜色里,卷曲的长发,如同起伏的感情线,她没回头,说,你怎么不更残忍一些!今晚留在我的房子里洞房!

他愣了愣,说,我走了。

她仿佛没听到,背对着他自顾自地喃喃着说,我让阿红称呼她程太太,我以为她是凉生的太太。可今天,程先生,你却用一枚戒指告诉我,她是你的程太太。

她深深地闭上眼睛,鼻息间,全是酒气。

是啊,若无酒气,怎么会有勇气,来说这番话。

他看着她,说,外面暑气重,回屋吧。

说着,他按了车钥匙,走向车去。

她突然走到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将一堆报纸扔到他的眼前,路灯下,报纸上是凉生和沈小姐同游北海道的消息。

她说,你看看这些报纸!谁都知道!她不过是在同他赌气!怎么就值得你把一辈子都承诺啊!她会把你推向万劫不复的!程天佑!你告诉我!告诉我啊!会做这种愚蠢透顶的事的!不是你!

程天佑冷静地看着他,说,她心里哪怕对我有半分欢喜,便值得我将一生承诺,哪怕万劫不复。

经历这么多风雨坎坷,他比任何时候都笃信,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有足够的能力,hold住她此生悲喜。如果爱她如他都不能给与的一切,谁还能给与?他已经错过了八年,不想再错过更多好时光。

当你决意不再颠沛流浪,我便奉我姓氏将你此生收藏。

宁信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美丽的眸子如同蒙上一层雾,不再遮掩声音里的悲凉,她问,即使她仍爱他,你都不介意吗?!

他看着她,语气淡淡,说,年轻时,我会很在意,我爱的那个女人她心底爱谁,是不是藏着谁。现在,我觉得,没那么重要。

经历了太多,他突然发现,没有任何事情比“在一起”更重要。只有在一起,你才有能力,为一个人遮风挡雨。只有在一起,你才能有能力,与她同悲同喜。只有在一起,你才有能力,保护她不被伤害。其余的,不过是少年情爱里的过分放大的痴缠纠结,没那么重要。

说着,他坐进了车里。

宁信发疯一样站在他的车前,她说,程天佑!你这么做,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的!

程天佑抬眼,望着她,说,我不介意与全天下为敌!

宁信说,你疯了!

他点头,说,是的,我疯了。

宁信说,你会后悔的!

他唇角扯起一丝冷笑,说,我早已后悔!

他后悔他疯得有些晚!

他后悔他像一个小男孩那样去计较她爱谁多一些!

他后悔没有早一些如此独断霸道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让她犹疑,任由她选择,以至于让她颠沛流离尝尽这些悲苦!

他的车子行驶离开,她独自颓然坐在了草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清醒过来,她有些慌乱地整理自己乱掉的头发和仪容,不!这不是自己!自己怎么会如此地失控!

她努力地笑,我是宁信!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先被他爱过的女人!我也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被他爱着的女人!

是的!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我是宁信!我是他最爱的女人!我是程太太!

他会向我求婚的,一枚搁在丝绒盒里的戒指,和单膝跪地,问我一句,宁小姐,你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是的!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当她挣扎着起身,向屋子里走去的时候,突然有人踏着夜色走来,来人说,宁小姐,许久不见。

宁信回头,却见钱伯,常山跟在他身旁。

宁信警惕地看着他,说,钱伯。哪阵风……您怎么会到这里?

钱伯笑,说,想当年,这处房子,还是我为老爷选的,老爷将它赠与宁小姐,也算是有情有义。

宁信的脸色灰白,他是如此毫不留情面地揭她的伤疤。

瞬间,她又冷静自若地笑,楚楚动人的悲伤语调,说,谁没有过去呢?

