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isxww.com
字:
关灯 护眼

第八节

看起来,女朋友比他那啃不动的高能物理重要,大热天,竟有工夫和耐性,钻到壁橱里去冲胶卷,爱情的力量会使人不顾一切。

于而龙不禁想,像自己这样不顾一切,简直是破釜沉舟地跟那些痞子干,也就是同那些支持痞子的家伙们干,究竟为了什么?难道也是一种爱情的力量么?

确实,他太爱这个在王爷坟沼泽地里兴建起来的宏伟的工厂了。

他记得,有一次大规模的协同作战实习结束以后,在参与演习的各种兵器鉴定会上,一位他不熟悉的指挥员把发生事故的原因推诿到他们工厂的产品质量问题上,于而龙火冒三丈,蹦了起来。

一位元帅笑着止住了他:“冷静点嘛!于而龙!”

“这攸关我们工厂的信誉!”

他当场和那位不认输的指挥员对产品作了超负荷试验,在那狭窄的座舱里,翻来滚去,一直到整个机械的动力部分都烧红了,警报显示器发出危险信号,于而龙看出那位没有实战经验的指挥员,大汗淋漓,面如土色,好像马上就会爆炸似的吓得发抖,这时,以生命去爱自己工厂的于而龙才关了1。

是的,他是不能让这个厂只生产打火机、生产台灯、生产沙发腿才回来的。爱情,使得他毫不考虑后果,只要他在这个阵地一天,就决不后撤。

柳娟在轻曼多情地唱着:“你不爱我,我倒要爱你……”难道不是这样么?要不是有那么多热爱党、热爱国家的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和志士仁人,这个有着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伟大祖国不就该沉沦了么?

《哈巴涅拉》的歌声在屋里回荡,看来,跟于而龙一样,并不真的头疼。那位生产指挥组的负责人又在写字台前,摊开新到的外文期刊,翻到小狄作了记录,认为他有必要一读的地方,就着本《英汉大辞典》看起来。

有人在敲门。

他听见了,便喊:“柳娟,看谁来啦?”

柳娟从那时起,就一点不见外地,把自己看做是这家成员了,尽管全家都不承认,尤其是那位画家姐姐。一嫌她爱美,讲究穿戴,二嫌她嘴馋,零食不断,三嫌她浅薄,狗屁不懂。于莲下定决心,非要搅黄他俩的关系不可。但柳娟进进出出,硬把这个家当做自己的家,毫不在乎地要客人承认她是这家未来的儿媳。

如今的女孩子,已经完全撩开那羞涩的面纱,大方得实在令人可怕。那个唱着“你不爱我,我倒要爱你,我爱上你,可要当心”的“卡门”应声飞去开门,拉开弹子锁,她怔住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站在面前的是一位败阵的斗牛士。

“啊?”她猛地一惊,张口结舌站在那里。

“哦!噢?——”站在门外的高歌,也不曾料到会在于而龙家,遇到自己拼命追求竟然碰壁的女人。

柳娟起先倒是有点窘,但很快镇定了下来。她是个出色的演员,在舞台上,即使在大场面的群舞中,她也能独树一帜地抓住观众。很快给了客人一个周旋性质的笑,这种笑,说老实话,像是在冰箱里放过一些日子似的,冷漠无情,而且有点残酷,连味道都似乎变了。

高歌不无嫉妒地说:“你,柳娟!——”他的脸色由红而白,最后呈现一种浅灰的忿激颜色,一种看起来令人不快,而又带点受不了侮辱的挑衅颜色。

谁也无法使自己宽解或者愉快起来,除非他不是男人,何况搀杂着许多复杂因素,不仅仅是一般的三角恋爱,按照王纬宇警告谢若萍的话说:“干吗,犯疯了吧?菱菱要去找那个跳舞的,没病找病。人家会从路线斗争来看问题,会以为是老于挑唆儿子干这种事的。”因此,高歌认为她不是普普通通的拒绝,既然站在敌人的巢穴里,那么,就是在政治上对“小将”的打击。“走着瞧吧柳娟,但愿你永远幸福……”

现在,站在门口的高歌,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了。据说去游泳,也是三两位年轻女性伴游,而且穿着“出水芙蓉”式的游泳衣。所以他也恢复了平静,伸出了手:“什么时候请我吃糖啊?”

