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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彼此彼此。你要不这样,就不是于而龙了。”劳辛深情地注视着石湖上出名的蛟龙,时隔好几十年,除了花白的头发,饱经沧桑的鱼尾纹,依然是那高大不屈的身材,魁梧结实的躯干,而且还是那样器宇轩昂、神采飞扬,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不由得叹息:“一条好船,卷起风帆,落下桅杆,在避风港里抛锚系缆,真可惜啊!”

握别的时候,劳辛紧握住他的双手:“重新碰见你,真高兴,至少,在给我开追悼会时,又可以多一个生前友好了。”

他的风趣、乐观、充沛的感情,仍旧不减当年,使于而龙想起这个诗人、记者,当年曾经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汉,他那翩翩风度,潇洒姿态,是相当有魅力的。记得那时在石湖湖滨召开群众大会,他总是站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挥着年轻有力的臂膀,指挥台下的战士和乡亲,分部轮唱《保卫黄河》。哦,那激情澎湃的场面,现在想想也十分动人哪!那时候,人们什么都匮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诗人找不到一张写诗的纸,更谈不到吃穿用和枪支弹药了。可惟一不缺的是嘹亮的歌声,即使饿着肚皮,也要敞开喉咙唱出鼓舞人心的歌声。那一刹那间的劳辛,是一团炽烈的火,青春的火,热情的火。那时不讲究什么歌唱艺术,但是在他手臂的挥动下,那一部一部“风在吼、马在叫”的歌声,像暴风雨里的石湖,波涛起伏,巨浪翻滚,不可遏制,无法阻挡,显示出真正的人民群众的力量。在歌声里,似乎看到沉默的石湖人不再沉默,忍受的石湖人不再忍受,起来了,谁也无法让他们再弯下腰去!

脑海里的歌声消逝了,他目送着那个老态龙钟走远的劳辛,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是当年热情洋溢的诗人。时间是最最无情的,即使最坚硬的黄金,慢慢地,全部光泽也会被时间磨蚀掉,最后变得灰暗浑浊起来。然而,革命者的意志,越是砥砺,越是坚定,越经过时间的考验,也越能映现出铮铮的光华。

岁寒方知松柏之后凋啊……

老战友走远了,于而龙却久久不见儿子来接他,在公墓门前焦躁地来回踱步。他估计,而且十猜九准,准是于菱拽着那位司机朋友,去试验他的单缸摩托了。

是谢若萍向厂里要的车,并派于菱陪同做伴的,来的一路上,就听他“发明家”儿子不停地询问属于汽车修理技术上的问题。

于菱复员回来直到上大学之前,一直是在厂里机修车间待着的,和司机班混得鬼熟,肯定,请司机去进行某种技术上的指导了。

对于他儿子的“发明”,他早就下了断言:“菱菱,就冲你的五分钟热度,保证搞不成功。最后,汽缸搞坏,自行车报销,你才能太平,我们大家也都睡得着了。”

因为于菱白天要在那所著名的大学里,啃他根本啃不动的高能物理——活受罪啊!儿子,你当初少养养鸽子,少喂喂猎狗该多好!——只有礼拜六才能回家装配修理他的车。于而龙每逢周末深夜,常常会被那摩托发动的响声惊醒,不堪其扰地向老伴埋怨:

“你的宝贝发明家快要把我们折磨出精神分裂症啦!”

他老伴总是原谅儿子:“不比出去给你闯祸惹事强?”

总算那个汽缸和它主人的性格一样,也是五分钟热度,响过一阵以后,无论用脚踹、用绳拉,它像懒牛一样趴在那儿,再也不肯干活了。于菱曾经求教过在动力学方面有很深造诣,还著过书,立过说,创造出新理论的廖总,这位被打倒的权威也束手无策,他只好安慰于菱:“或者你把它扔掉,扔进垃圾堆;或者,你再去买个新的。这个汽缸跟我一样,老朽啦!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啦!”但于菱偏不肯丢手,每礼拜六从学校早早溜回来,而且照例在半夜噗噗地把于而龙惊醒。

“纨)子弟啊!……”于而龙望着那宽阔的马路上,每一辆驶过来的北京吉普,都以为是他们该回来接他了,结果都从他面前疾驰而过,气得他直骂于菱。

“……一辈子休想有个出息,没有头脑,没有理想,没有追求,完蛋货!什么都想搞,什么也搞不了,毁坏东西倒是拿手好戏”他可以历数儿子的罪状,那台飞利浦录音机是他修理的,聋子成了哑巴;于莲留学时买的基辅牌照相机是他调整的,结果不得不送去大修;电视机不知他怎么鼓捣了一下,人的脸色总是以黄绿为主,老有一股做贼心虚的样子;而电冰箱经他换了一根管子以后,从此发开寒热,不肯好好干活,消极怠工,唉……

