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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雨潇潇

老九站在门口不动。自从前天她参加大队专案组的会,听人说起关于大姐夫和四姐的“作风问题”的传言以后,她就没有再跨进过四姐这孤独的小屋。她心头惴惴不安,她本来不相信那个肮脏的传言,但是,那晚“闹贼”的事,她又明知确实发生过。当时真有一个人影儿从这小屋里蹿了出去,虽然,她不明白四姐为什么会惊叫,在慌乱中也没有看清那人是谁。但是,不信其有,却不敢否认其无,她自己的嘴先软了,便没胆量去反驳人家,这令她多么的难受啊!心地洁白正直的九姑娘,不相信自己的四姐会干下那样伤风败俗的事。有时,她真想当面质问和斥责四姐,然而,万一真有其事呢?四姐已经够可怜了,善良的九姑娘怎么也不忍心对她放下脸,透露出那令人痛苦的流言来。她只好回避四姐,怀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些事全是无中生有,希望四姐不至于那样。……

烦恼啊!为什么生活会如此的艰难,把一切不顺心的事情全都推到年纪轻轻的九姑娘身上来呢?

四姑娘自从那天在三姐门上受了那一场冷遇之后,就没有再迈出大门一步。许茂老汉病在床上,她两次去问候,两次都使她难堪:许茂不仅不回答四姑娘亲切的问候,竟然把脑壳掉过去,面对墙壁,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只好吞声饮泣地退了出来,回到小屋里,一边为老汉镶皮袄,一边伤心地想: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当一个人被痛苦折磨得近乎麻木的时候,一种固执的忧郁症就会慢慢地生根,痛苦也就变得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四姑娘虽然还没有达到“麻木”的程度,但是因为经受得多了,时间长了,她也并不把那一步步向她逼近的苦难看得怎样的了不起。她想:父亲要把她嫁到耳鼓山去,她拒绝了;三姐和三姐夫劝她跟郑百如复婚,她也没有听从。这样一来二去的违抗他们的心意,他们生了她的气,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没什么了不起。她如今看见这个一向同情和支持自己的九妹子也这样冷淡,更加使她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的正确性:如今这个世道,什么都是假的,谁也不同情谁,只有自己顾自己!

九姑娘站在小屋门口,既不回答四姐的话,也不看四姐的脸。她俩各有各的心事。

老七更不了解那些内情,也不可能知道此刻四姐和老九她们心中的秘密。一时间,姐妹三人谁都不说话,空气都好像凝固起来了。院子里的天空灰濛濛的,绵绵细雨还没有要停止的样子。几树梅花被无情的风雨摧残着,曾经在寂寞中开放,而今眼看就要在寂寞中凋零了。

中午时分,生产队长挨户通知社员们:下午去大队村小教室里参加社员大会,每个评级劳力都不得缺席。同时,他还告诫那些平时不喜欢参加会议的社员,今天不去是不行的,因为工作组已经把各队社员花名册收去了,会上是一定要按名册点数的。

吃过午饭以后,许琴匆匆刷锅碗、喂猪,然后戴起斗笠,出门开会去了。

四姑娘有点犹豫,一边吃饭,一边就想着:去,还是不去呢?

这两年,平常每逢开社员大会,她总是像出工干活一样,准时去参加,坐在本队的妇女群中,埋着头纳鞋底。别人在下面开“小会”,叽叽喳喳的,她不搭白,也不朝前面会议主席位子上的大队干部们看,为的是不愿意看见郑百如的小白脸。

然而,今天的情形却不同了。天气这样冷,皮袄还没有给老汉做起。虽然老人对自己冷淡,可他总是自己的老人啊!更何况老汉又在病中,她私心期望着:老汉穿上她亲手缝的新皮袄以后,父女之间的关系也许能有一点儿解冻吧?……为这个现实的理由,四姑娘不打算去参加社员大会。但是,她成天这样孤独地关在自己小屋里,就像住在监牢里似的与世隔绝,她又多想出去看看,听听人们都在做些什么,讲些什么啊!即便是四姑娘这样被生活遗弃的女人,她也依然怀着希望,希望从更为广大的“社会”那里听到或看到一点点与自己的利益有关的信息,以鼓舞自己生活下去的勇气,或证实一下她私心猜测过的事情是否存在。

许贞和老九赌气,午饭也没有去吃,就在四姑娘这里吃红苕汤。她见老九穿过院坝出了大门,便问四姐道:

“你不去开大会么?”

