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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最后,他们打开了保险柜,几个好事之徒,先从大堆文件图纸底下,发现那支匣枪。“啪!”拍在于而龙面前:“什么东西?”

“还用得着我告诉你么?年青人——”于而龙冷冷一笑:“它叫勃郎宁,是一种杀人武器。”

那时,高歌胆子越来越壮,他神气地用电话召来了大个子保卫处长,厉声地责问:“于而龙私藏手枪,你知道吗?”

位置颠倒过来,审判员成了被告,而囚犯坐到法官的高背椅上,本身就有点喜剧味道。高歌审讯开保卫处长了。

可是不多久以前,高歌他们那个共产主义“红角”,曾经传阅过一部卢梭的《忏悔录》。秦大个在一次工作谈话中间,问起党委书记:“在单身宿舍里,有那么几个小青年,组织了一个叫做‘红角’的小团体,你听说过吗?”

于而龙早听王纬宇吹嘘起,便点了点头。

“是不是需要注意一点?”属于职业的警惕性使得他问。

“用不着太神经过敏吧?”

“有人反映,他们在偷看一部讲手淫的书!”

党委书记兼厂长不由得一惊:“有这等事?”

“我把那个男高音0了一顿,没想到,那小子脸皮薄得很,给吓哭了!”

于而龙看了一下被没收的那部书,笑了,问大个子处长:“老秦,你知道卢骚是谁?”

“就冲作家的名字好不了!”

“何以见得?”于而龙倒要请教请教。

“一个名字,什么字用不得?非用一个‘骚’字,骚气烘烘,不会是什么正经货。”

“得啦得啦,大个子,把书还给高歌,让车间书记找他们谈谈,以后多读些技术方面的书籍。”同时,于而龙向保卫处长建议:“你不妨先了解一下,再训也不迟。卢骚是法国的一位大文豪,取了个骚气烘烘的名字,可不是他个人的过错,那是中国翻译家强加给他的,现在也有人叫他卢梭。”

保卫处长多少有点尴尬。

为了消除他的窘态,于而龙讲起他自己的一段往事:“我们家乡有一位同情革命的老秀才,他祖先是郑板桥,画竹是很有名的。那时,我已经是游击队长,地方政权代表,一个堂堂的区长,十品官了。秀才先生向我提起他的这位前辈。哦,我闹了个笑话,因为我们家乡有的村名地名叫什么桥的。便说,你老家是住在郑板桥的啊?在哪儿呀?错把人名当做地名。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们原来都是土豹子吗!”现在,轮着哭过鼻子的高歌,反过来教训哭丧着脸的秦处长了。

“我们不明白于而龙的命就那么值钱,办公室里,他秘书小狄给他收藏着一把崭新的枪;家里,又保存着一把生了锈的枪。我问你,老秦,这些枪你都知道吗?”

于而龙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二十响匣子秦大个子确实不知道,还在部队的时候,保卫部就不当回事,后来,转业了,一下子就带了来,也疏忽了办个移交手续。糟糕,他望着那个保卫处长,要是他摇一摇头,或者含糊其辞,那他就得承担天大的干系。

大个子总算正直,而且有点幽默感,他恭敬地回答高歌,甚至原来对身兼市委委员的于而龙,也未必如此谦逊:“高勤务员(当时的奇特称呼)!枪是德国货,是著名的军火大王克虏伯工厂的出品,三十年代老掉牙的货色。”

于而龙简直忍不住笑,大个子一本正经地撒谎,而且编得有鼻子有眼,那几个一辈子头回摸到武器的红角英雄,围拢过来。

保卫处长讲得天花乱坠:“你们看看枪上几个外国字,就知道它的老资格了,用来自杀大概还勉强,要说打人,我怀疑——”他噼里啪啦地把枪卸开:“看,撞针都快成挖耳朵勺了。”

“谁叫你卖狗皮膏药,我问你办没办手续?”

他装出一种奇怪的样子,似乎那是属于普通常识:“当然有,那是我的职责范围,其实这支枪怕还是于书记过去打游击时候的古董了……”

旁边有人申斥他:“什么于书记?”

保卫处长连声说:“是,是。”

“用不着你给他吹,打游击又怎么啦?长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井冈山的骡子照样也得杀。”

高歌早看出保卫处长与于而龙沆瀣一气,枪上做不出什么文章,便捧着那份烈士花名册走过来:“你给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很明显,被当成一份秘密联络图了。因为造册的老林哥文化水平不高,几笔字写得歪歪扭扭且不说,仅那花名册上,他所留下的记号,数码,标志,手印等等无法解释的名目,即使把老事务长从阴间请回来,他自己也未必能说得清,更何况于而龙,何况保卫处长。

大个子愣住了,直眨眼,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才刚夸下海口,说保险柜里的一切一切,都全部了解。

“那你说说看,名单上画的那些暗号是什么意思?”

正在葡萄架下收拾什物的于菱,对于被“礼请”出老房子,心里本来不痛快,他和高歌还算是同过学的,包括柳娟,都是学校宣传队的积极分子,也许因为熟悉,才没好气地说:“看不出来么?是本变天账!”

