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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孩子怎么能知道呢?于而龙在干校时,那农场周围的湖塘水洼,可叫他一个倒霉人物露足了脸。

也许因为那些骑兵和早进厂的青年,无论怎样启发、诱导,以致施加压力,他们的觉悟总是提不到新贵们所想达到憎恨高度,不但恨不起来,甚至丝丝缕缕划不清界限,于是,他从那个九平方米的“优待室”给撵了出来,送到干校的“特别班”来了。

有什么办法呢?撵都撵不走,赶也赶不跑的觉悟不高的人,总是踅到大仓库后面的“优待室”来,趁着警卫人员眼错不见,塞过来一个油纸包好、食堂小卖部出售的酱肘棒,或者一张通风报信的小纸条,告诉他应该提防谁,什么人在揭发些什么,这些人当中,有于而龙认识的,熟悉的,也有面生的,或者压根不曾见过的。他们不把于而龙看做是那个大字报上描绘出来的,十恶不赦的坏蛋,这使那个隔离反省的厂党委书记觉得温暖,好像久寒的冬天里,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晒着一样。甚至最滑稽的,来了一伙人扬言批斗,把他架走了。结果,给弄到一个车间角落的小屋里,好酒好烟款待他一顿。

“你们快别这样搞了,将来把戏拆穿,你们要吃苦头的!”于而龙甚至央告这些关心他的人。

“你还看不出来,他们要折腾散了你。你得吃,得喝,留得青山在呀!老厂长……”

于而龙记得最清楚的一回,在一次疲劳轰炸式的批斗以后,喷气式坐得他腰再也直不起了,就踉踉跄跄被人押回“优待室”来,一路上,推推搡搡,拳打脚踢,仿佛他是个供足球队员练脚的皮球似的,然而,就在这群簇拥着他的人群里,不知是谁?也许是深夜无法辨明,也许踢得他头晕眼花顾不过来,但毫无疑问,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小分队当中的一个,把手探向他的口袋里。立刻,他感到沉甸甸的,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回到“优待室”,掏了出来,一只红艳艳的大苹果,还微有余温,肯定是在那人怀里揣了半天,才得到机会塞到他的口袋里。

后来还有几次类似的情况,甚至那当做神圣象征的芒果,这个被骂做“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也有口福尝过。他觉得,这实在应算做是天大的笑话。

是的,他在这座王爷坟平地而起的工厂里,绝不是孤立的。生活的逻辑就是如此,了解是友情的基础,疏远往往造成隔膜。那些同他一起在沙场上厮杀过的骑兵,于而龙都能弄得清他们的祖宗三代,那些五十年代进厂的年轻娃娃,现在虽成家立业,人近中年,但于而龙能了解到他们的喜怒哀乐,能够推心置腹地谈谈,所以,在他落魄的日子里,这些人,谁也不曾碰过他一指头,甚至在他受到残酷折磨的场合,他们都咬着嘴唇,垂着眼皮,竭力不去看他受苦的模样。然而那些拿他当球踢的年轻人,恰恰是于而龙后来开始做官当老爷,不再和工人滚在一起时进厂的。

但在这万人大工厂里,还是前者人数占绝对优势,可到了干校,他就成了谁也不敢接触的特殊学员,像得了麻风病的患者,谁见了谁躲。一下子被隔绝摒弃在集体之外,过着孤独的生活。

由于他是需要重点补课的学员,工厂的新领导,把那个在市里大打出手,搞得名声很臭的康“司令”,和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派来帮助于而龙认识错误。这些眼睛里布满血丝的职业打手,给于而龙造成那么沉重的痛苦,他觉得犹可忍受,只是让他离开工厂,离开那些相处多年的工人同志,实在是使他苦恼,想出这种釜底抽薪的主意,确实是够恶毒的。

只有周末,校方组织捕鱼活动,于而龙的欢乐才能来到,那些打鱼人来到洼子边,都必然用目光在人群里寻找于而龙。特别是在水面阔宽的湖泊里下大拖网,自然而然拥戴他出来指挥,校领导也无可奈何地默认,有什么办法,因为只有他能够打捞出足以改善生活的鱼,而且屡试不爽。

