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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长相思

葫芦坝的冬天,十年八年也难得碰上落雪。人们对于雪特别的喜爱。

雨后的一天夜里,风停了,葫芦坝的原野上万籁俱寂。被风雨困在家里的庄稼人感到这天晚上屋子里也不那么冷了,他们睡在被窝里计算着明天应该下地做活路了。金支书又出来工作了,农事活路的铺排,样样合得着庄稼人的心,积肥的积肥,挖渠的挖渠,小麦油菜还要上一次肥,争取多收几颗。“专业队”也组织起来了,就要开始去挖开那千年万载没人动过的葫芦颈,让美丽的柳溪河给庄稼人做更多的事情。……睡吧,睡吧,甜甜地睡一觉,明天有活儿干啦!

就在这时候,洁白洁白的雪花,悄然无声地来了,一点儿也不惊扰庄稼人的梦境,轻轻地落下来。飘飘洒洒,纷纷扬扬。那些黑色的屋顶,泥泞的田坎,长满枯草的斜坡,光溜溜的井台,落了叶的桑树……不多一会儿,全被无私的飞雪打扮起来了,荒芜的葫芦坝穿上了洁白的素装,变得格外美丽,像一个白衣的少妇,身上挂着一条蓝色的丝绦,静静地站立在耳鼓山下,默默地注视着幽邈的苍穹,沉思着……

天亮的时候,最先跳出门来的是孩子们。他们惊呼着,欢跳

着,通红的小手抓起一把白雪往嘴里送,往同伴们的颈窝里塞。那些姑娘们,偎在门边,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像还在梦中似的,对着美丽的雪原,笑了,她们笑得那么欢快,简直使你心旷神怡,使你忘记这是冬天,使你想起那风和日丽的春天原野上的灿烂鲜花……

颜少春一早就起床了。她想出门去看看。走出大门,正碰上四姑娘在井台上提水回来,对面走过,四姑娘对她嫣然一笑,忙低了头,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

“颜组长,你这么早啊。”

颜少春望着她那含羞草似的容颜,心里着实喜爱,好像工作中各种恼人的事情都一扫而空,不由得露出甜蜜的笑意来。

从四姑娘这嫣然一笑里,颜少春看到无限丰富的内容。她的记忆被拉回到初到葫芦坝那天,在桑园里刨树疙瘩时,第一次从这个俊俏女人脸上看到的凄苦的一笑。从那以后,她留在颜少春记忆里的印象,除了凝目定神的沉思外,就是低声的抽泣,好像她身子里不是血肉,而全是泪水。

如今在这初雪的早晨,她第一次露出这样妩媚的一笑。这是为什么啊?难道她此刻心里又充满了欢乐?

“呃,秀云啦,”颜组长亲切地回答她的问询,“你每天早晨都这样一趟一趟地提水,为什么不一担一担地挑啊?不嫌麻烦么?”

“不麻烦。”四姑娘把满满一桶又清又亮的水从左手换到右手,有点难为情地说,“不麻烦,我就只有这么一只桶,怎么挑呀?”

“哦,就一只桶。”颜少春表示遗憾。接着问道“你报名参加专业队了么?”

“报啦。”四姑娘放下水桶,“可人家不让我参加。”

“为什么呀?你的劳力很强嘛!”

“是啊,我也不明白为啥不让我参加。队长对我说啦,说是大队支部把我的名字给除下来了!”

“哦,是这样么?”

“要是见着龙二叔,我还要问问他呢!”

“好呀!一会我见着老金他们,我替你问问是怎么回事。”

“嗯。”

四姑娘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她提起水桶,飞快地迈着碎步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颜少春回头望着她矫健的背影,心头又闪过她从前那种凄苦的笑,不由叹息道:“这个女人!”