于而龙瞪他一眼,瞎说些什么?还嫌不够热闹么?

“是的,眼睛睁大些,一本变国民党的天的账!要不是他们献出生命,打出个新中国;高歌,你今天最多混得跟你老子一样,给老爷们开车,决不能一步登天,抖到自己屁股后边也冒烟啦!”

“于菱,你小子放老实些!”

几个四肢发达的喽喽簇拥上来,显然要收拾于菱一顿,但是,于菱挺身跳出来,一点也不是他父亲所想象的那样软弱,毫不怯懦地应战,像一头愤怒的豹子。

看来,一场激战是免不了的,剑拔弩张,拉开了架势,而且结局分明,于菱会被认为是阶级敌人的反扑给群众专政起来。幸好,王纬宇风驰电掣般地来了,他把已经厮打在一块的双方解开,和高歌耳语了几句,算是免除了当场被扫地出门的厄运,在部大院里给了现在的一套房子。

于而龙始终可惜那架玫瑰香葡萄,正在盛果期,全给糟蹋了,后来搬进去的两家暴发户,因为孩子到秋天争吃葡萄打架动武,以致脑袋开瓢,他们搞了个彻底措施,干脆连根都铲除了。其实,他们毁坏的岂止一架葡萄,那样巨大的实验场都名存实亡了。

就这样,他们被逐出了老房子,在那困难的时刻,还真亏了王纬宇伸出了友谊之手……

搬进部大院,直到今天,谢若萍提起来也还是感激王纬宇,只有一个人不承情,那就是软硬不吃的于而龙。

同样,那位笔杆子夏岚倒一直埋怨她丈夫,办了一件愚蠢的事,把这一家弄到眼面前,碍手碍脚。

“夫人!”王纬宇说:“你要知道运动刚开始的时候,羔子们像咬红了眼的狗一样,要于而龙一趴到底,我就该上断头台啦!让他搬到部大院,比到喜马拉雅山还扎眼呢!”

不过,于而龙当他面倒奉承过两句:“你可真够朋友!”

他瞅着这个替他搪灾的倒台英雄说:“那可不——”

“不过,你别忘了,打过游击的人都知道,靠炮楼越近,有时反倒更安全”于而龙在心里回答着。

“嗐!我应该带来那份花名册就好了!”

于而龙正后悔着,谁知那老人催促着他的儿子,赶紧去弄点黄鳝,吓得游击队长死命把他们拖住。

“老天,你们饶饶我吧!……”

他真想坦坦率率地把头向众人低下:“谴责我吧!怪罪我吧!我不但没能把你们的亲人,活着交还给你们,连他们的名字、模样,都忘了个干净,我对不起你们哪!”

“去呀!去弄点鳝鱼来呀!”老人仍旧不肯罢休。

于而龙拖住生产队长,不让他动弹:“老人家,我没法再待下去啦!”

“噢?还让我给你麸子饼吃啊……”老人又讲起于而龙根本毫无印象的往事。

“那是民国三十四年的事了,支队长,你还记得不,你是夜里到的,指导员把你托付给我。不瞒众人说,那年头春天日子最不好过,青黄不接,揭不开锅。家家全靠苣荬菜,灰灰菜,马齿苋过活。

可我也不能请队长吃野菜团子,好在天气暖和了,扒下身上的棉袄,让死去的老伴,去陈庄集上换了点麦麸,总算没丢丑,好歹是粮食嘛!支队长,今天你来得是时候了,山珍海味我拿不出,家常饭菜我可是供得起了。”

老人的孙子正坐在门槛上,剥着刚劈下的大笋,撕开笋衣,露出晶莹洁白的笋心,使于而龙联想到扒掉棉袄为他备一顿饭的抗属,不也是有着一颗纯洁真挚、善良朴实的心嘛!“……我们就是这些人民用小米喂养大的呀!”于而龙望着这位可敬的老人,心里想:“他图什么?在那个年代里,当一名抗属得担多大的风险?敌人一进村,先拿走不脱的抗属开刀问斩的呀!就凭他为游击队长备饭这条罪名,狗腿子也饶不了而要敲顿竹杠的。然而他并不在乎,也不计较,更不害怕,非要把他的命运和新四军联结在一起。

是啊,棉袄都毫不吝惜地卖掉了,真的,冬天来了,他该怎么熬过去呢?”