柳娟昂起脑袋,做出一个延让的姿势:“请进!”

于而龙捧着书本正看得入神,《哈巴涅拉》戛然中止,他猜出,是一位生客,是一位不寻常的来访者,果然,满面春风的高歌走进书房。

他来到部大院于而龙家做客,是头一回。还在老房子住的时候,于而龙倒记得他常来找于菱玩。那时,他已经进工厂当徒工了。看得出,他有点巴结俯就于菱,见到忙得一塌糊涂的于而龙,也是一脸谄笑,恭敬地叫声“伯伯”而不叫“厂长”或“党委书记”,俨然世交的子侄之辈垂手站着,自然那是随着他父亲的关系来称呼的了。

开车的老高师傅退休后不久就病了,好像是半身不遂,于而龙还特地去探望过几回,这位领导干部的弱点是感情太浓而且恋旧。有一天,他在车间巡视,看到了高歌,不由得想起那个卧病在床的老高师傅,对于老同志的怀念,使他向那个小伙子伸出手去。高歌连忙用棉纱头擦干净自己油污的手,紧紧地握住于而龙,心底的喜悦都洋溢到脸上来了。在庞大的工厂里,近万名职工,并不是人人都能被党委书记注意到的。他也像现在在书房里一样,满面春风地回答领导的关心:“挺好,挺好!”

“好好干!”于而龙拍拍他的肩膀,鼓励着他。

在车间办公室,同干部们谈完工作,随便地问了一句:“那个唱歌的小伙子怎样?”

“一般吧!”车间主任猜不出领导人的好恶,用了个模棱两可的字眼。

“你们看,送他进技校学两年怎么样?”

“轮不到他呢!”

“通融通融吧,不是什么原则问题。”要说于而龙半点私情都不循,铁面包拯,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信。无伤大雅,偶一为之,也算不得失足。人嘛,终究是情感动物,因此,他离开车间以后,几个干部会商了一下,便把高歌叫来,办理技校入学手续了。

在书房的沙发上坐着,不再尊称为“伯伯”了,而是老气横秋地说:“老于,想不到的不速之客吧?”

于而龙给他沏了一盏碧螺春,要是别的客人,柳娟早款款地扭着纤腰热情招待了。她那灵活的眼珠一转,立刻能量出客人和于而龙友谊的深度,是用婺绿,还是用祁红?是用君山银蕊,还是用古丈毛尖?于而龙对于烟酒茶三道是颇为讲究的,而柳娟准能投合他的心意,恰如其分地把茶沏好送来。

但是这一回她不露面了,于而龙很理解,她,他,和自己的儿子,至今还在构成一个不等边三角形。这种爱情上的不均衡三角,在他年轻时,曾经也存在于他、大龙和芦花之间,因此,他有切身体会。

高歌用他那动听的男次高音谈起来:“因为有些话,会上也不便谈,找你来通通气。”

“欢迎啊!”于而龙燃起一支雪茄。

“老于,我坦率地说,你至今还对我们冲杀出来的同志,抱着格格不入的感情。看王老,跟你一样都是三八式的老干部,他态度就鲜明,从来不像你,别别扭扭,半推半就;一开始屁股就坐在我们这边。而你,直到我坐在这儿为止,你还是以一种贵族的傲慢态度来看我们。要说我们,相当顾全大局,以党的利益为重,让请你回来,我们亲自去干校接;让结合你进班子,我们给你腾出头几把交椅;让你来抓生产,我们把斗大的印章捧给你。怎样,够不够意思?你上台以后,把那些旧班底,旧龙套,旧王朝的得力干将,一个个扶植起来,我们忍受了;把那些老章程,老规矩,批得臭不可闻的老古董端出来,我们不吭声;你以生产压革命,鼓吹技术第一,高抬知识分子,我们也保持沉默,看你往哪走?好,现在,你要算老账,搞报复,杀鸡给猴看,在白金坩埚上打开个缺口,我就不得不讲话啦!老于,我了解你是痛快人,今天我来就是要证实一下,究竟是你自作主张?还是有点来头的?”