颜少春面前摆着许多的工作要做,要思考,要研究。葫芦坝,连云公社的许多事情,真是百废待兴!而眼下,一切都不过才刚刚开头。从区委开会回来以后,她大刀阔斧地对葫芦坝的领导班子进行了整顿,而公社的班子却还没有动。一些从前行之有效的规章制度得赶快恢复起来,还要创造一个团结安定的理直气壮地搞生产的局面。对社员群众,她不主张用那种刮胡子的办法去“大批资本主义”,她宁肯花更多更细的功夫,加强社会主义前途远景的教育,去调动群众大干社会主义的积极性。然而,即使做了所有这些工作,颜少春仍感到不够,她总觉得哪怕自己一步一步把这些工作做完,也还不行,还不能解决人们心头郁结的创痛,不足以使四姑娘这样善良正直的群众得到应有的美满幸福。这些年来,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岂止粮食和金钱?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上,人民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经历了多少失望和痛苦啊!

颜少春这个体魄健壮的中年妇女,除了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宣传部长和工作组长外,还是一个善良的母亲,一个受过苦楚的女人。和祖国大多数的妇女一样,懂得什么是生活的艰辛,以及怎样去维护生活的杈利。  她离开丈夫和儿子,在一个偏僻的小农场劳动几年以后,来到葫芦坝时,她既看到一种劫后的荒凉景象,也看到了人们对于美好未来的热烈追求和向往。以金东水为首的几个党员苦心筹划改变山河面貌的扎扎实实的行为,四姑娘的追求婚烟幸福,九妹子对于

人生意义的探索,老七的一时糊涂,许茂老汉的并不痛快的心情,还有吴昌全母子的埋头苦干克己待人,三姐的嫉恶如仇……等等,在颜少春看来,无不是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表现出那种“对于美好前途的追求和向往”。

生活绝不是一潭死水,春风在人们心中荡漾。人民从来没有丧失希望。颜少春认定:作为党的工作者,就是要引导这股激动的热流向着美好的未来,沿着正确的轨道前进。为此,要做大量的工作,要做鼓动家,要做战斗者,还要做伯乐,做催生的助产士,这些都是极为艰苦的工作。她出身农民,又长期做农村工作。她不是那种只会“催种催收”的工作干部,她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们党正是通过大量的颜少春这样的忠诚干部,把亿万农民引上了社会主义的集体化道路,并且有决心,有信心,要把他们引到共产主义!

轻柔的雪片,在颜少春的肩膀上,很快就铺上薄薄的一层。她没有去拂它。她的思绪离不开许秀云这个普通的农家妇女。

自从那天夜里,人们从柳溪河里把四姑娘抢救起来以后,颜少春一连几个夜晚坐在四姑娘的小破屋里,和她促膝谈心。开始的时候,她不笑,也不说话。随后,她就哭起来了。颜少春没有用那些通常的好听的话劝慰她,却先让她去尽情地哭,把在心中积了八年的眼泪流尽。她终于把自己在郑百如家经受的一切,包括亲眼见到郑百如干下的为非作歹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后来,颜少春给她讲自己的生活,从前做童养媳的时候怎样爱哭,解放后,怎样战胜了自己的软弱,去争取婚姻家庭的幸福。参加工作以后怎样学习,丈夫怎样支持和帮助自己,以及如今丈夫在什么地方,儿子在什么地方,一个家庭分居三处带来的各种困难,等等。渐渐地,四姑娘不再老是低着头了,她感到面前这个穿灰布制服的颜组长也是一个女人,和女人有着同样的情感。有一天晚上,她竟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着颜少春,问道:

“颜组长,你这样整年累月东奔西走,你有时也会挂念他们

么?”

“谁啊?挂念谁?”

“你的……丈大,儿子呀!”

“哎,咋对你说呢?念嘛,咋能不念啊!有时候,真想见一见

呢。”

“呵!”四姑娘脸红了。

这样的谈话,常常进行到深夜。

前天晚上,四姑娘参加了生产队的社员大会回来,没有忙着睡觉。她坐在灯下,老觉得心头不安,总像是还有一件什么事没有做完似的。什么事呢?她终于发现:自己是在等待着颜组长归来。颜组长吃罢夜饭去参加党支部的会,深夜才回到许家院子来,四姑娘忙迎出去帮她关上院子门。

“你还没有睡?”颜少春问。

“嗯啦。”四姑娘答,不好意思说自己在等待着她。

“参如队上开会了么?”

