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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游击队长独自划着双桨,驾着舢板,离开柳墩,往陈庄驶去。

这回他可是终于达到目的,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垂钓”了,回到石湖,那最初的纷扰,总算平安无事地给搪塞过去。现在,头一步,自然是陈庄,因为据劳辛讲,他是在那里碰上船家老汉的。

诗人还健在的时候,于而龙总是希望他能把当时的情况,详细地回忆出来,但患有植物神经紊乱症的劳辛,竟很像脑软化患者,对任何细节都模模糊糊,记不真切了。

于而龙抱怨地责备:“真要命,你可怜的记性!”

“怪我吗?我根本不觉得是谜。”

“可怕的谜,难猜的谜,总是隐藏得很深很深的。”

独有陈庄这个地名,说得确切不移,诗人跺着拐杖赌咒,肯定不会记错。

“会不会那老汉相中了你手里的酒?”

劳辛说:“我不赞成你把人看得那样坏——”但诗人独对王纬宇不感兴趣,在石湖打游击的那些日子,他和这位历史系大学生,也没少打交道,但始终关系不是那么融洽的。劳辛说过:“我不喜欢一览无遗的诗,我也不喜欢一眼看不透的人。”

当于而龙获悉在芦花牺牲那刻,有一位亲眼目睹开黑枪的船家老汉的时候,恨不能马上插翅飞回石湖,偏偏由于儿子不幸被捕而拖了下来。谢若萍看到老伴那分着急,那分焦虑,那种心力交瘁的紧张神色,也没和他商量,就告诉了厂革委会主任王纬宇;希望通过组织上,把这个未免有点玄虚的陈年积案,帮助了解一下。

于而龙火了,还从来没有这样向妻子发过脾气。

劳辛劝住了:“你放心,他不会表现出多大热情的。”

但是诗人说差了,王纬宇挺当回事地跑来询问他:“不会记错吧?陈庄?一个船家老汉?大约多大岁数?还说了些什么?不会是神经不正常的人吧?我们家乡可是有一种爱说废话的牛皮匠。

你再想一想,是陈庄?……”

劳辛不耐烦了,闭上眼睛,拒绝做任何回答。

王纬宇神态激动地,用拳头击着手掌:“我一想起莲莲的生母,说实在的——”也许涌在嗓子眼里想说的话太多了,你挤我,我挤你,结果反倒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正因为劳辛说得确切不移,所以送走县委副书记,决定马上去陈庄,半刻也不耽误。

老林嫂不解地问他:“怎么?当真还去钓鱼?”

“要不是钓鱼,我回石湖干什么呢?”

那位小学教员说:“要不,还叫秋儿给你打下手去吧!”

“不用了,再不会有那好运气,会碰上红荷包鲤的。”他想:要有一个孩子伴随着,办什么事都碍手碍脚的。

但是秋儿的妈妈偏坚持:“要不叫秋儿,也得等水生,哪能让你一个人在湖里乱闯。”

“怕我在石湖里迷了路吗?”

那怎么行?水生的腼腆媳妇急了,在县城那么一个天地里,科级干部就是了不得的,路人为之侧目。像于而龙这样有时在报纸一大堆人名里偶尔出现的人物,怎么能让他独自划着舢板走咧?县委副书记可是有话在先的呀!

老林嫂止住了儿媳:“由他去吧!他的脾气我懂!”儿媳妇连忙叫了一声:“妈——”但这位候补游击队员却生气地说:“谁家请来的客谁照应,用不着别人插嘴!”

她站在垂柳下望着慢悠悠划走的于而龙,嘱咐着:“早点回来,我给你烙马齿苋的馅饼吃咧!”

于而龙笑了,那是芦花的拿手好戏,亏她还记在心里。

船渐渐地远去了,老林嫂心里在想:他急急忙忙地去干什么呢?按说,他应该着急去看望芦花的坟呀!那是他的结发妻子呀!不过,她非常信赖游击队长,认为他所要做的一切必然是正确的,也许正是为了芦花才迫不及待地驾起舢板走的!

可是一想到芦花的坟墓,老林嫂的眉头打起了结。

王惠平呀王惠平,亏你好意思笑得出口,还笑得那么自在,呸……她朝湖里啐了一口,于而龙已经划得看不见了。

老林嫂,她从来不是怯懦的,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人,一个多重的担子也敢挑,多大的风险也敢冒的候补游击队员,于而龙弄不懂分明她心里有话,干嘛不敢讲呢?