“也可以说是自作主张,但更多的却是有点来头。”他想起了守卫室里那根伤痕累累的木头柱子。

“好极了!”他抿了一口碧螺春:“早看得出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是有人给了你尚方宝剑的。(他指的是谁,喝茶的主人和客人心里很明白。)你在白金坩埚上做文章,决不会无的放矢!”

“我一向不喜欢放空炮,也许我至今还有点骑兵性格,横冲直撞惯了,但上了点年纪,也有些力不从心啦!”

“我还想问问,目标,到底是什么?”

“喝得惯么?碧螺春,味道比较清淡,倒是可以去些暑热的火气。”

“现在我是相当够‘修养’的了,居然坐在你家和你一起品茶,要是放在几年前,连这点共同语言都找不到的。那么,从白金坩埚开始,最后到达什么地步?”

“把生产搞上去,小高,社会主义是唱不出来的。”

“马上全市还要唱咧!现在回到正题上来,我希望你在来得及的时候,马上煞车,交出后台!”

“这你办不到的。”

“真话?”

“一点不假。”

“老于,我佩服你,一定要干到底?”

“一个共产党员么!”

“要是坩埚在我手里,如何?”

“那我可能也给你通通气,叫你先主动交出来。”

“我偏不交的话——”

“那就按盗窃国家财产的办法。”

“很好,老于,你非要一条道走到黑,死不改悔,不要以为我们第二次不会打倒你,包括周浩,甚至比周浩更大的。”

“请便吧!”他对脸上肉丝又横起来的高歌讲,然后端茶送客,直到门口。

然后,他站在窗前,看高歌走进王纬宇的那栋楼里去,大约没说几句话,很快,高歌的汽车急速地开走了。

下班前,小狄给他来了个电话,话筒里传来厂里“就是好、就是好”的广播歌曲声,和她多少有些惊慌的语音。她用俄语告诉他,厂里贴满了他的大字报,现在把生产指挥组都糊满了。

“没有给我留一块答辩的地方吗?”

她又讲起汉语来:“自然要加些鱼子酱了,最好是鲑鱼的。”

“小狄,你神经错乱了么?什么鱼子酱?”

“记住,洋葱一定不要先放进去!”接着又用俄语告诉他:“没有办法,我只好撒谎说,在教人做道俄式菜。没准还要贴到你家里去,看这铺天盖地的气势!”她又说起汉语:“好了,一切都齐全了,就准备在火里慢慢地烤吧!”

鬼灵精,于而龙笑了。

难道我还怕火烤么?于而龙想:在老君炉里都待过的了。

来吧!无非是冈村宁次的铁壁合围,既然是战斗,就存在着失败的可能,难道能因为怕失败而裹足不前了么?

“投降吧,于而龙!”

“你跑不脱啦!缴械投降,归顺皇军吧!”

他做了个手势,十八个人都头挨头地围拢过来听他的命令:“冲出去,从两条汽艇的夹缝空当里泅过去。”

于而龙哪肯轻易认输,即使撤退,也得顺手牵羊地捞些什么,他要搞掉那条作为诱饵的汽艇。苦中作乐,此人真是有股好兴致啊!说话间,他一马当先,冲下堤去,会合着爆破组,往汽艇运动过去。

啊!形势紧急万分,岸上的敌人往下逼,艇上的鬼子往回打,于而龙压低喉咙唤了一声“下”,二十多个人撺进了凉飕飕的蟒河。

那是长生,他记起来了,把那捆集束手榴弹顶在头上,踩着水,竟还有工夫和心情,咧开大嘴笑,年轻人真不知道忧愁啊,嬉笑着扯出弦准备掷出去。

于而龙拦住他:“慢,小鬼,再靠近些!”