于而龙是个有魅力的汉子,他的笑声很富有传染性的,大家都乐于听这个倒霉人物指挥。甚至康“司令”和他的哥们儿,也不得不听于而龙的号令,实在是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啊!生活就是这样复杂多端,喜剧会有泪水,悲剧会有笑声,垮台的汉子会再起,而那些赫赫“英雄”倒成了历史垃圾。

网撒进宽广的水面上去,岸上的人都得遵从他的调度,拖着拽着;那些游动的散兵群,也就是老弱病残没力气的,吆喝着用棍棒竹竿敲击水面,吓唬那些惊慌失措的鱼儿往网里钻。在收获的喜悦里,人们忘掉他是个被批判的不可接触的贱民,甚至还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呢!

夕阳西下,晚霞辉映,湖泊里一片金浪,于而龙像原始部落的酋长,站在木筏上,向人们吆喝呼喊,有时着急发脾气,声严色厉的责备,甚至骂娘,还是那改不过来的劲,哦,又像在高围墙里发号施令的厂长一样。

鱼儿噼里啪啦地在收缩的包围圈里蹦跳,手急的人已经拿抄网去捞,人们惊呼着,嬉闹着,咧开嘴巴笑着。于而龙是见过大世面的,无论在地球哪一块水域上,只要是把鱼从水里弄出来,人们莫不高高兴兴,神采飞扬,很少见人在捞鱼时愁眉苦脸的。

大家都在招呼他,喊叫他,甚至请示他:“怎么办呀!快来呀,老于,鱼跑了!”“老于,快招呼人来帮帮忙吧!”“老于,哎呀,这是什么鱼呀?吓死人了!”……于而龙在部里也是出点名的,有的人忘了情,连厂长、书记之类官衔也脱口而出;有的人高兴得昏了头,竟然赞美:“还是老家伙有经验,有办法,有组织能力,不佩服不行。”

康“司令”被触怒了,本来让他来干校喝西北风,心里就有怨气,于而龙竟然如此张牙舞爪,于是大会小会的压力加码,语言的调门提高,犹属事小,教训的手脚加重,苦楚就增加了。康“司令”,这个非用白金坩埚炖鸡吃,到底要尝尝什么滋味的彪形大汉,高歌的小兄弟之一,拍着桌子:“于而龙,你不要神气活现,别忘了,你是我们网里的鱼!”是这样,一条被缚住的老虎,连狗都敢朝它嗤鼻子的。

又到了礼拜六,怎么办?“听他吆五喝六耍威风,纯粹是一种精神示威,缺了他于而龙,不信地球就不转。”他们撇开捕鱼的权威,浩浩荡荡组织了一次远征,气派够大的,高扬程抽水机带了一台,准备竭泽而渔,但筑几次堰垮几次;撒网的结果,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气得康“司令”直跺脚,但挡不住别人说风凉话:“别逞能啦!还是请人家出山,来收拾残局吧!”

康“司令”不肯轻易认输,不知哪位谋士出了个馊点子,与其浪费柴油抽水,不若倒进半瓶鱼藤精省事,就这样毒杀了一批鱼,找了个台阶,可医务所怕食物中毒,不许食用,生产队对断子绝孙的做法,也向干校提出抗议。

从此,除非周末不搞捕鱼活动,只要人们抬着鱼网、木筏出征,就少不了他这位酋长。人们想想也禁不住可乐,也许刚才在批斗会上,被搞得狼狈不堪的于而龙,现在,他反转来斥责康“司令”:“怎么搞的?没长眼嘛?”尽管气得康“司令”鼓鼓的,可不敢异议。

因为这是一种原始社会式的共同劳动,一个人的失职,往往导致整个围捕的破产,鱼会从那个缺口跑掉。

人们都以为于而龙掌握着鱼类的秘密,其实他一再讲,无非是年头多一点罢了。但人们不信,甚至不顾校方的禁令,非要他教给把鱼招来的咒语,还许下两瓶名酒作报酬呢!哈……

“叔爷,你笑什么?”

他跟孩子说什么呢?说他在回想那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么?

他对秋儿说:“说不定鱼在鼓着眼睛生我们的气呢!”