四姑娘犹豫了一会才答道:“去!……不是说要点名么?”她是决定要去了;对七姑娘说出这样一个原因,表示她本来是不愿意去的。

七姑娘哪里知道个中情由。她对葫芦坝以及整个社会生活向来漠不关心,如今又只为自己婚姻恋爱问题而苦恼着,似乎当今大事只有一件,人们都应该关切她的不幸,全力以赴地为她的恋爱问题提出切实的建议。此外,她绝不相信,别人的生活里也有值得思索和苦恼的事情。这个傻姑娘!糊涂人!……自从那天发生了那桩丢人现眼的戏剧性事件以后,她十分的懊恼,但却并未正确地去总结一番教训。她盼着别人同情她,更盼着突然出现一个心地善良的漂亮青年来分担或解除她的苦痛。但供销分社里的同志们并不怎么关心她的不幸,有的姑娘反而用鄙夷的目光瞧着她,小伙子们拿她的不幸当笑料,经理还批评她不注意生活作风。失望之下,她想从亲人们这里得到同情和安慰,哪知老九一见面就批评她“自私自利”。沉湎于个人情怀中的七姑娘,好不伤心!虽然,老汉今天例外地对她那样温和,但当父亲的哪能知道她深沉的苦恼?这个二十四岁的傻姑娘,焦急地盼着找一个称心、老实、前途远大的对象,恨不得快一点儿嫁出去,但她当着父亲的面,却保证自己“这一辈子”都不结婚。可笑不可笑!

她急于要把自己的“不幸”向四姐倾诉,好像全世界只有善良的四姐是她惟一的亲人了。她认定:既然全世界的事情都没有比她的“不幸”更为重要和急迫,那么,四姐今天就完全没有必要去开会。她对四姑娘说:

“开会,厌烦死了!到处都一样开会,像发了潮一样。翻来覆去还不就是说那些事,耳朵都听得起茧了。我在单位上,就不喜欢开会哩。四姐,你今天何必要去?点名,不过是吓唬人罢了!他们能把人怎么样!”

四姑娘匆匆洗刷锅碗,苦笑一下,像诳小孩子似的望着老七说道:

“七妹,你嫌把你丢在家里冷冷清清不好耍么?你去陪着爹摆摆龙门阵嘛。要不,就去串一串门儿,行么?要不,干脆和我一路开会去。在那儿你能遇着许多熟人,你从前相好的那些姑娘们都在会场上呢。”

许贞撇一撇嘴,“姑娘们!”她才不要找那些姑娘们哩,她们对于七姑娘有什么用场!她摇了摇头,双手抱着膝盖,表示不愿意跟四姑娘一路去。

“那么,你就在屋里帮我把爹的皮袄缝好吧,只差上领子、钉纽子了。好不好?不多一会儿,我就回来了。”四姑娘说着,就动手换衣裳,挽裤脚,换上一双黑色水胶鞋,取下墙头斗笠,最后拿了一只没纳完的鞋底和顶针,再次对七姑娘苦笑一下,便出去了。走到院坝中间,她又回头对七姑娘叮嘱道:“这会儿雨下得小了,你出去转一转吧,别在屋里闷出病来了。记住半下午的时候,到爹房里去看看他吃药没有。”说罢,才跨出大门去了。

许贞失望地望着四姐出去,却没法生四姐的气。不生气,越感憋得慌。她坐在孤零零的小屋里,不由得开始自悲自怜起来。面对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空虚的滋味,头一回涌上许家这个二十四岁的漂亮姑娘的心头……