“参加了。讨论葫芦颈挖河的事。”

“大家有什么意见?”

“大家都赞成呢!要真的成功了,葫芦坝的社员们就再也不愁吃穿啦!”

“你发言了么”

“我?没有。”

“为什么不发言呢,怕什么呀?”

“……”

颜少春照例跟着四姑娘到小屋里去坐一坐。她说:

“大队决定成立一个专业队到葫芦颈去挖河,你愿意报名参加么?”

四姑娘的眸子一亮,说:“愿意!”

“好!!明天向队长报个名吧。支部还要审查名单,挑一批劳力好、干活认真的人去。我看你够这个条件。”

四姑娘很愿意去。但她今晚上想探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个使颜少春料想不到的问题。她两眼出神地望着油灯的火苗,一手拿着发夹子仔细地挑着灯芯,好一阵,才说道:

“今天晚上大家讨论修电站,点电奵,改河造田多打粮食,这些计划全都是很好的,实现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可是,我就想啦,将来什么都实现了,不愁吃,不愁穿,住砖瓦房,装上电灯,那样就算是‘幸福生活’么?‘幸福’两个字的意思就只是吃喝穿戴么?……唉呀,我说不清楚。”

已经够清楚了!颜少春被她这个问题问得睁大了眼睛,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少言寡欢的女人,脑子里还装着这样一个重大、复杂的问题。

“颜组长,你莫见笑,我……随便问问的。”四姑娘见颜组长惊愕地盯着自己,忙这样补充一句。

“不,你这个问题提得挺好,‘幸福’二字当然不是指的吃喝穿戴。不过,这个问题,我怎样回答你呢?还得让我想想看。”

“不,不,太麻烦你啦,这只不过是随便问问。你成天工作那么忙,不要去为这个没意思的问题动心思吧。”

“不,不,要想,工作再忙也要想,这是个大事情呢!”

“哎呀……”

她们二人这样争执着。颜少春心想:这个不幸的农村妇女,在折磨中失去了她的一生中最好的年月。但是,她盼望着一个机会,以偿还青春的宿愿。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除了吃穿以外,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庭!”但是,她只能这样回答四姑娘:

“你会得到真正的幸福的!——所有的好人,哪怕受了多少磨难,终归会幸福的。共产党干革命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你和所有的劳动人民谋求幸福!要有信心,那样的日子总要到来的。”

四姑娘沉默着。

颜少春看出来,这样的“空头支票”,我们当干部的对人民开得太多了,这显然难以解决实际的问题。于是,她干脆挑明了说:

“秀云啦,我倒是觉得你现在应该安一个家,你还年轻嘛,未来的日子还长呢……”

四姑娘满脸绯红,低下头去。

是的,这是实情。近日来,在新的领导班子和工作组的切合实际的宣传工作中,葫芦坝的社员们被党的号召,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鼓舞着,逐渐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改天换地夺取高产的信心,而四姑娘默默地感受着这些新鲜的气氛,被这种火热的改变面貌建设新生活的热情鼓舞着,渴望能解决自身的个人幸福问题。老八的来信不是说了么:“个人的幸福,只有等到国家的情况好转以后才会重新到来……”现在的情形,不是已经显出一点好转了么!

她低着头,心在怦怦跳动。她知道颜组长将把话进一步挑明。她没有做声,等待着颜组长说下去。

果然,颜少春接着说道:“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看哪儿有合适的人。”

天哪!这还用打听么?四姑娘心都紧了。她偷偷瞧了一眼颜组长。说道:

“那……可要多谢颜组长了。不过……打听?你往哪儿去打听呀?”

颜少春自然是明白了。她笑道:

“这种事情,当然得问一问人家有没意见啦!介绍人哪能主观主义包办代替呀?”

…………

但是,由于工作太忙,而且也没得一个合适的机会,昨天整整的一天里,颜组长没有向金东水提说这件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

至于金东水在复查各队报名参加专业队的名单时,为什么要把许秀云的名字抹下来呢?这个缘故,颜少春不知道。难怪刚才四姑娘在露出那难得的嫣然一笑之后,提到大队支部抹掉她的名字时,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这是什么原因呢?