秋儿笑了,他觉得叔爷挺亲切。

是这样,无论在干校领着大伙拉鱼,还是回厂抓生产指挥组,或者像现在这样不肯罢休,都有人鼓起眼珠子不那么舒服的。他也着实有些讨人厌的地方,像小孩子招猫逗狗地惹是生非;他那好斗的脾气,不肯息事宁人的性格,和不肯迁就让步的作风,把一些人气得如同鼓肚的蛤蟆。

湖面上的浮萍杂草渐渐密了,说明于而龙已经成功地牵了一大段路,此时,已不容许它变卦翻脸,需要一鼓作气牵过来,牵到长满水生植物的浅湖区域里去。

这该更费劲了,偏违拗它的意志,但又不宜强逼,要有点压力,可又不致造成敌对性反抗,很类似他在生产指挥组那种欲干不能,欲罢未休的局面。喝!这台戏可不好唱啊,生旦净末丑,真要行行来得,鱼的不服帖劲儿已经使他越来越难牵了。

秋儿一桨下去,总要丝丝缕缕挂上些水草,泛起一阵泥汤,鱼对于浅水永远警惕,而混浊的水质更使它厌恶。红荷包鲤迟疑地止步了,于而龙再也休想扯动,好像钓丝缠在死树桩上一样,说什么也拽不动了。

红荷包鲤赖在那儿,在琢磨退身之计了。

秋儿给于而龙鼓劲:“拽呀!使点劲,再过来几步就好下手啦!”但是于而龙有劲使不上,因为他体贴到红荷包鲤的心情;再冒失地闯进伏击圈,就等于被人按在砧板上,等着快刀来刮鳞开膛了。

它决定撤退了。

不能走,老兄,于而龙怎么肯把一个早晨的惨淡经营付之流水,于是一面勒住,不使它痛痛快快地走;一面扯动钓丝,逗它烦躁,希望它在激怒中丧失理智,走完最后一段路程。

但是老江湖不再搞危及生命的游戏了。

因为大鱼通常不来浅水觅食,祖先遗传下来的本能,使它明白,充满光亮的上层,诱惑力固然大,同样,危险也大,说不定会遭到杀身之祸。想到这里,它不再犹豫,猛地车转身往回游去。

呵!它疏忽啦!

红荷包鲤本来应该紧贴湖底翻身,但它过于爱惜自己,不愿污泥残梗弄脏它那光洁的身子——所有正直的人都会这样做的。因此,略微提高了一点位置,忽略了此地已是浅水区域。糟啦!老兄,那可是因小失大,正如于而龙抓住坩埚事件做文章一样,倒捅了马蜂窝。现在,不幸随着大意而来,它那银白色的肚皮把位置暴露了,虽然那只是闪电般一掠,但逃不脱精明的,渔夫的眼睛。如今于而龙已经离不开老花眼镜,但经验帮助他判断出遁走的方向,运行的速度,和鱼叉入水所受到的阻力,像电子计算机似的,在千分之一秒里作出准确的答案,只见他举起鱼叉,朝那疾驰着的黑影头前掷去。

难道又扑了个空?

没有,只见叉杆猛地一颤,后仰着被拖进了水里。

秋儿高兴得蹦了起来,这种激动是可以理解的;石湖的红荷包鲤,不但在孩子的心目中,就是于而龙,不也心满意足地笑了吗?

当年,他为这种鱼类,险些儿送了命,现在,好大的鱼呀,在石湖,这样的幸运儿也不是很多的。

要有根火柴就好了,于而龙嘴里都快淡出水,在快意的时刻,要是吸上两口烟,那可心旷神怡,再美不过的了。

想象不到的沉重一击,使红荷包鲤愤怒到达顶点,中了叉的老江湖,立刻疯狂了。尼龙丝从于而龙手里飞也似的捋过去,那种钓鱼人的幸福感,实在难以形容,就看于而龙的脸部表情,和将近十年前,终于从实验场把廖总那珍贵的资料装车外运,眼看就要成功时一样。

红荷包鲤加足马力,秋儿必须拼出性命划,才能勉强跟得上。现在它游起来可不那么自如了,斜插在脊背上的鱼叉,使它只好偏斜着身子,而鱼类在水里保持平衡,正如人类在地球上站稳脚跟一样,是个最起码的生存条件。

这种痛心的处境,于而龙比较理解,因为一段时间里,他也曾侧着身子游。所以他对不认输、不告饶、不缴械的对手,蒙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仍以高速度的冲刺摆脱困境,打心眼里起敬啊!