钱伯笑笑,她果然是七窍玲珑心,知道怎样的姿态最能让男人心生怜悯。他说,我想接……程太太走。

宁信突然笑了,说,我就是程太太。

钱伯一愣,他看着宁信,只当她是因爱成狂的胡乱说话,又笑了笑,说,我是来接姜小姐离开的。

宁信笑,收拾好情绪,说,您怕是来错地方了。这里只有宁小姐。

钱伯也笑,说,我知道,大少爷一定嘱咐你,不准程家任何人接近她。

宁信笑,几分无辜地瞪大眼睛,说,我不知道钱伯,您在说什么。

钱伯看着她,那双宛如白兔一般的眼神,突然笑了,说,宁小姐,我觉得姜小姐那个年纪的女孩用这种眼神望着大少爷时,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尤其是说某些话,比如说一说,某一天的小鱼山别墅,陆文隽是从您的会所那里离开的……

宁信一怔,随即冷静地看着他,笑,钱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朋友们爱到会所捧场,这也不是什么错事。

钱伯说,是啊,不是错事。那个叫钱常来的女孩,以前是你会所里出去的人吧?

宁信依旧很镇定,笑,说,客来客往,谁都喜欢新鲜,会所里的女孩子,来来去去,我真记不得许多。

钱伯笑,说,是啊,自从小鱼山别墅一事发生之后,钱常来那姑娘,好像突然一夜暴富,得了一笔大钱……说起来,别人能用钱打动她做什么事,我也能用更多的钱,打动她告诉我一切……

宁信脸一白,说,我不知道小鱼山别墅发生过什么事!

钱伯说,只要你让我带走姜小姐。我保证,小鱼山的事情,永远是秘密。我想,宁小姐一定不想陆先生知道,那天,他神奇地接到钱常来的电话说姜小姐醉到不省人事时,您在他离开的时候,递给他的那杯酒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吧?

宁信笑了笑,说,钱伯说笑了。

钱伯说,既然是说笑,我想我还真的应该跟陆先生旧事重提一下,也一并跟程先生说说,我想,没有人比他更希望知道,那一夜的小鱼山真相到底是什么!

宁信依旧傲然,说,清者自清!

钱伯笑笑,说,我好像听闻,今天晚上,宁小姐一直跟着未央……怎么未央酗酒回家,楼道口您却突然就离开了……

宁信的脸瞬间苍白。

钱伯并不斩尽杀绝,做了最后的退让,说,我只是见她一面,不带她走!

宁信转身,不看他,咬牙闭眼,说,她在楼上!

钱伯看了她一眼,给常山使了个眼色。

221他看着我,说,妻贤夫祸少。

钱伯敲门的时候,我正在睡梦之中,不知梦到了谁,泪流满面。

我睁开眼的时候,钱伯在一旁,保持着规矩的距离;常山立在门外,望着楼下,生怕有人靠近。

我吃惊地看着他。

钱伯看着我,我眼角纵横的泪痕,还有我左手无名指上的那一枚祖母绿戒指时,他说,姜小姐,让您受惊了。

我说,您是来劝我离开他的对吗?让他做好程家最后一次棋子,对吗?

钱伯摇摇头,看了看门外,常山识趣地连忙将门关上。

钱伯看着那枚戒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枚戒指,是老夫人生前留给他,要他给未来孙媳妇的。

我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心里突然泛起的是酸涩的幸福。

钱伯说,今夜,我来这里。不是为程家,只是代表我自己。

他说,大少奶奶,我不希望大少爷知道,您之所以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将不久于人世,这对一个骄傲的男人来说,太残酷。对于一个男人,爱情之中,宁是败军的将,也不愿是被施舍的王。

我看着钱伯,低头,看了看那枚戒指,突然,我从床上起身,走到他面前,迎着他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我爱他。

他点头,说,好!

他的声音突然有些悲,说,我希望这孩子走的时候,还是带着满心的骄傲,如他一生那样的骄傲……

他如此一说,我只觉得心疼得难以克制,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三亚我不轻生,也不会让他有如此的结局。

钱伯看了看我,说,太太,我不该惹你伤心。

我没说话。

半晌,他看了看我睡梦之中眼角未干的泪痕,还有枕头上的泪水濡湿的痕迹,突然叹息,摇头,说,珊瑚枕上泪千行,不是思君是恨君。

我一怔。

他看着我,似乎是不放心,欲言又止,最终,他说,大少奶奶,恭喜您和大少爷,但是古来有话,妻贤夫祸少。

他看着我,说,您和三……

我皱了皱眉头,抬手,揉揉太阳穴,小声嘟哝着,怎么车祸之后,总是头疼啊。

然后,我抬头,看着钱伯,目光澄明,无比坦然,说,钱伯,你刚才要说什么?