要说不偏心的父母是绝少的,于而龙喜欢他的女儿,尤其欣赏她那锲而不舍的精神,虽然在艺术创作上,挨过不少棍子,但从来不曾气馁过,仍旧在苦苦地刻意追求,力臻技巧上的成熟,不断地从古今艺术作品中汲取营养。她花的买画买书的钱,连老两口眼都直了,得到一幅大师的影印本,能通宵达旦不知饥饱地欣赏着。

而且手不停笔地写生素描,很少见她哪天不摸画笔,除非发烧三十八度,被她妈妈强迫躺下来。但是,“苍天不负苦心人”是句空话,许多耍嘴皮子的爬得高高地,而她辛勤追求自己天国的艺术家,却一直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钉子碰得也越来越多了。

但于莲和她妈妈一样,对自己的弟弟有些偏疼,尽管他不成材,姐姐也喜爱他;尤其他越来越男子气,也被于莲艺术家的眼光欣赏,所以她认为于菱应该有一个比舞蹈演员还好的爱人。除了这点不同意见外,做姐姐的没有不支持他的,甚至答应放下画笔,坐在那辆改装的摩托车上,由于菱驾驶着兜风去。这辆没有上过牌照捐的老爷车,只好在天黑以后才敢出动。有一回他向他姐姐吹牛:“保证不比美国的哈雷差劲!”

摩托车开出部大院,于而龙向他老伴发出照会:“大夫,快准备急救箱抢救伤员吧!”谢若萍责怪他为什么不拦阻住,闯了祸该怎么办?于而龙回答说:“不让他碰个头破血流,不会长记性的。”

果然,不大一会儿,摩托车倒骑着于菱回家,走路都一瘸一拐地,吓得老两口忙问:“你姐姐呢?”

那位花枝招展的画家,着意打扮了一阵才坐上车的,要出事该怎么得了?于菱安慰大家:“幸好,姐一点没碰着。”

“她人呢?”谢若萍还是不放心。

“碰上廖伯伯家的陈剀,在慢慢往回走咧!”那还是这个书呆子头一回出现在他舅舅家的时候。

尽管于而龙答应掏腰包,给他买一辆“轻骑”,免得半夜被他吵醒,但于菱偏不接受老子的好意——“何其相似乃尔,这混账东西!”游击队长叹息——照旧,也不照顾老爹的冠心病,继续在做他的“试验”。

隔了好久,吉普车才终于驶来,上了车,一看后座上有从花圈上跌落下来的白绢纸和碎银箔,于而龙心里明白了。那一丝一片,多么像点点滴滴的伤心泪痕啊!

他问:“又去献花圈了?这是第几个啦?”

于菱没有吭声,那个年轻司机也保持沉默,怪不得耽误很长时间,从市郊的大学开到广场,路程可是不近,半个城市都绕遍了。

于而龙叹口气:“送到什么时候为止?难道还能得出一个什么结果来么?”

两个年轻人仍旧不作任何反应,这时,车子蓦地急刹车,一批抬着花圈的吊唁队伍,从车前走过。于而龙看到那些人的脸部表情,已经是愤怒盛于悲哀,以一种合法的形式,表示着内心的抗议,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烈火了。

于而龙心里感到压抑,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一种近乎绝望的压抑。即使在石湖黑斑鸠岛上,濒于死亡前夕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悲观过,难道真的就三千年为一劫地下去了吗?

他摇摇头,似乎在喃喃自语:“没有用的,一点用都不顶,最好的记忆是在心里。”

没想到坐在后座的于菱,忿忿地说:“中国人都像你这样,早亡了!”

他像被噎住了似的哑口无言。

就这样,战友重逢,劳辛还约好来年雁回,春到石湖,一齐来看芦花,给她坟墓添上一土,然而现在,雁群结成人字形的长队,在游艇上空,嘎嘎长鸣地往北方飞去,可是,劳辛他未能践约,只是于而龙一个人孤身只影地回到了石湖。

果然,他的一句玩笑话,竟成了不幸的谶语,年初,在政委的追悼会上相遇;年底,又在诗人的追悼会上送他去天国了。

他是含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时候整个中国布满了希望的曙光,是在欢乐的笑声、胜利的锣鼓声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在他的手边,是未完成的诗篇《女指导员》,大概也和诗人对芦花真挚的感情一样,成为不尽的思念了。

安息吧,劳辛……于而龙默默祝祷着。

但是,三十年前,在芦花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不肯阖上的眼睛,那惊疑不定的神色,那想说而说不出的话,那不肯撒手而去的对生命的留恋,始终是于而龙心目中的一个疑团。由于劳辛的出现,这疑团陡然间膨大起来了。

正是劳辛,在他重访石湖的那年,曾在搭船的时候,碰上一位船家老人,两盅酒下肚,老人谈起往事,告诉劳辛说,芦花当年搭他的船单独过湖,在沼泽地上了岸,急匆匆地走了。不一会儿,他听到了枪声……

一切简直太神奇了,于而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是真的吗?他要求劳辛再说一遍,两眼几乎直了似的等着。

劳辛挺纳闷:“说什么?”