特别是它那殷红的血液,正随着刺进肉里的叉尖,在往外渗透,一点一滴地消耗着它的生命,但它不肯自暴自弃,不肯躺倒等死,不肯束手待毙,而是拼出性命,毫不停息地游下去。

于而龙站在舢板上,享受着即将胜利的欢乐,这个人有点古怪,不大喜欢大功告成的欢乐,那时候,通常见不到他,他把胜利凯旋大团圆的场面留给别人,宁愿去享受战斗尚未结束,胜利已经在望的“临界”状态的乐趣。经历了挫折磨难,在得失之间徘徊良久,在成败之际反复较量以后,已见破晓的曙光,但还存在着暗淡的夜色,这种还要期待、还有追求、还需战斗的生活,更吸引石湖的蛟龙。

或许由于这个原因,他任红荷包鲤游着,当然,也有审慎的考虑在内,庞然大物还是不宜操之过急,它在水里,如同那些年石湖支队在乡亲们中间扎下了根,即使再失败,还有相当力量的。

真叫人惊讶,它哪有一点灰颓丧气的迹象,相反,倒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老家伙,我在向你敬礼啦!”当年的游击队长思量着:“那种对自己力量的信心,死不低头的精神,奋战到底的意志,无畏无惧的气势,难道不是在给我做出榜样,做出启示么?”

远处湖面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达声响,秋儿凝神听了一会儿,告诉于而龙说:“叔爷,那是县委的汽艇!”

果然,不一会儿,一艘蓝白相间,油漆得很鲜艳的游艇,一溜烟地从湖面上倏地掠了过去。游艇掀起的波浪,使得舢板猛烈地颠簸,也使那条身受重创的大鱼,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终于被叉杆的浮力,拽到水的上层来了。

“在那儿!在那儿!快要完蛋啦!”秋儿发现了刚刚露出水面的叉杆,快活地喊叫,拼出全身的力量想追上去,但鱼并不示弱,仍以惊人的速度前进,所以两者的距离并未缩短,但可喜的是叉杆在水面又升高了点。

老兄,每升高一点,离死亡的结局也近了一步。

游艇在湖心岛绕了个大圈,又从他们背后昂着头飞驶过去,这一回涌来的激浪相反倒把叉杆压了下去,垂死挣扎的鱼,就势又深潜下去一点。

于而龙对这种飞扬跋扈的作风深为恼火,生气地想:“搞的什么名堂?”眼看着叉杆从水面上消失了。

他决定冒一冒险,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工厂产品的铭牌出力数字,往往有一个宽容度,托天保佑,也许尼龙丝的拉力,会超过十磅,那就斗胆给它一点颜色试试。因为于而龙估计到它此刻的体力,消耗得也差不多了,于是他开始紧紧地拉住尼龙丝,一英寸一英寸地把那条大鱼往跟前拉过来。但是实际上只是拖住它,不让它走得那么快,而是舢板在一英寸一英寸地接近它。

对手终究不是那么有力量了,很快,又重新看见了叉杆,在失去控制叉杆的能力时,物体反过来就要作用它,在水里,那叉杆起了舵的作用,使它偏离深水,朝一片长满荷叶的浅滩插过去。

舢板已经靠它很近了,于而龙再找不到别的武器,只好将那支短竹篙,像脱弦之箭,直奔黑森森的鱼背飞掷过去;这一记倘若命中,估计会叫它见阎王的。然而,它虽惨遭打击,但理智并未丧失,头脑仍然很清醒。当它听到不吉祥的水声,随即瞥见了一个充满杀机的黑影朝它奔来,便竭尽全力拐了个大弯,哗啦一声,那尾巴扫起的水,溅了他俩一身一脸,只见那竹篙,笔挺地空插在湖底淤泥里。

啊!好一个顽强的对手,它逃脱开了。

可是它也并不走运,正如所有失势倒运的人一样,不幸和灾祸总是接连来叩你的门,由于急于逃命,慌不择路,老江湖蹿进了长满龙须草的浅水滩上,那头发丝细的水草缠住它,弄得它寸步难行。