他想起打游击那阵,要给在湖东开辟根据地的芦花,送份文件,递个情报,在陈庄封锁线上的盘查卡子,突然严禁得一般人不容易混过去的时候,就只好找到她:“老林嫂,只得麻烦你啦!”她二话都不说,背上水生,+上竹篮,装作讨饭的叫花子走了,谁都知道,只要一查出任何“通匪”的证据,立刻就地正法。

她胆怯过吗?没有。

于而龙弄不懂,难道成为一种规律,年岁老了,人就会变得软弱、变得瞻前顾后而丧失了胆量?王惠平能对一位烈属怎么样呢?

这他就不明白了,昨晚上,老林嫂不是已经把话点给了他:

“反正现在要来了鬼子,老百姓不大肯掩护干部的!”要不是她儿子白了她一眼,赶紧拿话打岔过去,肯定还会说得明白些。

她还总算是有勇气的,敢去找这位县委副书记,要他站出来讲几句公道话;敢于大闹公堂,弄得他至今还耿耿于怀。然而大概还是县太爷官大一品压死人,以致弄得这个不算太屈服的老百姓,想说又不敢说,不敢说又忍不住要说,吞吞吐吐,欲盖弥彰,其实,老林嫂并不是这种含含糊糊的人。

但是,她那张嘴确实被钳制住了。

于而龙想:我活了六十年,欢乐与痛苦,笑声和泪水,成功与失败,顺利与挫折,都一笔一画地写在历史上的。老嫂子,当真理的嘴被贴上封条的时候,你一个人为我喊的声音再高,也挡不住那满世界的喧嚣,就像闹蝗灾那样,沙沙的蝗群,铺天盖地而来,把整个蓝天都遮黑了,能把所有绿色的植物啃个精光。你一个烈属何其渺小,能挺得住那疯狂的,吞噬一切的天灾么?那沙沙的咀嚼着人类良知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于而龙,芦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是你的嫂子吧?”

“你哥哥怎么牺牲的呢?”

“你们怎么出卖沼泽地的地下县委会?”

“为什么你和芦花迟到?告密去了吧?”

“你怎么和你嫂子非法同居的?”

“你为什么被捕?为什么投降?”

“为什么鬼子大久保抓住你,不斫你脑袋,优待你?”

“为什么?”

“为什么?”

啃吧!啃吧!蝗虫啃的是绿叶,而两条腿的蝗虫却在啃啮着每一个善良人的心。

“唉!”于而龙想:我应该早点给她写封信,告诉她不必为我操心,也就省得她受那位县委书记的气了。但是,话说回来,那时的于而龙或者穷于应付;或者压根不曾把千里之外的老太婆,那微末的支持当回事,这封信肯定是不会写的。现在,老林嫂那颗善良的心,就像这明镜似的石湖那样,也使他自己看到了灵魂上的灰尘。是的,他想:如果有上帝的话,这上帝就是人民;如果我要忏悔的话,也只能在他们面前低头!

老林嫂,她有一颗多么了不起的心啊!

在石湖支队扯起红旗以后,老林哥一直管着整个支队的粮秣辎重,根本就顾不了家。老林嫂要喂饱那几张嘴是相当不容易的,逼得她像男人一样,风里雨里地出湖捕鱼,而且还嫌受罪不够似的,后来又把于莲抱了回去。可她实在是个太累赘人的孩子,从小几乎是在老林嫂的背上长大的。有什么办法呢?她要撑船,她要张网,只好把孩子捆在脊背上,而且还要走村串舍,为她背脊上的宝贝,去寻找那些有奶水的妈妈,讨口奶吃。哦,她走了多少路程啊!每天早中晚三顿,离柳墩最近的村舍,也得三华里开外,计算一下吧,整整两年啊,不论刮风下雨,不论天寒地冻,她背着小于莲,一步一步地在泥泞的道路上,在水漫漫的沼泽地里,跌跌撞撞地着、走着,有时候不得不手脚并用,才能爬上那陡峭的堤岸,而莲莲还不住声地哭闹,在干妈的脊背上扭动挣扎。

“乖乖,别哭,快啦,快到啦……”

那种场景,于而龙现在一闭眼,立刻闪现在脑际。有时情况好些,条件许可,她就把孩子送到支队来;一旦紧张起来,战斗频繁,她准会把于莲抱回家去,而且总是给芦花说:“放心吧,只要我孩子死不了,她就能活着。”

于莲如今活着,可老林嫂的两个儿子呢?