可他半点印象都不存在了,或者说,统统忘怀了。按照于而龙直爽的性格,真想全兜出来,告诉他们,他是个不值得他们尊敬的人,他不配享受他们的热情款待,这比骂、比打,更使他的灵魂受到熬煎。他记得那些年的批斗会,从来不是心甘情愿低下头来,即使强捺下去,也是金刚怒目式的。然而此刻,他确确实实感到自己心虚理亏,脊背汗涔涔地,为之负担沉重,而充满了忏悔之情。

但是,人们是决不会怪罪他的,老人说得再清楚不过,当时即使不是他,换位别的同志,只要是指导员嘱咐过的,他也会尽力量招待自己队伍上的人。

他忙着张罗饭菜,来弥补民国三十四年的那顿麦麸饼,可游击队长用什么去弥补他失去的兄弟和他儿媳的亲舅舅?用什么去弥补他和石湖支队的命运拧在一起后,所度过的那些艰险的岁月,难熬的生活,和提心吊胆的日子呢?“不应该忘记啊!”于而龙责备着自己:“不应该忘记这最根本的一条,人民!而我们,我们许许多多吃过人民小米的人,已经把人民当做一种抽象的概念,而不再是一种有血有肉的实体了,可怕的变化呀!”

香喷喷的狼山鸡端上来了,小孙子无意中把话说漏了嘴,那原是一只种鸡,过年都没舍得吃。啊!现在为一个路过的游击队长宰了。他快举不动那双竹筷了,感情负担太沉重了,抿了一口酒,使这个近十年来饱经忧患,遍尝冷暖的游击队长,心情激荡,像风雨中的石湖一样。

老人看出了客人的不安,连忙解劝道:“支队长,还惦念着棉袄的事吧?放心吧,那一年的秋天,鬼子投降,肖奎同志来了。”

肖奎,于而龙自然记得那个快嘴丫头,十年前,为了把廖总的实验资料弄到安全地点去,她,她爱人,还有阳明同志都是共谋犯。

差点捉不到狐狸,惹了一身臊。

“她一阵风地刮到小姑家来,才知道指导员生了个女孩,我问肖奎来干什么?啪,那姑娘给我抖开一件皮袍,干吗?我问她,她说:‘你以为能瞒过指导员去?你棉袄成了麦麸饼,芦花大姐一直惦在心里。这是战利品,她叫我送来给你过个暖和年呢!’”说到这里,老人虔诚地站起来,郑重地举起酒盅,朝着屋顶:“我只说一句,支队长,人心才是没字的碑!”

什么意思?老爷子没头没脑的话,神怪的动作,于而龙弄得不懂起来。

不大一会儿,接人的小伙子,空手回来了,他讪讪地说:“才不巧呢!迟大爷病倒了。”

老人冒火了,嫌他儿子派去个不办事的“衙役”,还说这个老迟前两天还答应给他送甲鱼来的。

于而龙沉不住气,那种游丝飘忽,攸关成败的感觉,又在使他忐忑不安,姓迟的老人,没准是他急待寻找的那一位吧?病倒,可能是呜呼哀哉的前奏,那是耽误不得的,他放下碗筷:“我马上去三河一趟。”

老人哪能同意:“不行,不行……”

他儿子也不赞成:“夜深了,路不好走。”

“放我走吧!”于而龙诚心诚意地说着,然后,他补充了一句:“为她,你们也明白,是为了芦花。”

当然,还有个更重要的目的,不过,他没有讲。

够了,只有芦花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就够了。老人会意地捉住于而龙的手,爽直痛快地说:“我不留你,去吧,支队长,为了指导员,你就去吧!”

“认识路?”他儿子担心地问。

“我在三河打过一仗,忘不了的。”

正在给他腾屋铺床,打算让他住下的女主人闻声走出,很难过地问:“要走吗?”也许她想起她那位把骨头抛在异乡的嫡亲舅舅,把他认作了亲戚,依依不舍充满惜别之情:“才来,就要离开啦!……”

“走了!亲人们!……”于而龙不得不向他们告别,如果说,他是空着双手来的,现在,当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心是异常充实的,带着乡亲们温暖的友情走了。

谁知过多少年后,他会不会又把这一家子,这个夜晚,这份情谊统统给淡忘了呢?

在芦花堤上,老人和他的全家向他挥手告别,河水闪着微弱的星光,激流发出哗哗的声响。老人晃动着胳臂,又时不时地去揉眼睛,因为夜幕浓重,看不清楚马上要离去的游击队长,所以他很激动,也很难受。由于于而龙的陡然出现,也许使他更加怀念那个让他过个暖和年的女指导员;想起了半夜风雨里堵决口的芦花同志了吧?他由他儿子儿媳搀扶着,一直走到堤下河边,频频地叮嘱着,让于而龙在临走之前,务必再来家一趟。

于而龙在舢板上答应着:“一定的,一定的。”

可不论他自己,还是那一家人,都知道只是一句空话,未必会有时间再来,只不过是相互安慰罢了。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不大有机会再碰面的了,他怀着一股压抑的情绪,离开游击队员的家,离开抗属的家,把舢板驶向沉沉的黑暗里去。

时已夜半,万籁俱寂,浓雾开始升腾汇聚起来,在河面上,带着苇叶的清香,水草的腥味,把舢板上孤独的于而龙紧紧裹住。那一家人大概还在芦花堤下站立,因为他听见那抗属老人仍旧在叮咛着:“走好啊!支队长!一定要来的啊……”

于而龙忍不住回过头去,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迷雾呵!多么浓重抑郁的迷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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