“会被汽艇发现的。”

“雾大,不碍事。”

但头顶上飞来飞去的子弹,使他不顾于而龙的命令,使出浑身的劲,把手榴弹扔到汽艇上。

“妈哟!”艇上有人用中国话喊叫:“快救命,手榴弹,还冒烟咧!”

于而龙估计要坏事,冒着激烈的弹雨,往汽艇靠拢,只见一个鬼子跑着把那捆冒烟的手榴弹往外扔。

“躲开,支队长!”紧追过来掩护他的长生提醒着。

于而龙非但不躲开,而像饿虎扑食地来个鱼跃,蹿过去,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到会那样顺利,一手攫住了那捆手榴弹,一手扒住汽艇的铁壳,猛使劲又把手榴弹送了回去,而且一直滑到了底舱机器旁边,紧接着轰的一声,汽艇在蟒河里像打摆子似的抖动起来。

“赶快撤,我掩护你们。”

“队长你——”

“快撤,到三河镇去。”

从这以后,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精力,一会儿爬在岸上,一会儿凫在水里,一会儿混在敌人堆里,浑身也不知是血、是汗,还是水,和敌人纠缠着,横直打谁都可以,都是敌人。

最可笑的,在紧张的战斗中,竟有一个糊里糊涂的伪军,向他打听:“游击队在哪个方向啊,弄得我不知朝哪打?”

“我来告诉你吧!老弟。”他扑了过去,用惟一剩下的手榴弹敲昏了他,夺过他的机枪,在敌人丛里东南西北地射击起来。

可是没过多大一会儿瘾,子弹打光了,有四五个日本鬼子从雾里摸索过来,他摔倒两个以后,枪没夺到手,实在围困得无以脱身了,便拉出手榴弹的弦索。但那枚边区造的手榴弹,没有引爆,却一边跌在地上乱滚,一边冒出大股浓烟。日本鬼子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以为于而龙放了毒气弹,立刻卧倒在地,把战斗帽后边的披巾,拉过来捂住鼻子。于而龙趁机冲出重围,一溜烟往河岸滚着,半路上还绊倒了一个日本鬼子,被不客气地骂了声:“八格牙路!”于而龙枪里没有子弹,只好挨骂了。等那个鬼子意识到是游击队,朝河里开枪,于而龙早扎了个猛子,钻到炸坏的汽艇底下。

现在,云消雾散,晨曦照在蟒河上,于而龙已经不能混水摸鱼,而且他实在太累了,以致一只手托住船底,脸仰出水面,只露出鼻尖,居然还打了个瞌睡,直到手一松,呛了口水,才惊醒过来,短暂的休息,使他精神又健旺了。这会儿,敌人在两岸发疯似的搜查,必须设法离开此地,才是上策,可在光天化日之下,怎么逃脱呢?

于而龙,于而龙,这位滑铁卢的拿破仑犯愁了。

三河镇到了。

河畔坐着一个垂钓的老年人,神态安详,在静谧的氛围里,在微明的薄雾中,仿佛一尊塑像,毫无声息地坐着。于而龙把舢板轻轻绕过去,招呼着:“早哇,老人家!”

“你也不晚。”一般地讲,钓鱼人最怕别人扰乱他的平静。

于而龙直是抱歉:“麻烦,向你打听这镇上的一个人。”

他只顾手里团捏着鱼食,头都不偏地问:“打听谁吧?”

“有位在陈庄划船揽客载货的老迟大爷。”

他慢吞吞地把脸仰起,注视地盯着于而龙,突然问了声:“你赶情真是——”

于而龙觉得他头部僵硬的动作有点眼熟。

“是你啊!队长!”他激动地站起,想往前走,但一抬脚就是大河,他晃晃两下,站住,伸出了手:“敢情是队长啊!”