石头,她的头生子,是在石湖残酷的阶级斗争中,最早牺牲的一名小战士,他死得那样悲惨,至今,于而龙还记得老林嫂坐在井台上,舀着一瓢瓢水,冲洗小石头破碎尸体的情景。那血迹斑斑的场面,犹历历在目。从此以后,两军对垒,就在严峻的斗争里厮杀、格斗、扭打、相扑,一直不曾停歇,甚至不分不解地战斗到公元的一九七六年,好像这一仗还没有见分晓。

“王纬宇,你是学过历史的,难道不应该这样来理解么?正如抽刀断水一样,历史是砍不断的,有前因才有后果,对不对呀?老兄……”

那个可爱的石头,总还是在妈妈的眼睛底下埋葬的,可铁柱呢?老林嫂的第二个小子,却是于而龙亲手埋在朝鲜定州南面,紧靠西海岸的一座山丘上,那是一个多么勇敢的骑兵,一直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是他,小柱子和通讯员长生,一九四八年初用担架抬着游击队长离开石湖的,而今天,他回到石湖来了,可两个抬担架的年轻孩子呢?

当时,于而龙想,把小柱子埋在海边,那山头正朝着祖国的方向,海和海总是相连通着的,母亲怀念孩子的哀思和泪水,也许会顺着塘河流进大海,随波逐浪,飘泊到埋有儿子骨殖的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来吧?

三十年前,老林嫂亲自把铁柱交给于而龙:“二龙,把柱子带走,当你的孩子一样,全托付给你啦……”一个做妈妈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那该是多深的信赖,因为她拿出来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颗母亲的心啊!

他无法想象一九五一年,当她收到那封报告不幸消息的信件,该是怎样度过那最悲痛的时刻?他把铁柱得到的军功章和部队的奖状,寄给了江海,就是现在主持地委工作的滨海支队长。请他在无论怎样忙的情况下,也要抽空去石湖柳墩一趟,看在老战友的分上,去看望一下失去儿子的母亲,为她分担一场可怕的灾难。

然而,军功章也好,奖状也好,能弥补母亲心头的巨大伤痛么?

再说,江海究竟去了没有?也不曾再过问,就以为了却一桩心事,自己的灵魂也平安了。

当然,戎马倥偬,远离祖国,总还可以找到聊以塞责的理由,但这并不是老林嫂的最后一次打击。紧接着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五二年,老林哥,那位给他管了多年柴米油盐的老战友,一位再好不过的当家人,在湘西剿匪斗争中壮烈牺牲。他是掩护工作队冲出重围,而落到土匪手里的。那些匪徒残酷地折磨他,要他交出银洋、盐巴和粮食,因为他是后勤部长。最后,一无所获的土匪像一群十恶不赦的野兽,杀害了这位忠贞的战友,而且那帮匪类,像杀人生番似的,支解了他的尸体,给煮吃了,只留下一顶破旧的军帽,一顶从石湖戴出去的军帽。

一个接一个的噩耗,像没顶的巨浪,向老林嫂压来,她该是以多么巨大的力量,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至于发疯,即使一团钢铁,也会在苦痛的烈焰中熔化的。可是在她最需要人支持的那些年代里,于而龙问着自己:“我又在哪?”

哦,那时他正在王爷坟的石人石马中间,筹建一座巨大的工厂,忙得不可开交,一封抚慰的信都不曾让于莲给她带去。

不错,曾经接她来住了几天,然而她不习惯都市生活,尤其不习惯谢若萍的公筷制,吃口菜,要换两回筷子,卫生倒是有了,隔膜也随之产生。不久,她想念她的石湖,回去了。于而龙埋怨自己的妻子,可并不责怪自己,他总是能够自我宽解:“我忙啊!”难道他不了解么,无论回来得多晚,十点,十一点,她都在葡萄架下等着;毫无疑义,如果他忙得在王爷坟回不来,她肯定终夜在守候的,像过去打游击那阵一样。她多么盼望和他谈谈啊,随便谈一谈过去的事,现在的事。她并非是寻求安慰和支持才来的,也不是因为付出了代价,而要得到什么报酬。不,她只是把于而龙看做亲人,想和他诉一诉做母亲的衷情,然而那些繁文缛节把她苦了,挟筷子菜吃都那么费事,更不要提那花花绿绿的热带鱼,真是比祖宗还难侍候。她弄不懂养那劳什子有什么用?然而于而龙有工夫欣赏那些鱼,却没有时间听一个接连死了儿子和丈夫的,想吐一吐心头委屈的候补游击队员的呼声,唉,她怎么能不想念石湖呢?

