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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他是谁?”她问这个话里有话的人。

“!谁不知道你以哪一位作蓝本,画这位将军啊!”他以嘿嘿的笑声来掩饰他想追寻的目的。

“追谣吗?”

“我可没有那个兴趣,只不过想证实一下那消息的可靠性、准确性,因为也有别人告诉了我。”

“快慰人心的消息总是长着腿的,不许招摇过市,不许代表中央讲话,不许接待外国人的约法三章也许是有的,报纸上很久没见她露面了。”这还是她为了创作这幅油画,来到她爸爸妈妈的战友肖奎那部队体验生活时,听那个快嘴阿姨告诉她的。

但艾思一个劲地追问:“是你爸爸的老上级,那位‘将军’透露出来的吧?”

于莲觉得紧紧追随夏岚的艺术家有些笨手笨脚,连个小特务都不会当,便嫣然一笑。那笑容真勾魂摄魄啊!“艾思,听小道消息有个基本道德,那就是哪儿听,哪儿了,出门概不负责。哈哈,真到了那一天,当庭对质,我就说是你讲的。”

真是一朵带刺的蔷薇,现在就感到扎手了。艾思也许确实有些想娶这个美人,便真诚地劝说:“于莲,你应该建议你父亲跟那位‘将军’保持一点距离,而且,我认为你不应该画他,这是要担很大政治风险的。”

“我哪里画的是他?天知道,我是塑造一个布尔什维克的形象!”

“可眉宇间有他的影子,而且那种气质——”

“瞎掰,我最讨厌牵强附会!”

“可已经有人在说你在为人树碑立传。”

“谁?”

艾思不做声。

“夏阿姨吗?”

尽管那个大鬓脚矢口否认,但实际上是一个信号,于莲把它疏忽了,这就紧接着犯了第二个错误。

于莲凭着她的艺术直觉,画出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兵,正在给簇拥住他的年轻战士,讲评刚才进行的实弹演习;他也同战士一块滚爬来着,浑身湿漉漉的,沾着泥污,谈笑风生,神采奕奕。在他对面,有个身材高大的战士,大约不是由于鲁莽,就是由于怯阵,造成反坦克火器发射失误,以至成绩吃了个空心鸭蛋,正臊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瞅着大家。

很明显,老兵在讲评里涉及到他,要不然,那个从炮塔里探出半截身子的坦克手,也不会做鬼脸来讥笑大个子了,似乎可以听到坦克手的粗嗓门:“要想搞掉我,你呀,刚出土的笋子,还嫩一点。”

所有战士都画得英俊可爱,虎气生生,乐呵呵地笑着——可有人竟说这是退出历史舞台的遗老遗少所发出的敌意嘲笑,天哪,在那些明公眼里,世界就是哈哈镜,无不歪曲扭斜。分明整个靶场上洋溢着亲切和谐的气氛,飘扬着善意期待和殷切鼓舞的笑意,但偏要说是“末日的审判”,而且连辩解的权利都不给,当然画面上有那么一点辛辣的胡椒面,可也不至于神经脆弱到那种程度。一个娃娃兵,从大个子身后,钻出个脑袋朝他撇嘴,还伸出个小拇指揶揄他:“看你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啦!”不知为什么,竟惹怒了一些新贵,说是指桑骂槐,打击革命新生事物,哦!罪名可不小咧!

其实问题的核心,是那个老兵,从他持重稳健的神态,和战士对他的尊敬信赖的心情来看,不言自明,可以估量出他的身份,起码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是吃小灶的。他老了,应该说相当的老,可是在生气勃勃的青年中间,他又并不显得苍老。

于而龙赞美自己女儿奇妙的才思,钦佩她精湛的笔力,设计出了一个有老意而无老心的布尔什维克,一个永葆革命青春的形象。

艺术创作是艰难的劳动,他实在心疼在生活上遭遇不幸的女儿,在绘画生涯上也是流年不利,屡遭挫折,然而,他发现她和自己多少有点相像,总不甘心失败,继续在顽强地追寻探索,只要听她夜里徘徊踯躅的踱步声,就懂得那一点一触、一笔一画是多么来之不易了。每逢她进入这种创作的临产阵痛期,连他老伴也心疼——尽管她不赞成女儿自讨苦吃,往往侧耳倾听一会儿,便叫醒他。

“听见了么?莲莲还没睡!三点啦!”