“你是——”他看不清楚他的脸,一时认不出来。

“支队长,你划近点儿,怕我咬你吗?”

“划过去,会搅乱你的滚钩!”

“不碍事,过来细看看。”

于而龙谨慎地把舢板靠过去,一下就先看到那脸颊上相当明显的瘢痕,从耳旁延伸到脖颈,像黑夜里的闪电,把一切都给照亮了。

游击队长顾不得一切地,从舢板跳到岸上,一把抓住他的手,猛烈地摇晃着:“你还活着——”虽然一时间想不起他的名字——于而龙不应该忘记的东西太多了,但是,顷刻之间,所有的细节,都纤毫分明地呈现在眼前……

那个难忘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经过激烈的混战以后,天色要比现在亮得多了。

敌人处处搜查遍了,不知是谁献媚地说:“于而龙是出了名的鱼鹰,能在水底呆三天三夜,没准猫在河里。”

于是,三五成群的敌人,在岸边,苇丛,水草里寻找,向一切形迹可疑的现象开枪;汽艇上的鬼子,大皮鞋橐橐地响,也开始查看汽艇四周河里的情况,蟒河水是那样清澈,一个大活人是隐藏不住的。

于而龙,你的戏快要收场了。

就在他马上陷入绝境的时候,从三河镇方向驶来一条可以装鲜活鱼的小船。正是现在的钓鱼人,坐在船上,慢悠悠地划着。船舱里放着两小篮白花花的鸡蛋,和两只捆着的肥母鸡,哦,那是相当有诱惑力的东西。

两岸的敌人,尤其是日本鬼子,都恨不能把鸡和蛋搞到手,你叫过来查查,他叫过去问问,可谁也没胆量没收。因为大久保正在堤上威武地站着,毫无疑问,战利品首先是属于最高司令的。

他一直划到汽艇旁边,难道他有一双慧目,隔那么远就发现于而龙潜伏在处境危殆的汽艇下?不,他根本不可能发觉,只是按照芦花关照的,哪儿能猫住人,就往哪儿划过去。

汽艇上的鬼子正忙着修理,一看鸡和蛋,丢了手里的活,围了过来。他们要权威一点,向岸上的大久保队长笑笑,把战利品钩到了艇上。

“太君,太君……”他划船绕着汽艇走了一圈,向他们讨还东西,有个鬼子给了两枪托,算是付了报酬。要不是于而龙在水下晃晃船,发了个信号,他敢去找大久保告状呢!

于而龙早就放心了,几根脆滑的芦管从透气的舱底穿出来,他连是谁派这条船来搭救他都明白。而且,可以肯定,芦花已经把她在湖东搞起来的人民武装,都运动到三河镇了。

现在,谁叫停船,这个划船人都不乐意了:“鸡和蛋都让太君给米西啦!”敌人一看舱里空空如也,毫无油水可捞,也只好放他走了。

他们终于脱离了险境,又划了一程才停下船,俯身招呼于而龙:“支队长,太平啦,出来吧!”

于而龙钻出水,望着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谢谢你呀!老乡!”

“谢谢指导员吧,她真有板有眼呀,白赔了鸡和蛋,可赚回一个支队长,划算,划算……”他高兴得拍着巴掌大笑。

但是,砰的一声枪响,打断了他们俩的笑声。

原来,他们的船尽管划得够远,认为足够安全了,但还是没划出大久保那架蔡司望远镜的观测距离之外。原谅渔民出身的游击队长吧,他那时刚刚懂得砍断电话线,切掉敌人的联系,但对于光学、电学,以及其他科学技术,一窍不通,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

所以他常常叹息:“我是由于落后,屁股上挨过鞭子的。”

现在,那些被愚弄过的追兵,发狂地追逐过来。

“你快跑,支队长。”

“你要落到他们手里的。”

“他们能拿我怎么的?一个老百姓,快走你的吧!”他把于而龙推下河,拨转船头,逆水而上,朝追来的敌人迎上去。

于而龙怔怔地望着……

在湖东,一个新区,普通群众豁出命来救他,现在又勇敢地挺身出来保护他,生死不计,肝胆照人,于而龙不禁想问:芦花,芦花,你是怎样赢得这些人的心的?