但她,却在于而龙被诬陷得连狗屎都不如的时候,竟在县大堂上,扭住县委书记,捱着文攻武卫的棍子,要他讲公道话。甚至在风霜凄厉的北方之夜,守在接待站里坐以待明,要为过去的游击队长辩诬……

那棵失踪了的银杏树,无论如何也望不见了,但是,映入于而龙眼帘的,却是那个把一切都奉献给革命,连心都不吝惜掏出来的老林嫂的形象。她同他记忆里的那棵银杏树一样,高大壮伟,巍巍挺立,舢板已经划得够远的了,柳墩快淡得看不见了,但是,他觉得,老林嫂肯定还在垂柳下站立眺望。

——老林嫂,老林嫂,你完全有权责备我的呀!但是昨晚上,你却半个字没提到自己,只是一个劲地关切着我,关切着我的家庭:“这些年可把你们苦了,不知为你们掉过多少眼泪,香也烧了不少,明知没用,可也偷偷地烧,还能指望谁呢?托天保佑你们吧!”

“我的老姐姐啊!”于而龙两眼湿润了。

“嘿,当心!”

一声清脆的语音打断了于而龙的忏悔,不远处,一双明亮得出奇的眼睛,在给他打招呼。

“我碍谁的事么?”于而龙驻下桨来,打量着同样划着一条舢板的女同志。湖面相当宽阔,两条船是绝对相撞不到的生活倒常有这种现象,不应该相撞的,却偏偏碰在了一起,然而现在却并不如此。也许女性的逻辑,喜欢大惊小怪,和虚张声势吧?

“外乡人,请你注意到那些”那个年轻姑娘轻盈地一笑,有礼貌地指给他看插在湖里的木桩。于而龙摸出眼镜戴上,才看清楚木桩上面还写有字迹,细细看去,认出了“测量标志,船只绕行”等不很显著的字样。

哦!而且还不止一根木桩,放眼望去,约摸每隔二十五米,就有一个露出水面的标志,逶迤不绝地伸展到很远很远,直到目光达不到的远处。

这些插在湖里的木桩,使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联想,很像他五十年代春风得意的年头里去林区打围时,一路撒出去的连在绳索上的小旗,也是络绎不断,直延伸到看不见尽头的森林深处。可是,小旗是用来愚弄动物的;后来,他才了解,这些木桩,却是人类愚弄自己的一种标志。

于而龙马上沉浸到那次美好愉快的回忆里去了,也许这是人的性格软弱之处,值得留恋的往事不大容易忘却。

打猎,如同一场冒险的爱情角逐,胜利的可能性是相当渺茫的,也许空空地白跑了半天,一无所获;也许,弄不好,凶猛的野兽反扑过来,给上一爪子,鲜血淋漓。正如年轻姑娘的巴掌,抽在那些不识相的追求者脸上,猎物和漂亮狡猾的女性差不多,要想得到它和把它弄到手,中间是有相当距离的。

那一回,是好客的主人为他和廖总工程师,还有那位装腔作势的外国专家安排的一项余兴。那时候,他是个受人尊敬的厂长,几乎所到之处,无不热烈欢迎。

主人想出了打围的主意,于而龙的手痒了。

但是别尔乌津直耸肩膀,那阵,于而龙的俄语程度,会话要比阅读差劲,小狄翻译着这位专家的话:“这种森林比不上西伯利亚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怕不会有什么野生动物可打吧?”

“小狄,你就问他:到时候手抖不抖?打过枪没有?会不会扣扳机?要不要老兵给他讲讲射击要领?……”

廖思源永远保持一股绅士风度,即使后来在优待室隔离审查时,也总是温文尔雅地讲究礼貌,他对小狄说:“不要照老于的话直接翻译,婉转些,不妨说:只要有目标、有理想、有追求,就不会落空的,并不决定于森林面积的大小。”工程师有着强烈的民族自尊感。

别尔乌津认为自己胜利了,因为他看出小狄不肯翻译。

主人问他:“打过仗吗?”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表示也曾扛过军衔的:“卫国战争期间,是个中尉。”

“哈哈,看他样子,倒像是当过几天中将似的。”于而龙递给他一支崭新的双筒猎枪,烧蓝发出森森的幽光,别尔乌津接在手里,情不自禁地端起来瞄准。看来,那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使他冲动了,于而龙对主人讲:“看见没有?沙文主义来精神了,不过,你得想法让他打到点什么才好,哪怕一只瘟山鸡,或者一条傻狍子,要不然,他会认为丢了他们的国光。”

他们在一群嘶嘶乱窜的猎犬护卫下,由几名精明的猎手陪同,在黑森森的老林里,足足折腾了大半天,累得人仰马翻,精疲力竭,才抬回来那条蹲了一冬天仓,而变得瘦弱不堪的棕熊,以及其他一些猎获物。

黔之驴乐不可支,向年轻的翻译滴里嘟噜说个没完,小狄是个非常娇气的女性,那姣俏玲珑的秀丽身材,那瓷雕似的白净面孔,那晶莹玉洁的皮肤,仿佛透明似的。她正为在森林里跋涉之苦生气不已,哪有兴致翻译别尔乌津的感想,只是笼统地概括一句说:“他说他像伯爵一样,过了一次中世纪的狩猎生活,高兴坏了。”

于而龙问:“他大概讲他们的伯爵,也比我们的好吧?”