“快要完成啦!熬了不少夜啦……”

“真够孩子辛苦的,!”她披衣起床,照例,沏杯浓浓的麦乳精,或者炼乳里冲个鸡蛋,给女儿送去;那幅油画足有半堵墙那么大,登高爬梯,也够劳累的。甚至工作衫嫌碍手碍脚都脱掉了,望着女儿只戴着胸罩的散漫样,直皱眉头,赶紧去把窗帘拉紧;可看她累得像小鬼似的,又觉得可怜和同情。于莲沉浸在创作意境里,不愿分神,给这位不是亲妈,胜似亲妈的母亲,照例,赏以甜甜一笑,又挥毫泼墨地画去了。

不为儿女操心的妈妈是极其少的,何况谢若萍格外母性一些;想到都三十出头的女儿,没着没落,几乎成了她的心病,她多少次想问:“莲莲,你画了那么多年轻小伙,可哪一个属于你?”

回到自己卧室,想起了什么,推醒老伴:“你看艾思怎样?”

于而龙那时从干校回来了,在工厂里忙得要命,二次上台以后,睡觉都要琢磨许多棘手的事,老伴的问题使他恼火:“什么意思?”

“我看她和那个艾思,年岁相当,又是老同学,倒也将就了!”

“我不相信莲莲和小农离了婚后,会嫁给这位大鬓脚,那不是从屎窝挪到尿窝?”

“夏岚好像挺中意他!”

于而龙三句话不离本行:“鲇鱼找鲇鱼,嘎鱼找嘎鱼!”他问过于莲:“为什么艾思对那个老革命,总鼓着眼睛?”因为他关心这幅作品,喜爱这幅作品,所以任何反面的意见,他比他女儿还要敏感些。

“因为他熟悉行情。”

哦,于而龙明白了,在商人的眼睛里,怎么能看出两代人融和亲切的气氛?怎么能看出革命者同心同德的精神状态?怎么能看出燃烧在心头的理想、信念?在买卖人的脑袋里,不可能理解老兵的情操。那轩昂的眉宇间,描写出历经战火的深沉;那深邃的目光里,点画出对党的忠诚和挚爱;那坚毅的脸色中,流露出开阔的胸怀和豪迈的气概。他多么像于而龙心目里的那些老领导、老首长、老前辈呵!

于莲不落窠臼地给老兵画了一头齐刷刷的黑发,真是生花妙笔,更添神采,这就越发使人觉得他是个有着顽强生命力的老同志,绝不是那种应该退出历史舞台的落伍者。

所有来串门的同志们、朋友们,都被这个老布尔什维克的形象紧紧吸引住了。也许在那个时候,老,成为一种过错,一种罪恶,甚至一个乳毛未褪,戴着红箍的黄口小儿,竟能气指颐使指责为革命奔走一生的前辈。他,这个像参天老树,巍巍挺立的老指挥员,像中流砥柱,赢得了人们的心。

然而,也触犯了一些人,尤其于而龙寸步不让地在整顿,尽管是戴着枷锁跳舞,那个差点垮台的工厂,总算运转了。“惟生产力论”的初步奏效,使得那些人在一时奈何不得的情况下,杀鸡给猴看,拿这幅画开刀了。

精通行情的艾思并未说错,于莲确实是在挖掘埋葬自己的坟墓,《靶场》还没有定稿,就被押上审判台了!

——老林嫂,你在哪里?真理啊,你在哪里?

“欺骗、卑鄙、一出丑剧……”于莲发起火来,那闪亮的瞳人和牺牲的女指导员一样,因为油画是连骗带哄地被绑架走的。艾思对天盟誓,他是无辜的罪人。

对还在娘肚里的胎儿就起诉,就判刑,实在是荒唐,然而,在那个“样板”时代,棍子就同时代表着准绳和法律,让你五更死,决不到天明。于是,和她闹离婚一样,又一次受到满城风雨的议论。于而龙知道由于他的原故,使她倒霉,两口子心疼地看着女儿在憔悴下去,瘦削下去。当作品在一个内部展览会上陈列着的日子里,她就像被缚在耻辱柱上一样,谁都可以走过来啐她一口。那位布尔什维克也同那些猫头鹰呀,破车老驴呀,白菜萝卜呀,一同站在被告席里。

她辩解、她抗议、她不服芦花的血在她血管里流动着咧!