在许茂家里众多的姐妹们中,如果依照连云场百货商店兼管照相业务的那位摄影师的审美观点来判断,七姑娘许贞是最美的一个。早在四年前,他就从无数到连云场赶场的姑娘们中把许贞挑出来,为她免费拍了一张照片,涂上彩色陈列在太平镇堂堂皇皇的照相馆的玻璃橱窗里,引得许多赶街过路的姑娘们羡慕不已。许贞自然更是顾影自怜。一个心地纯洁具有革命事业心的姑娘,对于自己外在的美是不怎么看重的;而过于看重自己外表的漂亮,并为此骄傲,把青春和精力都花费在俗气的恋爱生活里的女子,也说不上会有什么高尚的革命情操。可怜的许家七姑娘正是后一种人当中的一个。她太过于看重自己丰腴的外表,太爱追求虚荣了。还在读书的时候,她就表现出一种同姐妹们朴素严肃的生活不协调的行动,过早地谈起恋爱来,那时还只有十八岁,她初恋的情人是她的同学,葫芦坝上一个数一数二的漂亮青年。她的恋爱是热烈的,然而冷却也快。原因是,那个青年高中毕业以后回家做了个小队会计,成天汗一把泥一把,甘心当个农民。而当她参加了工作,吃上公粮以后,她便认为,嫁个农民,生儿育女,烧锅煮饭,不是埋没了自己么?分手是理所当然的。问题是,她全然没有问一问人家的意见,不,她根本没有想到过要打个招呼,便抛弃了人家;至于人家会怎么样,她自然不去管了。在只顾自己这一点上,七姑娘倒很像她爹哩。三年前,当她拼命去缠她的四姐夫,要四姐夫“推荐”她出去工作的时候,那个伤天害理的郑百如糟蹋了她。当然,那丑事,葫芦坝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可是,那个阴影却并不因为世上无人知晓就能轻轻从她心里抹去。从那以后,她急于寻觅对象,一个又一个,但都不中意。不是人家嫌她太轻浮,就是她看不起人家的外貌。年复一年地耽搁下来,转眼间二十四岁了!

哦,如果将来某一天,许茂没有死掉,还能思索人生的话,那么,他定能发现在那些乱纷纷的年月里,他和他的女儿们损失最为惨重的是什么东西。不是他自留地的南瓜,不是连云场上的一罐菜油,也不仅仅是金钱和粮食,而是女儿们被耽误了的青春!……如果许茂能开阔自己的视野,走进更为广阔的社会去思索,他将会更痛心地惋惜:像七姑娘这样的一代青年,被攫走了灵魂和理想!

……许贞伏在四姐的床上嘤嘤哭泣一阵以后,仍觉得心头空得发慌,好像那身比农家姑娘要华贵得多的衣服裹着的健壮的躯体也不存在了似的。

她翻身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百无聊赖之中,缓缓地掠着额上散乱的头发。随后,便动手拈起针线来,试着按四姐的吩咐去缝皮袄领子。

然而,好几年来不事女红,连衣服补钉都不会缝的七姑娘,指头不听使唤,没有几下,针尖就扎进手指头,冒出鲜红的血珠来了。她气忿地丢开这讨厌的针线活,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门外去。

她返身掩上大门,漫步走向田野。

细雨刚刚停歇,天空显得高了一些,也亮了一些。只是,远处的山峦仍是朦朦胧胧的,柳溪河上还挂着白色的水雾。葫芦坝静得出奇。人们都集合到村小的几间破教室里开会去了。偶尔有两三个小孩子出现在红花草田里采摘那些小红花儿,玩“娶亲”的游戏。这些孩子们,穿着黑色、蓝色的破棉袄,头上戴着他们哥哥或父亲的棉帽子或毛皮帽,很难分清哪一个是男孩,哪一个是女孩。

许贞踏着泥泞的田坎路,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寒风吹在她身上,冷飕飕的。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穿棉袄。——这是近来在一些年轻人中流行的一种时髦的风尚,他们为了显示自己苗条的身材和“风度”,冬天里也不穿棉衣。七姑娘刚刚学到这种时髦,还没有完全适应,尤其是这空旷原野上的“刀儿风”,她那毛线衣以及花呢外套哪里抵挡得住!