钱伯看着我,目光深深。

我亦看着他,不避不逃。

最终,他点点头,说,我放心了。

离开的时候,他转头躬身,从未有过的恭敬,他说,大少奶奶,您保重。这头疼许是车祸时脑震荡,希望不要太严重。

他走后,我关上了门。

抬头,窗外,月满西楼。

222会为了一个女人,连手足之情都不要了吗?!

窗外,月上西楼。

他坐在轮椅上,漂亮的脸上,已分辨不清是哭是笑的表情,汪四平将这个消息带给他的时候,他差点蹦起来。

什么!我哥跳楼了!

汪四平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爬窗跳的,跳完就跑了……

程天恩愣在那里,自从四天前,她在医院里醒来,程天佑回来嚷嚷要娶她,程家就乱成了一锅粥,理所当然的,这个“胡闹”的大少爷就被关进了“小黑屋”。

程天恩觉得自己回不了神,大哥是怎么将封住的窗给打开的?还爬墙……跳楼……他三岁吗……为了一个女人……真的是……太丢脸了……

程天恩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觉得自己的脸都被丢尽了。

更让他觉得丢脸的是,刚刚他的大管家汪四平同学还跟他借钱!让他差点想驾着轮椅撞死他算完——你一个堂堂的程家数一数二的人物……居然!居然借钱!借2000块!程家给你的工资少吗!工资不必很多啊!程家的关系网里的油水还不够你捞的吗!你看看程家那一堆人,看看哪一个不是油里面捞出来的!而且……你还是脸看起来最大的那一个!

汪四平挺委屈,他上有老,下有小,妻子常年多病,而且他为人耿直,从不捞外快。

程天恩几乎想喷他一脸,说,谁让你不捞的!

等等,好像没有老板对自己员工说这样的话的!

这一刻,程天恩有些混乱,一时间,不知道程天佑和汪四平,谁更给他丢脸。

好吧,抛开平,说程天佑,他大哥……哎……我去……他竟然翻墙……为了私会小情人……还是个人妻……我去……

他揉了揉脸,说,我怎么觉得我都比他像大哥呢……

汪四平一听,连忙凑上前,一副我是狗腿的模样,说,二少爷!你还真该考虑做程家的老大!这样我就不必被你嫌弃不会捞什么外快……

程天恩脸一黑,说,滚!

汪四平很不甘心地离开了,老二这家伙,总是嫌弃自己耿直,其实自己还不一样,耿直得犯傻,白长了一副伶俐的狐狸模样。

可不管怎么样,二少爷还是可爱的。

汪四平虽然“滚”得委屈,倒也觉得同自家二爷算是英雄惜英雄。

汪四平走后,房间里只剩下程天恩自己一个人。

他抬手,按下遥控器,关了灯。

有多久?习惯了这样,只有黑暗陪自己的日子?

从少年时腿被截去的那一刻吧?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小男孩,在黑暗之中抱着空空的被子哭,是的,被子下面,空空的,再也不能跑,再也不能跳,再也不能追逐,更不能和他的哥哥,一起打篮球,那个被他视作天神一般的亲人……

他多么想过去,抱住那个暗夜里哭泣的少年,告诉他别怕!

别怕,多年之后,你会习惯这黑暗,习惯腐朽,习惯失去双腿……

甚至,习惯……学做男人……

汪四平突然推门进来,看着他几乎消失的喉结,不忍心却还是提醒他,说,二少爷,您别忘记吃药啊!

药!他突然像暴怒的狮子!暴跳如雷地将遥控器重重地摔向门边,爆破肺腔般地嘶吼着,滚!

暴怒之后,是死一般的静寂。月光多无情,浸满西窗,连这点可以同他做伴的黑暗都不肯给的彻底。

他突然笑了。

真的是!