“要是我画完了,你们定什么罪,哪怕枪毙,我领。现在这种批判,是无的放矢,对我半点用都不起,反而使我抵触得很。你们迫不及待地用绑票的手段架走,干嘛?搞《风波亭》么?”

可惜,那位进驻他们单位的小头人,一个当过油漆工的新贵,不懂这出陷害忠良的戏。问道:“这幅画是不是你的作品?啊?——”尾音也开始拖长了,显得很有气派。

“当然是我。”她望着这个昨天还在喷漆的小头人,不由得感慨史无前例的年代,真是人才辈出。她琢磨可能因为他能区分红黄蓝白,才派来进驻的吧?其实于莲也不必大惊小怪,戏子还当部长哩!

“那就够了,反动标语只要对准笔迹,马上可以定罪!”

于莲勃然大怒,拍着桌子:“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好了,那不更干脆!”

这个倔强的于莲多么像她老子啊!有些熟悉他们家庭的同志赞叹着。可于而龙却觉得,她更像芦花,不论多大的压力,决不低头弯腰。

等她下班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回到家,就不是那个刚强不服的于莲了,而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受了委屈和欺侮的小孩子,泄气的皮球似的,倒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要不,趴在她妈妈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上一顿,弄得那时在厂子里也一筹莫展的于而龙心烦意乱。

天天如此,一家人都愁眉不展。

“好啦莲莲,也许我们来想点什么挽救办法吧!”谢若萍真后悔让于莲去学画,从她的毕业作品《深夜》,到留学回国后的作品《母亲》,都是幸亏“将军”出面讲话,才免去许多不自在,如今难道还去求爱护于莲的周浩么?谢若萍犹豫了,正要抓起电话,于而龙按住了她:“你这是把有把的烧饼送上门去呢!依我,就找王纬宇和夏岚,干吗老躲在幕后唱戏,问问他们到底莲莲是该杀该砍,不就解决了吗?”

“哦?”善良的医生从来不曾想这样多。

“去找他们,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是不是穿连裆裤?”

从六七年以来,王纬宇政治温度计的水银柱一直是上升的,到了七十年代,他已经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忙得不亦乐乎。想找到他却非易事,配了两个秘书、三个联络员,据说要和他见面谈话,也得排在一周以后。特别是一些儒家法家从“四旧”的故纸堆里爬出来,被时代的脚灯照亮,学过历史的王纬宇更是脚打后脑勺地奔走不停了。

但有一天晚上,两口子不请自来了。

“看看吧!看看吧!我早就说过——”王纬宇一进门大声埋怨。

于而龙关掉电视,向屏幕上慢慢淡逝的人影说:“对不起,车把式,你遛你的病马,我可要接待贵客了!”

谢若萍忙着张罗,因为王纬宇光临,从来是要沏杯上好茶水接待的,好像成了规矩:“好久都没来串门啦!”

“打扰你们家的平静来啦!”夏岚笑着说。

于而龙回答说:“主任驾临,拍马屁都来不及呢!”

“戴上你的老花眼镜!”王纬宇向他下命令,接着扔过来一份报纸送审清样,“看看吧,我早就说过——”

他早就说过什么?于而龙对着那黑麻麻的一片老五号字,猛一下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如今深刻体会到《红楼梦》里王熙凤在办理贾母丧事时,那种处处掣肘,力不从心的支绌局面。一个生产指挥组,不知为什么竟比当年领导整个工厂的通盘工作,还要吃力,还要费劲,一点都不得心应手。他总想可能自己迟钝了,老朽了,是啊,连一篇报纸大样看起来都那么困难。

好汉不提当年勇,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喝,那么多设计图纸,技术文件,甚至还有许多等不及专家工作处翻译出来的原文资料,都是一目十行地迅速审批,交给小狄去分给有关部室车间,谁都知道他的脾气,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绝不拖延,办事非常痛快。

那些年忙到端饭碗时都得批文件,一厂之长嘛!哪桩事能不由他拍板?因此,谢若萍给精力饱满的丈夫,在餐桌旁边拼上一张工作案子,他可以边吃边看边批,甚至吃着吃着撂下筷子去打电话,发出一些简洁的指示;或者叫孩子到书房里,找一本什么皇家年鉴之类的厚书。讲究文明卫生的谢大夫,也无可奈何。他好像从来不懂得疲倦似的,在沙发上打个盹,接着搓搓手又干。

也许那时风华正茂,精力要旺盛些?