前面田边上有一棵年老的柳树,树下是一眼古井,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拄着竹竿提着小桶走上井台。许贞见她那吃力的样子,便走上前去,一看原是三队的五保老人姜三婆。她说:“三婆婆,我来帮你提吧。”她不由老太婆分说,便抢过小桶和扯水竿,迅速地打起一桶水来。她觉得这个活儿很好玩,便又说:“三婆婆,我给你提回去吧!”说罢便提起那一小桶清亮亮的井水朝姜三婆家走。当她把水桶放在那虚掩着的篱笆门外,回转身来时,姜三婆才走到半路上。老太婆高兴地说道:“我想了半天,是谁家的姑娘呀?哈哈哈……原来是许家老七啊!七姑娘,你如今出落得这样富态,我这老太婆都差点儿认不出来啦!”许贞因为刚才的劳动,脸上红喷喷的,显得容光焕发。她说:“三婆婆,你老人家好啊!”老太婆回答道:“好啥子哟!这条命死不下去罢了。落几天雨,吃水都成困难啰!呃,七姑娘,几时回来的啊?你爹可好呀?……从前你娘在世,也像你这样肯帮忙。有一回,我病在床上爬不起来,你娘天天来看我,给我熬药汤,那时你才两三岁,你家老八还在吃奶,老九还没出世。葫芦坝上正组织互助组,你爹当组长,对我们这些孤寡人家才好咧!那一回我害的是伤寒夹湿……”整天整月没有一个说话的对象,老太婆今天像要把存放在肚子里的陈年老话一股脑儿向七姑娘倒出来。她东拉西扯地说着。好一会,许贞听得厌烦了,便说:“三婆婆,天冷呢,你回去烤烘笼去吧!”说完便离开老太婆,继续漫无目标地向前走去。

许贞绕过一块干涸的堰塘,从一片竹林里穿过去。突然,背后有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许贞!……嗨呀,你也在家么?”

她回过头,只见一个披翻领大衣,露一段深红色绒线围巾的青年向她奔跑过来,板平的脸上现出兴高釆烈的神色,只有在荒凉沙漠中的旅行者意外地与知己重逢时,才会有那样的神态。

许贞淡淡地回答:“呵,你也在家么?”

“昨天回来的,可今天就想走啦!明天一定回县上去。真没意思。”小伙子说,“我妈一封信又一封信叫我回来,原来是给我找了一个对象……好笑人!”他自己先笑了,接着补充道:“是个‘向阳花’,哈哈……”

许贞有点讨厌这个人。他舅舅是县商业局的什么主任,前几年开后门把他弄去当了百货公司的工作员。

“怎么?你不懂得啥子叫做‘向阳花’么?”

“不懂,没听说过。”

“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你会唱一支歌吧?”说着,小伙子唱起来了:“……社员(呀)都是(那个)向、阳、花(呀)……”

唱得荒腔顶板的怪难听,许贞嘴一撇。小伙子忙说:“还不懂么?‘农二’!懂了吧?我妈给我找了个‘农二’。笑死人!”

许贞懂得了。这是城里某些青年对农民轻蔑、鄙视的称呼。她不由更加讨厌这个无聊的青年了。此刻,不知怎么的,她听见人家用轻慢的语言提到农村姑娘,就觉得难以容忍!虽然她自己并不热爱广袤的土地和农家的草屋。

七姑娘转身要走,小伙子却跨前一步,拦住她:

“到我家去坐一坐吧。”

“不坐了,我还……有事呀!”

“只坐一会儿吧!”青年自作多情地瞅着她,轻声说:“我妈在家,舅妈也在……你愿意离开供销分社到县上去么?百货公司阔气多啦。只要给我舅妈说一声……”

要在平时,许贞会动心的。百货公司的店堂、柜台、橱窗,哪一样像连云场供销分社那般寒酸呀!但是,她此刻却不感兴趣。她觉得此人比她自己更浅薄,更空虚。

她伸手推开那青年,傲然地向前走去。只有这一刻,七姑娘脸上才突然闪耀出许家姑娘们所共有的那种固执和高洁的神采来。

“唉!……”板平脸、围红围巾青年怅然地站立在原地,望着七姑娘健美的腰肢,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七姑娘心上突然涌起一阵愤懑的情绪!——她背后没有眼睛,可是她却知道那个人在用怎样令人讨厌的目光盯着她,使她无端地感到受了侮辱。

“好气人哟!……”她自成年以来,这会儿才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女子,自尊心是多么重要。“他们那些人,都一样讨厌,像饿狗一样,可恶死了!”

在许贞这个大姑娘的爱情词典里,早已抹掉了“纯真”二字。别人欺骗过她,她也欺骗过别人。但是,尽管如此、严峻的生活仍然在不厌其烦地唤醒她去追求一种真正的生活、纯洁的爱情。她对自己以往的鬼混感到羞耻和厌倦了。她又一次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多么的浅薄无聊,而现在又是多么的空虚啊!