如此看来,自己最敬爱的男人要和自己最讨厌的女人结婚了?这个令人讨厌的女人要成为自己的大嫂了?

不对!是不是混进了什么不对的词眼?

敬爱?呵呵。

要知道,就在一周前,医院里,他跟他解释,他只是派人去惩罚钱至!并不知道她也在车上啊!那个自己最敬爱的男人,可是用手抓住他的衣领,暴怒得如同想杀掉他一般,咬牙切齿,说,她要是醒不来!……

那一刻,他看着他,目光渐冷,多想知道后面的话,要是她真醒不来……这个男人会怎样?

会为了一个女人,连手足之情都不要了吗?!

他亲手夺去自己一双腿,自己都不曾对他说过这么狠绝的话——相反,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麻药未消,一个少年挣扎着安慰着另一个少年,哥!手术不疼……真不疼,你别哭……

空荡荡的被子知道,截去的腿知道,这伤多么疼!

时光之中,一个少年努力地笑,一个少年狼狈地哭。

去你妈的不疼!

他的心被撕扯得稀巴烂,他多么想走进这时空,问问那个在当年哭得如此狼狈的少年,如果他误伤了你的女人,如果你的女人醒不来,你会怎样?

会怎样?!

程天佑!为了不过一个女人!你怎么对得起我这份最敬爱!

……

悲愤的巅峰,他努力地克制,再克制,紧紧握起的拳,指甲陷入掌心,终于,情绪渐渐平复。

结婚就结婚吧。爱怎样怎样。

不过好在,自己最讨厌的那个入侵者得到了报应!

那个讨厌的入侵者!

他怎么可以也姓程?!

这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的戏,就此落幕了?

想想突然有些怪可惜呢?

再想想祖父真应该对自己好一些,分给自己的东西多一些,你瞧,这场爱情年度大戏里,自己多清白,一点都不参与。

要是自己再插一脚……要死要活地也去爱那个什么姜生……简直……贵宅真乱……

223大少爷,不要啊……

喧嚣的城市,在深夜里是如此安静。

我在那个比红杏招待所好不了太多的私人宾馆里,找到了程天佑。

他打开门,看到我的时候,无比讶异,说,你怎么?

我看着他脸颊上的伤,鼻子一酸,说,钱伯告诉我的,你是用“离家出走”的方式离开程家的,还是破窗爬墙……

说着,我的眼睛红了,拉过他的手,看着他掌心间的擦伤,这是看得到的伤,看不到的呢?如果楼高一些,摔得会有多疼?又不是特工007,又什么都不说。

我吸了吸鼻子,说,别总告诉我没事,我是你的妻子,该与你一起面对承担的。

他看着我,良久,说,那他有没有跟你说,我破窗用了四天时间,着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啊?

他似乎不想我难过,故作轻松,将我拉进房里。

见到他之后又是心酸又是心安,心安之后,难过的情绪消弭了不少。

我看了看房间,问他,为什么住这地方?哦,我知道了!你又没带钱!我有钱,我带你换个地方吧。

程天佑笑笑,说,私人小店,可能更安全。

他是怕被程家逮到,毕竟是逃出来的。

我不禁赞赏这男人的无上智慧,说,你好聪明啊。不过,说起来,是钱伯告诉我你住在这里的……

他一愣,那表情简直绝了,就像是“不勒个是吧!我的大智慧!我是总攻!怎么会这样!”无比纠结。

良久,他的智慧再次恢复了一下下,说,宾馆的老板怎么会告诉你我住这个房间?

我看着他,说,我也有智慧呗!我说,我是出来……嗯的……嗯……成你这笔生意,我给他提成,老板特别上道儿!就放我进来了!

程天佑愣了,嗯的?

然后他瞬即明白,捏了捏我的脸,说,女孩子!以后少胡说!我撇撇嘴,说,知道了!