颜少春在铺着初雪的道路上慢慢走着。一边筹划着今天要做的工作,一边却总是离不开对许秀云的个人问题的忧虑。

井台上,有几个挑水的社员和颜组长打招呼:“早啊,颜组长。”

“你们才早呢,水缸都挑满了没有呀?”

“满啦!”一个妇女高兴地说,“可是,颜组长呀,你的一缸水,也要挑满了才能走啊!”

“这是什么意思呀?”颜少春心里震动了一下,忙说:“你是说我们的任务不完成不能走,是么?这还用说!不必担心吧。”

“葫芦坝不改变面貌,你就走了也不放心(口山)!可有人背地里说,你们不久就要撤回去,不会的吧?”

“不,不会的,……”她回答,却又想起郑百如会继续吓唬社员。

一个老汉说:“这场雪落得好啊!‘瑞雪兆丰年’,明年光景一定会好起来了吧?”

“是哩!会好起来的!”颜少春肯定地回答,离开了挑水的人们,回转身往许家院子走去。她加快步子,对自己说道:

“郑百如这个副支书干脆撤掉,这个人不行啦,还是叫他先到学习班去。”

让郑百如进“学习班”检查几年来犯法行为的决定,本来前几天就定下来了的。但颜少春回葫芦坝后又有点迟疑,她想试一试,让他在工作中检查。谈了几次话,看来是不行了。郑百如认为颜少春让他检查,是打击“造反派”,否定“文化大革命”。而且,他从颜少春的几次谈话中揣摸到:工作组从四姑娘那里得到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材料。他放火烧老金房子的事,看来四姑娘并不知道。那个婆娘如果知道那件事,还能不向工作组揭发吗?他这样想着,断定自己不过是经历了一场虚惊。工作组没有什么可怕的。

前两天,有人从连云场给许茂老汉带来一封信。信是出嫁在川西坝子上的三个女儿联名写的。她们寄来一点钱,又说因为农田基本建设搞起来了,要改造“下湿田”夺取明年水稻丰收,任务很重,这一次就不回来给老汉拜生了,请老人家多多保重身体,待春暖以后,欢迎老人家到她们那儿去耍一段时间。

许琴把信念给老汉听了以后,他没有说什么。这天,他拄着木杖亲自到连云场邮政代办所去取了汇款回来。他对许琴说:“叫你三姐、四姐、七姐,晚上都到我这里来。”许琴奇怪地问:“全都叫来,干什么呀?”

晚上,几个姐妹先后来到许茂的卧室里,围坐在老汉床前,气氛不免有些紧张,看着老汉瘦骨嶙峋的面孔,大家都忧心忡忡的。许茂耸起高高的眉棱骨,说道:

“都这么看着我干啥?怕我活不长了,是不是?咳……胡说!我还不得死!”

三姑娘笑道:“看你说些啥子嘛!我们才不那样想呢。你老人家多活些年辰,看看好世道吧!葫芦颈要挖河啦,这可是给子孙后代做的好事啊!你还没有听说吧?”、

许琴忙告诉大家:“爹听说过了,颜组长为这个事,还专门征求过爹的意见呢!颜组长说,等爹的病好了,大队专业队要请爹去当参谋。”

“七姑娘咝咝笑道:“呵哟!爹要升官啦!”

四姑娘轻轻拉了拉老七的袖子,暗示她别在老汉面前这样乱说话。

许茂锐利的目光突然停在四姑娘的脸上。四姑娘忙低下头

去。

这样过了好久,老汉才又开言道:

“你们娘去世的时候,对我叮咛又叮咛,要我好好把你们照看着长大成人,不能给她丢下一个……”

姐妹们的脸色阴沉下来了。老汉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一颗泪

珠。

“我没有把你们丢下,我尽了力!”老汉不无自豪地说,“没有辜负她……”

女儿们低声抽泣起来了。

许茂老汉继续说,有点语无伦次了:

“那些年你们年纪小,屋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入社以后,一年年好起来。我只说这辈子碰上好运气啦!哪晓得,到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以后,日子过得又不伸展了。有时候,我真担心自己又回到解放前饿肚皮那些年月里去……我心想啊,自己还顾不了呢,哪顾得了你们呀!各管各的事吧。老九批评我自私,我想,你娃娃懂个啥啦?一天不给你饭吃,你还有精神批评老子?亲不亲,邻不邻,一家人见了像仇人样!这些日子,我老是梦见你们娘,她埋怨我呢!老实说,我没有病,我的骨头和五脏六腑结实得很,只是这脑壳里嗡嗡地吵架,吵得厉害的很呢!你们娘跟我吵,你们也跟我吵,我也跟我吵……”

说到这里,许茂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羞愧地望着他的女儿们。

随后,他就掀开枕头的一角,取出一沓小小的纸封帖,苦笑一下,怪难为情地对女儿们说:

“你们……以为我这些年真的穷了么?没有呢!我积攒着,悄悄存放起来。为的是防着哪一天挨饿。”

他掂了掂那一沓小纸封:“全放在这里了,这些年你们谁也不晓得!老九天天在屋里进进出出,她也不晓得。……存放在信用社里,我是不干的,这样放在身边更保险!……来吧,你们全拿去,一人一份。”

女儿们惊呆了,全都木然地望着老汉。老汉额头上沁出汗珠来了。

还是四姑娘冷静一些,她望着老汉额上的汗水,和脸上突然出现的亢奋状态,她担心老汉的举动里,包含着很不吉利的征兆,也许是……她不愿想下去。

“来呀,一人一个!”老汉把纸封撒在被盖面子上,说:“钱不多,意思够了。”

女儿们都不伸手。

三姑娘的脸色一沉,责备道:“爹,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我们姐妹们再没用,手脚总还是齐全的,还能养得活自己呢!今天晚上,你叫了我们来,原是叫我们听你说断头话,让我们来瓜分你的家私么?”

老七和老九一听这话,便觉得情况不好,急得大睁眼。一时里,姐妹四个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正当大家相对无言的时候,在外面跑了一天的颜少春回来了。

颜组长在葫芦坝大队召开了一个全公社大队支书和工作组员参加的现场会,让大家来对这个大队的远景頰划说长道短提意见。当然,也是为了用葫芦坝这个“点”上的经验去启发一下各大队的干部们。她忙了一整天,但是一点儿也不显得疲乏,被一种工作的热情鼓舞着要干一番事业的人,是不会感觉到疲乏的,永远都精神饱满。她见院子里静悄悄的,进了堂屋,却又发现许家的几个姐妹聚在许茂老汉的屋里,便一脚跨了进去,说道:

“呵哟,今晚上你们一齐都到了,在开家庭会么?”

姐妹们忙起身让坐。许茂老汉突然发窘了,他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掩住那些小纸封。

颜少春像这个家庭里的一个成员,和妇女们一块儿坐下。问道:“你们在玩什么把戏呀?那是什么”她指着被盖面上。

七姑娘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三姑娘也“噗”地一声笑了。老九见这情景,便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经过向颜少春叙述了一遍,并在结尾的时候,顺便说出自己的意见:

“不管咋说,我认为爹不把钱财看得那么重了,也是一个思想上的进步吧,我们大家应该欢迎爹的进步表现!……现在,既然爹一定要把这些钱分给我们,姐妹们又感到不好接受,依我看,干脆用爹的名义把这笔钱捐献给大队修水电站。眼下,大队的资金又很困难。好不好呀?”

老七说:“要得!献出去,还要给我爹登报表扬呢!”

三姑娘不同意:“登报表扬又怎么样?不当衣穿,不当饭吃,依我说还不如拿来打酒割肉,给他老人家改善伙食,养得白胖胖的,多活些年辰!大家有没有意见?”

四姑娘觉得各种办法都不好,她没有发言。

大家都望着许茂老汉。显然,女儿们的发言很有点使老汉扫兴。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闷起不开腔。

姐妹们很自然地把目光转向颜组长,想听听她说怎么办。颜少春笑道:“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按理,没得我的发言权,只是如今大家意见不统一,我就来当个裁判,要不要得?”