她依然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知道自己绕过多少根田埂,跳过多少条小水沟,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这样在泥泞的路上走,任凭寒风刮着她的脸,透进她的心。她冷得牙齿打颤,却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清新的气息。一阵猛烈的风吹来,掀起她花呢短外套的前襟。

她时而走得很慢,从眼前随便什么东西——一丘田,一方土,一个大石包,一棵道旁的柳树——身上,去追寻少女时代的记忆,让自己的思绪久久地沉湎在那些纯洁生活的回忆中;时而她又飞快地走着,泥浆溅起老高,溅满了她的裤脚,好像是要抓住那突然断了线的思绪,又像是为了甩掉记忆的长河中的某一个令人不偷快的细节。

她的童年时代,是在不声不响中度过的。姐妹们过多的家庭中,做母亲的人不可能把她们全都搂在怀里。那时候,她像小鸡似的,成天跟着姐姐们转,下田,挖地,收割或在家里做饭洗衣。她最爱跟的是三姐,爱看三姐大声说话大声笑。可有时候三姐要打她,挨了打以后,她去找四姐,四姐总是温和地给她擦干眼泪。在不知不觉中,她逐渐地长大起来,告别了童年,又跨进了少女的美妙年月。她亲眼看着姐姐们一个个长成大人之后,就有一个个陌生的小伙子相继而来,都是精神饱满,声音浑厚,眼睛燃烧着热情,做出害羞的样子,而对老人们却表现得很有礼貌。接着,把姐姐们一个个地带出了许家的大门。姐姐们走的时候,都要哭,好像很舍不得这个院子似的。但后来证明,她们哪里是舍不得,她们有了丈夫、孩子以后,都挺高兴呢。这一切,七姑娘都是亲眼见到的。送走了姐姐们,她有时不能不想到自己。没有母亲来引导她、教育她。于是,她过早地开始了恋爱。她的初恋虽然还多少带着一点小孩子的顽皮色彩,但那开始的时候却是纯洁而忠诚的。劳动中互相关怀,青年会上暗送秋波,梨树林里谈情说爱,柳溪河边私订终身。两年过去了,郑百如问她:“你打算一辈子蹲在农村么?出去工作,挣工资、住楼房、穿料子,不晒太阳不淋雨的生活,你想不想啊?”她动摇了。……后来的经过,正如前面叙述过了的那样,可以借用“被诱惑”或“堕落”这些词儿去概括。

然而,这个心不在焉的轻佻女子,怎么也想不到,她的传情的眼睛和默默的相许,却害苦了一个忠厚的痴情的青年!她说过的话,私许终身的诺言,她自己淡忘了,而他却一字一句刻在心上,永世难忘。这个痴情的男儿名叫吴昌全。

吴昌全走进大会会场不久,看看天上亮开了,雨也住了,他便立即挤出村小的教室往回跑,跑进他们的科研地里干活来了。

这几天,他为豌豆“霜前花”问题的一个新发现苦恼着,焦灼得吃不下、睡不好。落雨前,他在偶然的情况下观察到一个怪现象:霜前花在气温还没有达到豌豆授粉温度的情况下,居然也能授粉,证明“霜前花”也有结果的可能。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他惊喜万分,正待继续观察,天却落起雨来了。久晴有久雨,开了头就没完没了地落,落得叫人牵肠挂肚。雨天的花,开不了无法进行观察。每天,工作组的齐明江同志开完会回去吃饭,都看见吴昌全不是在翻书,就是坐在门坎上忧郁地望着雨雾茫茫的天空出神。小齐同志心想:这个人准是又害相思病了。

吴昌全盼着天空放晴,只有天晴以后,才好继续他对霜前花授粉问题的研究。说吴昌全“痴情”,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这个人,只要迷上什么,就总是丢不下,放不开,长久地眷眷于心怀。他对乡土的眷恋,对以提高产量为目的的科学研究倾注满腔的热情,既不是为了完成谁交给他的任务,也不是出于好奇的心理,更不是为了去领赏,完全是一种强烈的热爱人民的情感,使他对农村家乡的贫困感到切肤之痛。葫芦坝的农业产量不高;庄稼人缺吃少穿;上学的孩子们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书桌上写字;妇女们打着赤脚;青年妙龄的女子不听亲人的劝告,被骗卖到那遥远的地方……所有这些触目伤心的事,都发生在七十年代的葫芦坝上,而这些勤劳苦作创造物质财富以支撑祖国社会主义大厦的妇女,是不应该遭受这种命运的!……吴昌全对于他的乡土人民,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沉重感受到这一切,他简单而又固执地认定:这一切都是由于技术落后,产量太低,人不够吃,生活不富。他天真而又诚挚地相信:靠集体的力量,用新的科学办法生产,就一定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这就是葫芦坝新一代农民吴昌全的“痴情”的一例。工作组的同志齐明江,难以理解这个农村知识分子朴实的感情和高尚的情操,当然并不奇怪。他有他的理由和根据。自从他第一次偷看了吴昌全的日记以后,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去继续侦探吴昌全的秘密。不久前,他又倫偷地看到了如下一段记载:

我已经把不少的精力和时光都花费在那刻骨的相思之中了。……看来,她是完全被那些低级庸俗的生活情趣同化了。这是一个心性高傲的姑娘终于走向堕落的最明显的事实。这两年来,我远远地望着她。为什么她成天同那些游手好闲的青年混在一起?常常往城里跑,并没有结婚,却在别人那里吃住,节假日天天在别人家中。干些什么呢?不外是给人家做家务、做奴隶、做妻子!……在这样的可悲的事实面前,我不应该恋恋不舍。她是宁肯要那种没有爱情的婚姻,而不愿去艰苦奋斗,争得其正的爱情和幸福。她厌恶劳动,永远也跳不出庸俗的市侩习气的束缚。……看着她的堕落,像看五月落花一样,那是没有办法的。这样的“规律”,现今世上很少有人违抗得了,她跳不出那个世俗的罗网。我只好眼望着花落春去……我宁愿让那些初恋的美好的回忆长留在心里,不愿看到她如今这可悲的形象去破坏了那高洁纯真的回忆!……

吴昌全的近乎傻气的爱恋,被齐明江视为荒诞。他认为吴昌全性情古怪,思想路线不端正,已经堕落到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去了。因此,他决定在运动的“第二阶段”狠狠触及一下他的灵魂!

天空放晴以后,吴昌全已经出现在科研地里那两畦早花的豌豆面前了。

前几天开放得那般鲜丽的蝴蝶形状的花朵,经历一场风雨之后,凋谢了,萎蔫了。吴昌全摸出一个放大镜来,一朵又一朵地察看着那些萎缩了的花蕊中间的“花柱”。

他蹲在潮湿的泥土上,脚腿蹲得麻木了,眼睛看得昏花了,便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四肢,然后又蹲下去继续他的神圣的工作。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连一个膨大了的“柱头”都没有发现。显然,还没有发现一朵已授粉成功的花。他站起身来,略为估计了一下,如果把这两畦豌豆每一朵开过的花都这么看一遍,大约需要五天,就是说,他一个人得照这个样儿,在又湿又冷的泥土里蹲着,整整地蹲五天,目的就仅仅是为了观察一下有没有那样一棵授粉成功而膨大变形的“柱头”。吴昌全在默算着这一切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显出那种惊骇或失望的神色来。他想:明天跟队长商量一下,让科研组的社员们都来参加这一工作,他可以教给他们怎样观察。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又蹲下身子去了。

这种十分平凡,而且看来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效果,立即可以引起人们重视的劳动,那种“精灵人”是决不愿意干的。这也是吴昌全“痴”的一个方面。有谁给他下命令,叫他这样蹲着么?没有。从葫芦坝、连云场、太平区、一直到北京城,有谁看见或者想到在这朔风凛冽的穷乡僻壤,有一个名叫吴昌全的同志蹲在这又冷又湿的泥地里么?没有。何必要人知道呢!吴昌全是朴实庄稼人的后代。过去他的袓辈们勤巴苦做,是为了养家糊口,现在吴昌全忘我劳动,为的是葫芦坝众乡亲丰衣足食!这里,没有什么苦不苦的观念。奵像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着干这个事来的;他干得很带劲,干得很有味儿!

……

昌全全神贯注地蹲在那里,掰开一个一个花瓣儿,对着放大镜观察着,时而站起来换一换姿式,活动一下麻木的腿脚。……当他某一次站起身来,伸开手臂,半眯着有些酸涩的双眼眺望远方时,他看到一个在田野上踟蹰的姑娘,山风吹拂着她的头发,白亮亮的冬田水中映着她的倒影。

像偶尔间在一本书上翻到一幅描写冬景的插图:灰茫茫的天空,光秃秃的柳树,黑苍苍的山野,白花花的水田,一个女子匆匆走着,走向她要去的地方。……这幅图也许画得很不错,看着能使人想到一些美妙的或者忧愁的事情,但既是看书,总得往下看,于是就把这一页图画翻过去了,甚至当这本书出现新的情节或一幅新的插图时,也许就不再记起那个画面了。

然而,此刻对于吴昌全来说,这一页却怎么也“翻”不过去!