呵!再比不上误入绝境的悲剧更惨的了,因为他的失败,不是在真正的敌手面前战斗至死,而是由于不幸,落到了一群无耻宵小手里,就像可恶的龙须草一样裹个结实,无法脱身,实在是使英雄泪的憾事啊……

看来,命运是无情的,红荷包鲤逃脱不掉毁灭的下场了。秋儿无法再划船了,而是用桨当做篙,将舢板撑进泥塘里,他们终于追上了正在草窝里挣扎着的大鱼。两个人什么都顾不得了,不管泥水溅得像小鬼似的,也不管舢板随时有翻船的危险,什么厂长的尊严,什么冠心病,统统不在话下了,恨不能一把就抓住它。

小家伙也不示弱,他抄起一把木桨,猛地朝大鱼剁去,第一下,它竟然知道偏脑袋,秋儿扑了个空;第二下,它往前一蹦,只碰到一点尾巴;气得那孩子举起桨来,准备和它决一死战。

好,还是于而龙有办法,一手攫住露在水面上的叉杆,那扎在脊背上要它命的钢叉呀!现在被骑兵团长掌握在手,就像烈马的鬃毛被骑手紧紧攥住,不得不听从摆布了。于而龙狠狠地使出浑身的劲,连叉带鱼一古脑地往水底按去,一直压到淤泥里,大有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之势。

红荷包鲤即使陷在没顶的淤泥里,还在不停地战斗,于而龙不敢小看它,只要它不离开水,就还有决战的力量。啊,那股挣扎着的蛮劲多大,以至于而龙一只手按捺不住,再加上一只手也无济于事,最后不得不拼出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

这样,脚使上了劲,舢板被蹬得滑动了。秋儿一桨没插稳,连忙招呼:“叔爷,当心——”话未落音,舢板滑开了,于而龙悬空了,噗通一声跌进了泥塘草窝里。

于而龙放声大笑,秋儿也跟着乐,两个人的朗朗笑声,惊动了在浅滩野菰丛里觅食的长腿鹭鸶,吧嗒吧嗒地拍着翅膀飞走了。

秋儿褪掉无袖小褂,跳下水:“叔爷,我去抠它上来!”“喝,说得轻巧!”于而龙深深懂得,鱼借水劲,如同共产党依靠群众那样,会有很大力量的。但性急的孩子,却憋住一口气,一猛子扎了下去,他已经在泥里摸到那条滑溜溜的大鱼,兴奋得直蹬脚丫子。于而龙犹豫了一下,不相信小家伙能降伏住它,只是稍微把鱼叉松动了一点,以观察它的动静。也许是秋儿搂抱得过紧,要不,就是它长久在淤泥里憋得窒息过去,这条瘟鱼果然不动弹了。

秋儿急不可耐,晃动叉杆,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拔起鱼叉,随着,只见孩子搂抱住那条比他身材短不了几许的红荷包鲤,从水里直起腰来。

他头刚探出水面,那条以为死去的鱼,突然精神抖擞地跳了起来,像刚套上笼头的生性子野马,嗖地从秋儿的怀抱里蹦弹出去,那有力的尾巴,刷的一下横扫着小家伙的前胸。(老家伙未必那样服帖,吃过这样亏的人不少咧!)秋儿哪里提防它的“扫堂腿”,这厉害的一手,拐他一个跟头,脚下是淤地烂草,没站稳,四脚朝天跌在水里。

好一条坚强不屈的老江湖呵……

你是强者,一个不肯屈膝低头的强者,虽然已被摧残到垂死的程度,但还是挺直腰杆在做最后的斗争,决不像那些出卖灵魂的背叛者,分一杯残羹的食客,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为虎作伥的败类,舔屁股的下贱货……他只要活着,就斗争,就革命,就坚持真理,就说人话做人事,是一个铁铮铮的顶天立地的汉子。

鱼自由了,这一回,它没有弄错方位,笔直地冲出了龙须草织成的樊笼,向着清澈的深水游去。但是,于而龙飞起一叉,这一叉,如同他三十年前那样有力、准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目标,可怜的逃命者又落到了他们手里。