姐妹们说:“欢迎欢迎!”

“那就按许大爷的意思办吧!他要给你们,你们就领情嘛,至于老人家的吃呀穿呀,将来你们姐妹们各自尽心好了。这样不就搁平了么!”说着,她又对着许琴和许贞二人:“你们的意思,别说你爹不会同意,我也认为不妥当。目前群众生活都有这样那样的困难呢,大队如果接受‘捐献’,影响不好。这里面有一个集体和个人的关系问题呢!什么时候也不要马马虎虎,‘共产风’可是刮不得的。大队资金困难的问题,支部已经讨论了办法,靠自力更生,明

年多种些经济作物,再搞些集体副业赚钱。另外,国家银行还有一

点贷款。”

颜少春的话,叫许茂老汉听着很顺心。姐妹们也再没理由不接受许茂老汉的馈赠了。她们推推搡搡的,谁也不先动手去取自己的一份。后来,就由老九分送到姐姐们手上。颜组长在一旁看着,笑得合不拢嘴。

各人都拿到一份。老九把属于八姐、六姐、五姐、二姐的四份也一一写上名字。最后,大家发现被盖上面还放着一份呢!

剩下的一个小纸封,孤单单地放在那里。颜少春一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问道:“谁还没有拿到呀?”

“都拿到了呢!”老九回答。

许茂欲言又止,姐妹们都低下头去。四姑娘首先悄悄地抽泣起来,接着,另外三个姐妹都哭了。许茂老汉使劲咬着自己的唇髭……

颜少春终于明白过来了:许茂的九个女儿,目前只有八个了。“她们的大姐——金东水的妻子——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但是,许茂老汉为什么偏偏又这样分配呢?”颜少春想。她早已听龙庆介绍过许家大姑娘断气以后关于棺材问题的故事,她也了解到这些年来许茂老汉和金东水之间早已生疏了的关系。她思路一转,忽然想到,“是不是许大爷回心转意啦,对大女婿的境遇表示同情啦?这可是一个值得高兴的变化呢!”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颜少春故意对大家说道:“许大姐既然都不在了,何必再给她留着一份嘛!这样让你们一家子勾起那些旧事来,白白地伤心一场,何苦呢?”

老九擦擦眼睛,提议说:“这一份,明天我给金大哥送去吧!”

大家表示这样办最好。

可颜少春却说:“老金要是不收下,又怎么办呢?这是许大爷送给大女儿的,人都不在了,我要是老金,也断然不好接受的。”

许茂老汉一听这话,也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态来了。依他的原意,这一份是送给金东水的,这是他对自己过去行为的批判,也是他向大女婿表示和解的一个信号。老汉接受生活的教训,对这些年来活跃在葫芦坝的两个有名人物——金东水和郑百如——终于有了一个正确的认识,谁是谁非,他心中明亮了。

但他在分配这个纸封儿的时候,却忽视了一个不应该忽视的因素:金东水这个人,是一个硬汉子,人穷志不穷呢!再说,如今人家又当支书了,咋能接受钱财呢?

颜少春眼珠一转,笑道:

“嗨,我这个人啦,就爱多管闲事!还是我来提个建议,看行不

行?”

“快说吧。”三姑娘催促着。

“许大爷一定要送金东水一份,又怕他不接受,这是一件难办的事。不过,既然老人有这份心意,依我说还是得叫他收下。你们不晓得,目前老金的日子过得够困难的啦!前两年为了给长秀的妈医病,欠下的债到如今也还没有还清,三爷子连个自己的屋子都没有,一张床,一条被盖……哎,看着真叫人难受。家里没得个女人,鸡鸭都养不起一只,往哪儿去找一个油盐钱?我们要给他一点民政救济款吧,他又高矮不接受。呃,看我扯到哪儿去了!……回过来说我的意见吧。依我看,九姑娘送去,他一定不会收的;就是许大爷,你老人家亲自送了去,他还是不会收的,必须换个办法。”

“换个什么办法呀?”众人着急地问。

“换一个间接的办法。”

“哎呀!你莫绕圈子嘛!”九姑娘埋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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