他久久的呆立着,激动地凝望着这幅“冬天的图画”。他的血在往上涌,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向他自己提出来……显然,他已经认出了或感觉出了那个姑娘是谁。

那是同他一起幸福地度过了青梅竹马童年的姑娘。后来他们一块儿回到太平镇去上中学,后来又一块儿回到葫芦坝家乡。他们曾经两小无猜地度过了一些最美好的日月,当他们由初恋而私订终身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曾怀疑过自己的许诺有什么不实际或不忠诚。……

那是他痴心爱过、期待过的姑娘。两三年来,他忠心耿耿地在葫芦坝的茅草房里思念着她,卫护着这个心中的偶像。那种虔诚和眷恋简直使人吃惊。……

那是近些日子来,常常使他心里发痛的姑娘。像亲眼看见一块纯洁无疵的美玉怎样慢慢落在泥淖之中,又像眼巴巴地望着一轮满月渐渐坠入柳溪河对岸环形山峦的背后,他为这姑娘无限怅惘、惋惜和心里发痛!……

昌全终于又蹲了下来。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挂记着她。命运既然给你们俩安排了不同的生活道路,你们就各奔前程吧!你要努力克服心中的不畅快!”

他把放大镜对准一朵凋谢的花,轻轻伸出指尖去掰开花瓣,试图使自己恢复平静,从新干他的活路。然而,不行,他的指头抖得厉害,那朵花连带花蕊一起都给捏碎了;而且,他视线模糊,跟前的事物全都变成了茫茫的白雾……哎呀!刚强的青年,眼里滚出晶莹的泪珠来了!

曾有人用权威的口气告诉我们:一个献身于人民的英雄,当他们在向着“完善”迈进的时候,或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奋斗的时候,他们早已摒弃了一切属于“感情”的东西,如父母,亲人,爱情,等等。

不,这不是真的!

吴昌全把自己的智慧和劳动倾注在多打粮食的科硏事业上,把青春献给人民大众,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去思念一个曾经相爱过的姑娘。假如说,现在有谁下个命令,禁止他吴昌全从事他心爱的科研活动,他会非常痛苦;那么,当他真心感到自己确实失去了心爱的女伴,他同样也会伤心。吴昌全这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的儿子,如何能没有他丰富的感情?

……许贞急匆匆地从科研地旁边走过来了。她的雨鞋已经灌满了泥浆,走路时发出“咕咕”的响声。隔着一道竹片编织用来拦鸡的篱笆,已经听到她的脚步声和衣服被风吹动的窸窣声,但粗心大意的许贞没有发现他,也不曾想到应该向篱笆那面望上一眼,便匆匆走了过去。

昌全听见脚步声过去,也没有抬起头来。男性的骄傲阻止他首先招呼对方。他私心希望她也许会回过头来。但没有,她对直沿着篱笆去了。昌全满腹委屈和懊恼,又不由得升起另一个新的念头:把她叫住,谈一次话,以便得到一个确切的印象,证实她确实变了心,从今以后,就再也不思念她了(“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说过一句话,谁知她是怎么想的呢?”——他这样为自己的决定寻找理由)。于是,他“唬”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叫了一声:

“许贞!……”

七姑娘猛地站住,回过头来,惊愕地望着他。好一阵,紧张的神色才稍稍和缓下来,露出一丝苦笑:“呵,是昌全哥?”