秋儿从水里爬将起来,胸前留着被鱼尾刮破的血印,骂骂咧咧地推着舢板过来,气势汹汹,恨不能生吞了叫他丢尽脸面的老家伙。

这一叉是致命的,红荷包鲤失去了最后抵抗的能力,但于而龙仍旧不敢大意,提心吊胆地抓住叉杆,把它拖到跟前,一把抱住了它,将它提出水面。已经上去舢板的秋儿,凑近过来,抢过叉杆,往它脊背上泄愤解怨地戳进去。

于而龙再一次惊讶地证实:越是年轻,他们下手时也更黑更狠。他本人,他那个工厂,他那个实验场,都曾领受年轻人手的力量。这些手,既能建设,也会破坏,就看“社会”这个教员怎样来教育引导他们了。

现在,红荷包鲤在于而龙的铁臂里,终于不动弹了,那长着肉须的唇吻张开来,只有十磅拉力的尼龙丝还在嘴边挂着。

一条多么光彩夺目的红鲤鱼呵!像荷包似的丰满,像锦缎似的光滑,像玉石似的细腻,虽然血迹斑斑,还沾着泥污,但也遮掩不住魅人的金色光辉,在早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晶莹的鳞甲,闪耀出珠贝般的虹彩,漆亮的背脊,映现出悦目的霞晕,那膏白色丰腴的腹部,金丝缕缕,血花点点,大自然赋予它多少奇特的色彩呀!

一场没有白白辛苦的追逐总算结束了,胜利者的脸上,流露出欢欣喜悦的光辉,于而龙抱着沉甸甸的,足有十五六斤重的大红鲤鱼,真是心满意足,高兴非凡。

即使倒退回去三十年,从石湖里捕到这样一条红荷包鲤,那也是叫同行嫉妒眼红的呀!何况他已年逾花甲,而且近三十多年不在石湖操网垂钓,取得偌大成绩,难道不值得为之骄傲吗?

他确切地感到自己筋肉里充满力量,他似乎年轻了,一种渴望工作的追求,一种期望投入紧张劳动的激奋,一种企盼被任务压得透不出气,而从中能享受斗争幸福的感受,又从他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胸怀里,苏醒了过来。

秋儿沉浸在欢乐里,望着这位游击队长叔爷爷,高兴地说:

“奶奶该高兴啦,她昨晚上说,你准能打个大胜仗!”

“胜仗?”于而龙摇摇头:“不!还早着呢!”说罢,踩着湖底的烂泥,往舢板上登去。

正在这个时候,那艘游艇突突地减低速度,朝他们驶了过来。游艇上舷窗拉开了,只见一个人探出半截身子,举起电喇叭向他们喊话:“秋,你们敢情在这儿哪?要不是鹭鸶飞,还找不到你们,快划过来。”

“爸爸……”秋儿为他爸爸能在县委的游艇上,而觉得荣耀,忙不迭地挥舞着双臂向他打招呼。

水生干吗坐着游艇来呀?于而龙诧异地思索着:那个站在水生身边,生着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可是丝毫不相识的人,又是谁呢?

“快点划呀!秋!”电喇叭送来水生着急的语调,秋儿更加手忙脚乱,越乱越出岔,偏生又搁了浅,已经上了舢板的于而龙,不得不下水去推船。但水生仍在急不可耐地催促,幸亏那个笑吟吟的人干预了一下,并且好像关照了游艇司机,将发动机的火也熄灭了,显得有礼貌,有耐性地等待着。由此,可以估量那个人的身份了;既然,秋儿讲过游艇是县委的,毫无疑问,于而龙作出判断:准是父母官县太爷之流的大人物,昨天在码头上那份阵势,使他估计得出的这一关,终于这么快就来临了。好啊!多么好啊!恰巧我于而龙在钓鱼,而且钓到了一条大红荷包鲤!

舢板离开了浅滩,于而龙使劲送了一把,就势也纵上了船。舢板像利箭似朝游艇划去,水生这回不是用电喇叭,而是用手拢在嘴上,告诉他:“二叔,王书记特地来接你,我们把整个石湖都找遍了,连各队的渔船都没让下湖”

怪不道鱼汛时期,湖面上静悄悄的,于而龙望着这位威风的王书记,心里想,他是谁呢?怎么想不起来呢?