“就是你刚才讲的。”

“讲的什么?”他懵懵懂懂地反问。

“刚说过就忘,就是船家老爷子告诉你的话呀!”

也许他看到于而龙那几乎变形的脸,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仔细地重复一遍:“那是个爱唠叨的老头,说什么也不肯单独送我过湖,要不是我那两杯老酒的威力,才打不开那话匣子。他说他解放前,搭过一回石湖支队的女指导员,给了五块大洋的船钱,让他赶快渡她过湖,结果,哪知道,没送到地头,她着急在沼泽地上岸走了。好,没隔多大一会儿,就有人在苇子里开了黑枪。”

于而龙从沙发里跳了起来,吓得陪客人坐着的母女俩都傻了。“你怎么啦?”谢若萍见他紧张得直捂胸口,只以为又一次发作心肌梗死,喊于莲快去拿氧气枕头,并且狠掐他手腕上的内关穴。他止住了紧张得要命的母女,一时像背气似的急得说不出话。

于莲赶紧偎依住他:“爸爸,你怎么啦?快说话,吓死我了!”

“莲莲,你哪里知道啊!”他躺倒在沙发上直是喘息。

劳辛那时已是于家的常客,莫名其妙地瞪着主人:“我以为你犯了羊角风呢!干吗大惊小怪,我说错了吗?有什么值得你躺在沙发上直哼哼?简直叫我糊涂!”他对于莲讲:“你那宝贝老子,真把大家吓得性命交关。”母女俩都笑了。他点起了一支他送来的哈瓦那雪茄,非要于而龙吸口烟,镇静一下让别人提心吊胆的神经。“人上了岁数毛病就多啦!”

于而龙呻吟着:“老兄,你晓得你说了些什么?一个多么重要的情节,而且是三十年来,一直都不知道的情节。要是真的话,那么已成为历史的事实,岂不是又要重新认识了么?那船家老人不至于信口雌黄,他有什么必要吹嘘呢?虽然我们家乡有那么一种废话篓子,但他言之凿凿地提到了五块银洋呵!”

五块银洋,铁的证据。

那就意味着,除了那个被芦花打死的武装特务,还有个第三者。

这个第三者,在苇丛里开了黑枪……

他坐不住了,一刻也不能等待地着急起来。

“莲莲,快给休干班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一声,我要回老家;若萍,马上给我收拾点简单行李;菱菱呢?让他去民航办事处买飞机票。快,越快越好。”

“你疯啦,你疯啦!”谢若萍急得直搓手。

“神经质、歇斯底里!”劳辛用手杖跺着地板骂他。

疯也罢,神经质也罢,他立刻就要走,谁都领教过于而龙的脾气,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因此,他决定先把飞机票搞到手,“可菱菱呢?——”

这时,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敲开了他们家的门,谁也不认识这位来客,也不知是于菱在工厂里的同伴,还是学校里的同学?——一直到今天,也不晓得他是谁?那一双热情的,多少有点冒险神色的眼睛,在不太亮的楼道里闪着光,他轻声地向这家人极其神秘地说:“这两天,千万千万,叫于菱留点神,小心点!”说完匆匆转身走了。

于而龙和他老伴四目相视,心里直犯嘀咕,正在纳闷儿子究竟会发生什么需要小心的事?才回到客厅里坐下,只听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柳娟,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屋里来。气急败坏,面如死灰,一点血色都没有。一双本来非常秀媚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立了起来:“……他们,也不知是什么人,在公共汽车站,在大街上,就把菱菱给,给抓起来,戴上手铐给,给押走了”这时,她才发现屋里有客人,连忙用手掩住了嘴,失神地倚在门上。

晴天霹雳,满城的杨花密密蒙蒙,像雾一样挡住了视线。屋里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

——芦花,菱菱的悲剧,使我的行期拖了下来。

整整拖了一年,我才终于回到石湖,芦花。原谅我吧,原谅我来得这样晚,但愿那船家老人活得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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