真难为他,居然会信,我还不是打算一个门一个门敲的,所幸,店就这么大,第一个门就是而已。

他拿起车钥匙,说,我送你回去吧。两个人订婚了,住一起是不吉利的。你也看到我没……受伤。

我拉住他,摇摇头,说,这些年遭遇了这么多,还能再怎么个不吉利法呢?老天……总不会弄死我吧……

他直接吻住我的嘴,我愣在那里,瞪大眼睛。

他霸道的唇齿,温柔的眉眼。

在这一刻,如此亲密,如此近,呼吸如同失去了一般。

他抬起头,从我的唇上移开,捧着我的脸,一本正经的表情,谆谆教诲道,说,我说了,别乱说话。

仿佛刚才这一吻,不是冒犯而是救赎。

我说,程天佑!

他看着我,想再要?

我转脸,不看他,狭小的房间里,心跳得如此厉害。

……

气氛微妙,他的声音有些重起来,仿佛一字一顿才能切断这心猿意马,说,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我看着他,竟然点点头。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忙转身,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他一愣,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钱伯要我交给你的。说是对你有用。说……算是他送给……我们新婚大喜的红包……

最后一句话我几乎是含糊在嗓子眼里,跟蚊子嗡嗡一般。

程天佑看了我一眼,打开那个信封。

当他的眼睛扫过里面的那张信笺,眼睛里是不敢相信的光,这份光是如此的光亮,宛如进入一个明亮的新世界一般。

他敛着情绪,却依然能看出他不敢相信的模样,他看了我一眼,又再次落在信笺上。一遍又一遍,仿佛是想确认什么似的。

我好奇,绕过去,问,怎么了?

他合上信笺,看着我,笑,眼睛那么明亮,说,今晚留下吧!我想我们该去做一件事情了!

我战战兢兢,握住衣领,学他,说,婚礼之前同房不吉利啊!

他笑,学我,遭遇这么多,还能怎么不吉利!老天弄死我好了。

啊?!我下意识后退了一下。

他拉起我的手,大步往床边去,说,别啊了!这么晚了!快点!赶紧上床!不然来不及了!

来……不……及……

大少爷,不要啊……

虽然……答应……做……夫妻……但……您……也不能……太不……矜持……了吧……

被他推上床的时候,我绝望地看了一眼那张被他落在床边的纸。

纸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224纸上。

那张纸落在床边,连同两双散落的鞋子。

纸上墨迹如新——

大少爷:

奉您委托办理姜小姐离婚之事,万分棘手,夙夜难寐。不想调查方知,他们并无婚契,此间因缘际会,容我后禀。

得知此讯,于我惊喜难分;于大少爷,必是喜讯。

特奉此笺,新婚志喜。

钱伯。

225我知道,从此后每一个好日子,都是苟且偷欢。

床上,他从后面将我拥在怀里,下巴搁在我的颈窝处,本本分分,安安静静。

一分钟……

十分钟……

半小时……

……

他说,还没睡?

我瞪大眼睛,望着眼前黑漆漆的夜,点点头。

刚才闹着“来不及了”“上床”,原来只是个这吗!不!我不是表达我有什么不良意图,我只是……

他说,失望了?

听得出他在忍着笑,真是个变态!

无辜我可会了!我一脸纯良,说,失望什么?

他说,睡吧!明天一早我们还得去民政局呢!再不睡,就来不及了。原来是这样啊!

我吐了口气,吹了吹额前的头发。

好吧,是我不纯真,是我……想多了。

他突然翻了一下身,背对着我,说,抱我。

我一怔,这算是、大少爷在……要抱抱吗?

见我依然背对着他,连一点儿反应也不给他这难得的铁汉柔情,几秒钟后,他吃疼地捂住脸,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啊——

我一惊,坐起来,说,怎么了?

他略幽怨,说,其实伤口真的好……疼……啊……

他的语气,传达的是,他一直在努力忍着却最终坚持不住。

我顿时心酸,凑过脸去,想看看他的伤。他没回头,抬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握住,缓缓地拉到他的胸前,我便被动地扑在他身上,手臂环住了他。

如同从身后的拥抱。

他背对着我,笑笑,虽然看不到表情,但能感知到,那是小孩一般,小心思得逞时满足而安心的模样,他说,真好。

我的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我知道,从此后每一个好日子,都是苟且偷欢。

226那就这样,与全世界为敌吧!