昌全为自己刚才的冲动羞红了脸。他笨拙地立在原地。两年多来,心头积下了多少话语,此刻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连一般的见面话也没有一句。他有些后悔,但又依然怀有一种渺茫的希望。

“你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呀?”许贞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圆润清亮,她顺着篱笆往回走几步,站在离昌全不远的地方,只要跨过低矮的篱笆,他们就能在一起了。

在这默默的注视里,这一对青梅竹马的伴侣,你们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回忆你们如花似锦的童年?当你们想起那些珍贵的时光,你们的心境是幸福,还是辛酸?是轻松,还是沉重呢?你们是不是在思索:在如今新社会,既非封建的“父母之命”,也不是因为讨厌的“媒妁之言”,而你们两小无猜的爱情,却不能永久,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依许贞看来,这两三年来,吴昌全似乎苍老了许多。今天这身打扮,更使他浑身显得穷困和凄惶:头发蓬松,衣衫破旧,水湿的裤管搅在脚肚上,泥糊糊的胶鞋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不由怜悯地想道:“当初就是不听我的劝告,出去找个事情做。那样好的学问。出去了,还会像这个样儿么!多可惜……”

昌全看看天,突然说道:“咳,又落起来了。”

“是么?”七姑娘仰起脸,细得像粉一样的雨珠儿洒在她发烧的面颊上。

接着,雨滴就大起来了。

“哎呀!我要转去了。”七姑娘说着转身就走,她走得很快,像小跑似的。

昌全呼唤她:“躲一下再走吧。”

他追上去。绕过那片竹林,看见她站在屋檐底下躲雨,微微地喘气。

昌全上前推开大门,说:“屋里坐吧。”许贞猛然想起,这原是吴昌全的家。她犹豫了,没有进屋。

昌全一只脚踏进门口,一只脚留在门外,他望着七姑娘说道:

“坐一会儿吧,喝杯开水。……呃,这两三年来,虽说我们也常

见面,可从来没有说一句话。……难道你就没有一句话对我说一说么?我一直以为你有一天会说……”

七姑娘的脸色苍白了,她紧盯着自己的鞋尖。

人生有些局面,总是会永远牢牢地占据着人们的心,哪怕有时暂时把它忘记,但在另一些场合又会想起它来。想当初那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梨树坪里的小鸟在枝头跳跃,雪白的梨花飘落在他们肩上,一只小兔突然从他们身边跑过,昌全要去追那小兔,七姑娘突然止住他。他们眼里闪耀着纯洁的爱情的光彩,进行了这样一场意味深长的谈话——

“别逮它吧,怪可怜的。我问你句话……”

“问吧,也许我回答不上呢。”“……呃,昌全哥,你看这梨花好看不好看?”

“好看极了,雪白一片,像十里烟波……”

“杏花呢?”

“杏花也好看,嫣红色,花蕊很长,像你的眼睫毛一样……”

“滚你的!……呃,桃花呢?”

“也不错,不过……嗨,你问这些干啥呀?”

“哎,人家都说,我比姐姐们长得好看,劝我去当演员,你看笑不笑人!”

“可是比起四姐来,我不如她。你看是不是?”

“我看不出来。”

“你真傻!……你愿意跟我好么?”

“谁说不愿意?现在不是……”

“我说的是永久的,一辈子好!”

“愿意!”

“不变心么!”

“嗯。”

“我不信!”

“你赌个咒!”

“好,我赌咒。上有天,下有地,我吴昌全将来要是变了心,雷打……”

“不不不!我不要你赌……”

那个多少还带着一点童稚的嬉戏式的初恋场面,此刻是这样清晰地浮现在七姑娘的脑际。是的,由于这个轻浮女子的主动追求,确实赢得了诚实青年吴昌全的倾心相爱。然而,时过境迁,当她后来又主动地抛开他的时候,她却是不辞而别,既没有当面打个招呼,也未曾写一封信通知一下。

想到这个不光彩的往事,七姑娘十分羞愧。说实话,她这两年已经“锻炼”得不大知道害羞了。只是此刻,羞耻心才又回到她的灵魂里来。她没有抬起头来,然而她感觉到了吴昌全那炽热的纯洁的目光,正期待地凝望着她。

“我现在还对你说什么呢?……我不说了,一切你都知道……”她伤心地这样回答昌全。随后,就突然奔到如麻的雨雾中去了。

她埋着头,沿着泥泞的田坎小路,飞也似地跑起来。

当吴昌全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跑过两条田埂了。昌全在忙乱中抓起一顶斗笠向她追去,喊道:“等一等,戴上斗笠吧!……”

听到喊声,七姑娘奔跑得更快了。雨水淋湿了她的长发,浸湿了她的衣服,滚烫的眼泪合着冰凉的雨水从脸上流到胸前。

昌全眼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通往许家院子的小路上,消失在茫茫的烟雨中。他站住了,心里塞满了难言的惆怅。

雨,潇潇地落着,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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