夏岚告诉谢若萍:“情况有点不大妙,莲莲要触霉头,我一直担心会出事,到底捂也捂不住,一篇有来头的评论文章里,点了莲莲那幅作品。”

谢若萍才想张嘴,求两口帮帮忙,谁知都上了报,妈呀!大夫跌坐在沙发里,只有叹气的份了。

“妈,瞧你,大惊小怪,无非我于莲臭名远扬罢了,不同样风头十足么!”于莲伸过去手,“爸爸,给我看看判决书!”

于而龙好不容易才在那大块文章里,找到有关他女儿的章节,差点没背过气去。作者写道:“……《靶场》里的主人公,摆在突出位置上的,绝不是主宰时代的人物形象,而把一个没落的,早被历史的滚滚潮流冲走的,企图阻挡历史前进的绊脚石,重新像沉渣似的泛了上来。作者竭力美化这种失去天堂,而又不甘心失败的人物,从意识形态领域里鼓舞那一类退出历史舞台的家伙,以十倍百倍的疯狂向无产阶级反攻倒算。而且作者以阴暗的阶级心理,恶毒咒骂生活里出现的新生事物,和丑化代表革命的新生力量……”

“纯粹是莫须有!”于而龙撇掉那张清样,实在使他厌恶,只不过半个火柴盒那么大小一段文字,就像啐在脸上的一块又黄又臭的黏痰,让人觉得恶心。

“你还有劲头嚷,我早就说过——”

“你早就说过什么?少扯淡。”于而龙反驳他。

“不要不服气,我早嗅出味道不对头,本末倒置,怎么能把一个代表新生力量的年轻人,处于被审判的地位,而把老家伙摆在一号人物的突出位置上,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

夏岚说:“埋怨也来不及了,原稿有些词句就更不客气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打字稿念着:“为谁歌功颂德?为谁树碑立传?

正是怀着被打倒的新仇旧恨,才战兢兢地请出亡灵,画了这幅七十年代的《末日审判》。我们可以回忆作者在黑线包庇下抛出来的株株毒草,不言自明,是有其历史渊源的。”她合上稿子,“我对他们讲,旧账还是不要提了吧!算是删掉了。”

“我看不用删,还在乎前科吗?横竖判了死刑,再多的罪名,也只是枪毙一次。”于而龙说。

王纬宇好意地说:“不要说负气的话!”

“要我感恩戴德,谢谢大老爷杀我头!”

“总是有错吧!”

“对操着屠刀的刽子手来讲,只要想结果性命,还怕找不到下刀的地方?”

正在看清样的于莲扑哧笑了出来:“看哪爸爸,这篇文章把你们二次上台,穿新鞋,走老路的这些老家伙,又扫了一笔,说这是社会上的一股反动思潮……”

于而龙无需了解什么了,拧开电视,再也不参加他们的讨论。“我说老于,你也该接受这个教训,现在很难说这盘棋就是定局,识时务为俊杰,莲莲不画,哪至于闯祸!”

夏岚在大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身材,不在意地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妈妈为了女儿,不得不赶快央告这位笔杆子,每天两块四的样板伙食,吃得她越来越丰满了:“夏阿姨,帮帮忙吧,莲莲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呀!”

“妈,我不是三岁小孩!夏阿姨,我求你帮这个忙,建议发稿时附上我那幅画!”

“你呀,莲莲,跟你老子一样,顽固不化!”王纬宇笑了。

尽管谢若萍看出老头子在皱着眉头看电视,显然是嫌她不该去求他们。但她想,这神通广大的两口子既然来了,必然有转圜余地,就服个软,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王纬宇知道游击队长的倔强性格,决不会向他开口告饶的,哪怕他女儿马上绑赴法场,也决不肯请求王纬宇开恩赦免。然而王纬宇今晚来,是向他显示力量来的,说句透彻的话,这种力量既可以叫你平地发迹,满身朱紫;也可以叫你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太太!”他问夏岚:“难道不可挽回了么?”