——睡得着吗?

——睡不着。

——既然睡不着,不如我们去民政局大楼前坐到天亮?他们一上班,我们就占领那里!来!走啦!姑娘!

——不是吧……哎……我好像没带……

他拉着我走出宾馆的门,车前,他刚拉开的车门,突然又关了上。

我微怔,怎么?

他回头,看着我,月色下,脸上微微的擦伤,是一种懒散不羁的美。他说,怕你后悔。

我说,只是……感觉没怎么谈恋爱就……

他转脸看着我,很生气的模样,说,你就不会说,你不后悔!冬雷震震夏雨雪!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生气了?这也值得生气?不会吧……

我说,我又不是紫薇……

他说,我不管!

可傲娇了。

说着,他赌气地拉着我的手,将我塞上车……

于是,民政局楼阶下,仰望了一夜星空。

清晨的阳光,敞开的民政局的门,我从他肩上醒来,刚伸了个懒腰,他突然拉起我的手,说,走吧。

在我以为他会拉着我,一阶一阶走上去的时候,他却一阶一阶地往下走,他没说话,背影中,有种勾人泪下的孤单。

我的手突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拉住。

那是一种我也解释不了的执拗,突然。

如果那枚戒指是他对我的决心,那么随着他来到这里便是我的决心。

他没转身,只是,说,一辈子这么短,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时间我还是给得起。

他一句“一辈子这么短”,几乎把我的眼泪勾了出来。

我却只能疼不能哭。

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他突然怔住。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宁信就在不远处,她似乎一直在等我们,来来回回地走着,仿佛一条路,明知折返皆无功,却不得不继续。

这时,我才想起,昨夜离开她那里时,她告诉我,找到程天佑记得给她说一声,免得她担心。

她见到我们看到了她,走了上来,我刚想上前同她招呼,却被程天佑一把拉住。

我一愣,抬头,看看他。

宁信似乎感觉到来自程天佑的重重提防,笑着,依旧温婉,春风一般,她看着楼阶上的民政局大楼,说,恭喜啊。虽然昨晚说过了,在这里,还是要再说一次的。

程天佑说,谢谢。

我看着他们两人略微诡异的气氛,竟一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为了表示自己也可以像她那样温婉大度可人,我对程天佑说,我去给你买早餐。

宁信笑笑,说,我给你们买了。

女神一出手,贤妻都当不了,我的眼前一黑,还是笑,说,我去买份报纸。

程天佑拖住我的手,说,我陪你。

我刚想说,你陪你前女友吧。刚开口,已被他看穿,他看了我一眼,眉眼满是温情,抬手理了理我的头发,说,有点乱。

另一只手却狠狠握了我一下,证明他是压着愠怒——再胡说八道!管捏死不管埋!

宁信对着我笑笑,如说平常事一般,说,我昨晚喝得有些多,不知道说过什么讨嫌的醉话,让你家先生不高兴了。

昨晚?他来去匆忙的,一身伤,怎么还会有时间在一起?

唉。怪不得大家都说,防火防盗防前任,好像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自动脑补了一下,智慧再次提升。

程天佑笑笑,看着宁信说,有吗?我不记得啊!你一直对朋友都照顾有加。怎么会讨嫌。

宁信说,再滴水不漏的人,也有任性的时候。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微笑着的,可是,眼神里,却是有一种不易觉察的辛苦之色。

他们两人的对话,我总觉得自己插不上嘴,好在气氛还算是友好的,对吧?是友好的没错吧?

程天佑说,我们走了。

宁信忙拦住,着急地看着他,说,你们能去哪里?还是去我那里吧!至少等爷爷他们气消了啊!

程天佑说,不了!谢谢!

宁信忙看着我,对他说,她的身体刚好,你怎么再让她跟着……

这时,程天佑的手机响起,是颜泽。

程天佑看了看,略迟疑,接起。

颜泽说,大少爷!您跑哪儿去了?赶紧躲好!我又负责出门去抓您了!听龚言下面的人说,这次逮住你可非同小可哟,会将您拎回香港关小黑屋……望您吉人天相啊!好了!心灵小捕手这就要组队出发了!赶紧躲起来哟!记得好评哟,么么哒!