那个王书记呵呵地笑着探出头:“哈哈,支队长,你还是不减当年之勇,战果辉煌,一条漂亮的红荷包鲤,这么大,真是少见。”

啊!逐渐认出来了,他不就是那个怯生生的高中生吗?他被芦花动员从县城来湖西参加了革命,先给老林哥作过助手,后来,又担当了支队的事务长。对了对了,于而龙又想了起来,前几年,水生背了一口袋石湖土产,无非是鲞鱼干,蚶子米之类,千里迢迢地找王纬宇和他,为家乡建设,托他俩走走门路,不就是这个王惠平出的主意吗?

他也算得上是石湖支队残存下来,为数不多的人中间的一个。如今他胖了,发福了,大腹便便,不是当年那副瘦削的模样,所以猛乍一看都不敢认了。

“秋,快接住。”水生从游艇上扔过缆绳,司机把火打着了,游艇突突地响起来,浑身湿淋淋,尽是泥污的于而龙,实在不好意思弄脏干净的游艇。那怎么能行,王惠平伸过手来,扶他上艇,盛情却之不恭,他只得跨了上去。

他到艇上的头一件事,先向水生讨了个火,摸出雪茄,真是糟透了,烟泡汤了。水生是县里的供销员,走南闯北,有点眼力,赶快把兜里的过滤嘴香烟递过来。于而龙皱皱眉头,因为他烟瘾大,抽不来这种淡而无味的烟卷,无可奈何,只得权且将就了。

还没等他点燃手中的烟,只听得艇后舢板上,那孩子“嗷”地一声惊叫起来,回过头去,刹那间,他感到整个心脏都快涌上了嗓眼。不仅他,连水生、王惠平、还有司机,都一跃而起,情不自禁地嚷嚷着:“快按住,快,抱住,别叫它跑了,快呀……”

红荷包鲤苏醒了,它像从沉睡里醒来似的,张口打了个呵欠,恢复了精神,要翻身起来了。

它那强有力的尾部抽搐着,紧接着,整个身躯像雕弓似的弯曲起来。突然,啪,它又把身子展平,把船板拍得山响,拍得那装食品的竹篮直蹦。

秋儿是个眼明手快的孩子,赶快扔掉了桨,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鲤鱼。他和红荷包鲤在舢板上厮打着,滚扑着,原来就不曾系牢的缆绳松了开来,舢板离开游艇,飘出好几米远。

“抱紧,死命搂紧它,别松手!”艇上的人为帮不上忙而干着急,只好以呐喊助威来给孩子效劳了。

谁都懂得武术里“鲤鱼打挺”是个什么动作,但有幸见过真正的鲤鱼在打挺,这样机遇是并不多的。同志们,你们有福了,亲眼目睹了这个场面。

看哪,那条身负重伤的鱼,伤口流着津津的鲜血,但生的意志战胜了死亡,它同秋儿激烈的搏斗,表现出少见的勇敢。它那浑圆的身子,一会儿弯曲,一会儿展伸,一会儿又扭结起来,最后,从秋儿的紧抱中,挣脱出来。

它挣开了,终于摆开羁绊,在船板上猛烈地弹跳起,足足跳了两米来高,像跳高运动员过杆时滚翻一样,尾部矫健有力地卷着,头部傲然坚挺地昂起,瞪着暴突的眼球,甚至连唇吻边的肉须都笔直地翘起……

这时候,谁对它都无能为力了,只好眼巴巴地瞅着它从容不迫地打了个挺多么英伟,多么有力啊!在半空里翻了个跟头,一头飞进碧绿澄清的湖水里,一眨眼工夫,踪影全无,给人们留下的,只是一圈圈在扩大着的波纹而已。

于而龙的眼眶顿时湿了。

他也不知为什么,竟会激动到这种地步?仿佛跳进水里去的,不是那条伤痕累累的大鱼,而是他自己似的。他觉得他的心,像那条大鱼一样,在泛滥的春潮里游弋着,迎着浪涛,迎着激流,在翻腾,在浮沉……

飞翔吧!老家伙,你欢畅地朝前游吧!你一定会游得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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