“我说了,那是上头有话的。”

王纬宇和他妻子商量:“至少不点出莲莲的名字也好啊!”

“怕难——”其实文章正是她的杰作。

谢若萍顺水推舟:“这还不跟大夫开个病假条一样容易。”

她终于在镜子前照够了,答允下来:“我试一试看!”

于而龙心里琢磨:“两口子的演出不错,配合得多默契啊!”

过了不久,总算老天开恩,于莲那幅油画,被内部展览会恩准退回,可谁去搬回已被斩首示众的作品呢?

于而龙绝不是赌气:“我去!”

谢若萍害怕地:“得啦得啦!我的好先生!”心想:“用不着你去抛头露脸,还嫌丑丢得不够?”但老头的话是无法违拗的,他珍惜那幅画,他喜爱那个老兵,于是,从厂里要来一辆“130”,于而龙亲自出动了。

卡车刚从部大院开出去,有人把他叫住:“于伯伯,干什么去?急急忙忙!”

“呵!陈剀!”于而龙看到这个满脸晦气的角色,热烈地向他打着招呼。在那个年头,谁见了这样抱着大堆书籍的人,准以为他是打算到废品收购站论斤出售的,但他却不是,一本正经地啃这些书,而且还要写论文,可见是多么不合时宜了。

他是廖总工程师的外甥,原来在一个什么研究所工作,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给下放农村了,而且正好去的是于而龙的家乡石湖县,还改了行,可他孜孜不息,并未放弃自己的专业,这回来,就是为他的一篇论文来打架的。

“干什么穿上工作服呀?”

“当搬运工去!”

“我给你打个下手吧!横直我也没事。”

“怎么?论文还排不上日程?”

“见不着官,谁也做不了主。”

“你堵他门口啊!傻子!”

“给轰回来啦!”

“哈哈……”

他听廖总谈起过,说他外甥现在把论文拿出来,纯粹是瞎胡闹,有那工夫,还不如对奶牛谈谈他的大功率阴极射电管和伽玛变异呢!

“搬什么东西,于伯伯?”

“一幅油画!”

一听油画二字,把书扔进车厢板内,很轻捷地爬上了车:“走吧,于伯伯,我也许能帮点忙。”

汽车开到展览会的后院,在若干幅被审判、被羞辱、被耻笑的作品堆里,找到了于而龙那位敬重的布尔什维克,他心里觉得实在过意不去,就好像使老朋友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哦!好大的画面!”陈剀惊叹地说。

“走吧!咱们把它抬上汽车!”

汽车开出大门时,就是那位刷过油漆的小头人,吩咐他们停车,像行刑后验明正身似的,叫手下人对着油画咔嚓咔嚓地拍照。而那个扶住画框的书呆子,被画中的人物和风景所吸引,衷心地在赞美着:“真好,真气派,于伯伯,就像太阳照在我头顶上一样,都有点热烘烘的春天意思了。太棒了,真不错,好极了……”也许搞理工科的人,感情词汇不那么丰富,除了棒、好、不错之类的大路货形容词,竟说不出一句别的,来表达他真正想赞美的意思。

于而龙在那书呆子的腰间捅了一拳,朋友,你还是不要多嘴多舌夸好吧!因为那位小头人的脸色,正如气象预报“多云转阴,傍晚前后有雷阵雨”那样,恼怒的云彩已经升起,准不是什么好兆头,赶紧走吧!

车子一直开到家门口,他俩把油画抬进来,放在楼道里,让它面壁靠墙立好,于而龙这才告诉他:“陈剀,这幅油画是大毒草,而你在那儿高唱赞美诗,你没看到吗?那狗脸已经飞起八月之霜啦!”

于而龙哈哈大笑。

“是吗?”他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又钻到背后去看了半天,满脸惶惑不解地跑来,直撅撅地问道:“于伯伯,你能不能坦率地讲给我听,这幅画的毒究竟在哪里?”

可谁能回答他呢?正如那件皇帝的新衣一样,据说,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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