廖总工程师笑着:“你呀你呀……”那位伯爵以为他们附和他的观点,一个劲地围着那头棕熊,喊着“哈啦少”……

出差回来还未坐稳,周浩打电话叫他到部里来一次,于而龙有点沉不住气,虽然电话里语调相当平稳,但那是台风眼里的安静,多少是不祥之兆。他知道,“将军”决不会夸奖他的枪法,只好硬着头皮推开了他的门。

周浩开门见山:“听说你一枪结果那头熊的性命,是吗?”

黔之驴的枪法实在稀松,可能他那个中尉,是在机关里熬出来的军衔,连打几枪,那头棕熊还在咆哮着逃跑。于而龙禁不住主人和猎手的怂恿,骑兵打活动目标是拿手好戏,一枪就把熊撂倒了。“呵!真了不起啊!看样子芦花牺牲了,神枪手的光荣该轮到你啦!可惜那不是石湖,也不是打游击。于而龙,于而龙,你都搞了些什么名堂,比钦差大臣的谱儿还摆得大,皇帝出巡,也搞不出你的排场,多神气,多威风,人家整个机关干部,都跑到林子里为你吆喝,把熊轰出来,让你射击,你,你……”

无法再回忆下去了,于而龙觉得他耳朵根都发热了,因为“将军”在发火的时候,那江西老表骂起人来,是相当粗鲁的。

廖思源自知是个免于追究的同案犯,直安慰于而龙:“没办法,诱惑有时是不可抗拒的,我们都是夏娃的后代,免不了要去吞食禁果。”

那天,“将军”发完了脾气以后,问他:“听说你打猎回来,还背那个女翻译过河,不会是别人给你造谣吧?”

于而龙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回答得很干脆:“不是造谣,确有其事。”

“将军”的脸又沉了下来:“她是小儿麻痹症吗?”

“那条小河还挺深,会淹死她的。”

“其他人呢?非得你去背?”

“还有谁?就我们几个抄近道往回走的,让那个外国专家背吗?小狄死活不干,让廖总背吗?他还需要我搀扶着,你说——”

周浩多少理解一点石湖风俗,叹口气:“你该懂得人言可畏的道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心地纯洁的呀!”

“我不明白有什么文章可做。”

六十年代初期,别尔乌津走了,小狄“失业”了,于而龙存心要气一气爱嚼舌头根的道学先生,请来了那位瓷娃娃,问她:“还记得那回在林区打猎,我背你过河?”

“记得呀!还有人很说了阵闲话呢!”

“害怕了吗?”

“那有什么好怕的。”她坦率纯洁的两眼明亮如水。

“真的不怕?”

“当然。”

“那好,如果你不反对,我请你给我做秘书来!”

要是小狄在,于而龙想:肯定会很快弄清楚年轻姑娘姓甚名谁?是干什么行当的?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但是,正如他老伴的评语一样,于而龙不大懂得去研究女性,更少了解女性的心理。他只能判断出她大概是个石湖姑娘,不仅仅凭那亲切的乡音,而是那大胆的眼光,坦然的神色可以证明。但从那不一般的衣着来看,款式新颖,花色别致,素雅中显得飘逸,合体而又那样有气派——几乎可以说一种雍容的贵族气派,就觉得她又不像石湖人,因为在中国,城乡差别总是存在着的。

看她年岁,大概也同自己女儿差不多,甚至好像还要年轻一点,冷淡一位可爱的女性,那可是不礼貌;何况,她正把舢板靠拢,于而龙看出她显然想同他这位不明身分但好像又有点身分的过客攀谈攀谈。

“你是外地来石湖的吗?”

“一点都没说错。”

“看样子,你像个旅行家。”

“那你可没说准。”

年轻姑娘对于而龙挺感兴趣,因为他的举止言谈、气派风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而龙上午跌进石湖,回到柳墩所换的一身服装,未免太派头了一点,马上去参加哪国使馆的鸡尾酒会都是可以的。

那姑娘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然后戏谑地说:“反正,你不简单。”

“何以见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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