他哪能撇下群众径顾自己逃命,那还叫什么共产党员?不,他掉回头,顶着激流游回去。

“快走吧!快走吧!”划船的人在撵他。

于而龙也许真有点迂腐,谁都可以谅解,你比他们重要嘛!屁,他不这样看,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命更值钱些,应该使别人付出牺牲,而保全自己。他是个感情太重的人,所以他不顾生死危险,终于还是游回来了。

那条船被敌人拦截住了,于而龙连忙踅进岸边的苇丛里。他听见敌人追问自己的下落,拨开芦苇,露出一点缝隙,只见那个可怜的三河镇群众,落入了一群野兽中间,拳打脚踢地被摧残着。

鬼子叫伪军把船拖上河岸,以为于而龙还潜在水下,劈里啪啦地往河里开枪,以致不少被打死的小鱼从于而龙腿旁流过。

大久保来了,手里握住那望远镜,和颜悦色地问:“你把于而龙弄到哪边去啦?”

“太君,他像蚂蟥叮在船上,一露头,我就推他下河,赶紧来向皇军报告。”

“你的撒谎大大的,我看见你们两个哈哈大笑。”

于而龙在芦苇丛里听得根根头发都立了起来。

“你看一看吧!”大久保把望远镜架在已被捆起的人脸前:“能逃掉我诸葛亮的神机妙算?”他还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储备”票:“只要你帮我们找到于而龙的话——”

“太君,太君,我怎么能找到他?湖西的人都说,于而龙是红鲤鱼精变的,来了,咬咬钩,又走了。”

“你,狡猾得很。”

“不敢,太君,我不敢。”

有个伪军在翻起的船底,找到了绑着的芦管,就跑来狗颠屁股地巴结讨好,大久保初时还不甚了了,但一旦翻译官给他讲清楚,马上变脸,大发雷霆,拔出指挥刀来:“你石湖支队的干活。”

“太君,我是大大的良民!”他连忙掏出良民证,并且自豪地说:“我还是太君的情报员。”

“于而龙哪边的去了?”

“我当真的不知道,对天发誓,太君!”

“八格——”大久保举起了指挥刀,朝挺身保卫于而龙的一个普通老百姓砍去。

瞧得真切的于而龙,从芦苇丛里跳将出来,雷鸣似的喝了声:“住手——”

大久保被惊天动地的吼声吓了一跳,刀只是从那个人的耳边划过,留下了今天一道长长的发亮的瘢痕。

他被敌人团团围住,几十支枪口都对准了他。

大久保得意地大步走来,向他伸出了手,并且郑重其事地说:“作为一个帝国军人,很荣幸会见队长阁下!”并且掏出了一张名片,于而龙记得好像是“久保”什么“三津郎”,那大概是他的名字了。

于而龙才不听翻译官的咬文嚼字,冲过去,抱住那个血流满身,摇摇欲倒的,一个他不知道名姓的基本群众,我们党之所以有力量,正是扎根在这些中国的脊梁骨上。他用手托住那撕裂的下巴,尽力想止住血,但是,那鲜红的、温暖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在于而龙的手上,又从指缝间,跌落到泥土里,浸湿了母亲也似的故乡土地。

他就这样,落到了敌人的手里。

推荐阅读: 沉重的翅膀 白门柳3:鸡鸣风雨 白门柳2:秋露危城 白门柳1:夕阳芳草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永远有多远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来不及说我爱你 有了快感你就喊 像少年啦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