好吧,我承认,这语调和措辞,是我自动脑补的,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程天佑挂断电话,看着我,眼眸如此地深。

他回头,看了看宁信,说,我们一会儿去你那儿!

宁信松了一口气,脸上浮起玫瑰花般晕红的微笑。

他飞快地说,另外,麻烦你帮我找一个好的公关团队!我要准备婚礼!就在明天!今天开始,让婚礼消息见报!

宁信一愣,笑容僵在脸上,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笑着,说,好啊。

明天?我还未来得及反应,程天佑拉起我的手,转身,不再有分毫犹疑,飞快踏步地向楼阶上走去。

已无退路!

那就这样,与全世界为敌吧!

我回头,楼阶上,只剩下宁信,她单薄的身影,在这流年晨光里。

227这世界,最难过的幸福,是你许诺她的未来模样,别人替你同她完满。

民政局大门前,程天佑看着我,说,是不是觉得折本了?

我回过神来,笑了笑,说,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儿。不是说了吗,没怎么好好谈恋爱也没怎么约会……

他说,现在也不晚,下面开始,我们约会。谈恋爱。

男人果然都是实用主义,就好像说,下面,我们上课。下面,我们吃饭。下面,我们开会……

我无语凝噎,说,好吧……

他说,“好吧”?!

我说,怎么了?

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说,你应该说!好啊好啊!

我立刻学着他,雀跃着,拍着手,说,好啊好啊!

现在满足了吧?傲娇帝。

你这么老,我还这么小,该雀跃的是你吧……但为了不横尸在此,我还是……不乱说话了。

他居然真的就满足了!

他笑了!

他说,那下面你想做什么?

我愣了足足三十秒后,说,看电影!

我真的已被他情绪转换之迅速打败,不过,说起来,我们俩好像还没看过一次电影呢!其实我还想说,听说你们俩还看过《泰坦尼克号》呢。但是好像有一些爱情专家说,总在自己男人面前提他的旧欢,是件很不智慧的事情,我得智慧!

他说,这么简单啊?

我笑笑,说,一样一样地来!

我想和心爱的人一起去电影院看场电影!还想一起去游乐场坐木马,我觉得这是很公主的一件事情。然后冬天,下雪的时候,我们可以去滑雪。然后一起装修一个哪怕只有三五十平的小房子,那是我们的家。对!还有蜜月……

我努力地去笑,想让他感觉到我是幸福的,可是心却突然陷入了无边的酸涩,因为比起我想做什么,我更想陪他去做一些什么。

那么少的日子啊。

我突然开口,努力笑着,说,我一直没问,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他看着我,拉过我的手,说,我想我们两个,完完整整地过完这一辈子。

气氛在这一刻,略微凝重。

他低头,说,我比你大,所以,可能会走得更早一些,但是我不放心,所以,我会努力,争取比你活得久一些。这样子……

他停住了,没再说下去,那些心底的话语。

我却仿佛能听到一般,这些话就仿佛就在我的耳旁,明明是出自他的心底,却仿佛是谁曾说过一样——

这样子,可以让我来承受,失去最爱的人。埋葬最爱的人。你只要记得,在黄泉路上等我。别乱跑,你小脑发育得不太好,容易走丢。我会尽快和你团聚。我们一起去喝孟婆汤,就像我们第一次约会去那间西餐厅一样,我会很绅士地为你拉开餐椅。然后,我们一起轮回。来生,我一定会找到你,爱你!并让你爱上我!我们会约会,恋爱,我会带你去看电影,去游乐场坐木马,冬天雪花飞舞的时候,我带你去滑雪,我们一起装修一个大大的房子,是我们幸福的家,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那一刻,光影重叠中,人影重重,我的眼睛浮起了一层雾,心暖又心疼的感觉,无边无际。

身后,像是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他说,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最难过的幸福,就是你许诺她的未来模样,别人替你同她完满。

程天佑略微奇怪地看着我,说,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冲着他笑笑,说,好像,听到你说情话了。

他笑,你还真是傻啊。

我说,是傻。

228宣战。

龚言将晚报递给老人的时候,老人只看了一眼,就放到了一边儿。

一个大活人居然从程宅跑了!

他是老了,但又不是傻了。

怎么会不知道,手下的这帮人,对程天佑的“私逃”分明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他上房爬墙割窗户的时候,这些人都恨不得扑上去协助一把!

这时,钱伯走进屋里。

老人将报纸递给他,说,这!算是对程家宣战吗!

钱伯看着报纸,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老人,说,老爷子,我已经知道了,网上早已经炒翻了天……

老人说,龚言也告诉我了!听说还有个什么大少爷的太太团,据说一帮人哭晕在厕所里?哪里不好哭!去厕所里哭!现在的年轻人……

龚言满头黑线,赔着小心解释,说,老爷子,哭晕在厕所里的意思是形容悲伤,不过老爷子说得对,现在的年轻人!一个婚讯啊,喜事!弄得一堆堆留言跟挽尊吊唁似的!

喜事!老人差点蹦起来,他的心腹要人居然敢说“喜事”!

龚言知道自己用错了词,讪笑。

钱伯看着眼前情态,才开口,说,老爷子,确实是喜事,股市因此大涨。外人只知道这是程家开枝散叶的锦绣良缘,并不知道程家对婚事持反对态度!

老人看着钱伯,说,你的意思莫不是我不该发声了?

钱伯说,我哪敢有什么意思!老爷子您定夺!只是如果我们发声不利,产生振荡,怕是合作伙伴和董事会都不会太开心……

老人怒道,逆子!孽障!

龚言和常山离开,只剩下钱伯。

常山嘀咕,老爷子虽然骂着孽子,可我怎么看他都不像太生气的样子呢?龚老,您怎么看啊?

龚言看了常山一眼,说,他怎么会生气?你没听屋里,咱一走,他开场白都用“熊孩子”吗!老爷子年轻时可是土匪窝里拐走了压寨夫人的人!他虽然老了!但年轻时的天胆艳事怕是他此生的骄傲!如今大少爷这么做,老爷子估计觉得这才是自家血脉!敢如自己一般恣意妄为!心底怕得意都来不及!

常山如受教了一般,点点头。然后,他叹气,说,程家这队啊!要站对了,可真难!

龚言不言。

老人看着龚言和常山离开,缓缓地开口,问钱伯,唉。老钱啊,这熊孩子做出这种事儿,怎么办?

这一刻,在他口中,他不再是逆子,不再是孽障,只是一个犯错的熊孩子;而他也不再是一家之主,不再是不可侵犯的神祗,仿佛只是一个无奈极了的祖父,与老伙伴讨论着家中烦心事。

其实老人是一肚子腹诽,他恨不得揪住老钱使劲地吐槽,你说你看我这一堆熊孩子啊!那凉生没结婚说结婚骗我一个老人家家!刚开心凉生和她没结婚,她又来祸害我孙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乱七八糟的啊!

但是作为故事里的最大BOSS,至少目前看来如此,老人还是得保持一定的淡定啊从容啊。

钱伯看着他,说,老爷子,听闻大少爷证件一直是龚言保存,所以,这婚礼也不过是一个形式,毫无实质。依照我的愚见,您反对这婚事,但也别发声!更别让集团任何领导层发声,包括公关团队;更别去阻止这场婚礼了。这样,媒体只会猜测我们对婚事低调行事,即使大家有不好的猜测,也无凭据,这样,保全了大少爷的体面,更保全了我们集团董事会和合作伙伴的利益。将来,您不想承认这婚事,就是有婚礼照片,也可以发声说是,大少爷开的只是婚纱派对!风华正茂的单身富家公子谁还没几个花边新闻,也不失体面!而且……将来您要是心软了,想认下这门婚事,也不至于没法圆融……更何况,大少爷的身体……唉……算我这个公司老人,斗胆为他向您一求了,明天的婚礼,您莫阻止了。

老人沉默着,迟迟不言。

这时,汪四平突然走了进来。

他一见钱伯,本要离开,却被老人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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