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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于而龙不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望了一眼比自己要憔悴得多的老头,也许他又想起以往的过错?为了那批支援的薯干,强令芦花给滨海送枪支弹药作为交换,而负了伤,感到自己的责任吧?但是江海紧接着说下去的话,就更令人不解了。

他酒喝得猛了些,呛咳起来,也许他一生吸进了过多的海风和飞扬的盐粉尘,以致肺部怀疑生了不治之症,才转院治疗的。他离席咳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谢若萍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谢谢你,大夫!”

“看样子你够痛苦的。”

他长叹了一声:“蛖,这是一个无论对于生者,或者死者,都是严峻考验的年代啊……”他回到席上,又对于而龙抱歉地说:“无能为力啊,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太渺小了!”

于而龙思索:他究竟实际在指些什么呢?

吃完了滑腻的熊掌、鱼翅以后,那位经理进来告诉王纬宇,有他的电话。周浩关照他的秘书去付款,但经理看着王纬宇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着告诉说:“他已经付了。”

“胡闹,这个王纬宇——”周浩直摇头。

王纬宇三步并作两步回来,便问:“怎么样?《红楼梦》里有句话,叫做‘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将军’,咱们该酒阑人散了吧!”

“好的,天也不早了!”周浩站起来,大家陆续跟着他下楼,走出餐厅,车已经停在门前。

王纬宇抱歉地:“老江,你挤‘将军’的车吧,我还要赶到报社去一趟,谁知夏岚有些什么事?偏要我马上去。”

他刚要钻进那辆浅茶色的“上海”车,周浩似乎是开玩笑,似乎是当真地说:“明天晚上,于而龙摆宴请客,你可来啊!”

于而龙愣住了,谢若萍和于莲也不懂地笑了。

“好的好的。”王纬宇满口答应,连忙问:“哪一家餐厅?”

周浩说:“让他请我们吃西餐吧!”

于而龙对“将军”的好兴致,简直觉得奇怪,王纬宇在一言为定的爽朗笑声里,坐车走了,很快消失在巍巍的城楼黑影里。那平坦的马路上,随着疾驰而去的汽车,卷起一阵最早飘零的落叶,一叶落而知秋至,可不是么?季节开始变换了。

“将军”的“红旗”车里塞得满满的,周浩同江海交谈,询问着省地两级一些老同志、老部下的情况,好像都流年不利地有那么一段共同的遭遇。于而龙没有细听,只是满腹疑团地在汽车里想来想去,“将军”究竟要讲些什么?为什么糊里糊涂做明晚的东道主?一直到家,及至躺倒在床上,也久久不能合眼。他如今是稍一兴奋,就要失眠了。

也许“将军”找到了儿子,像传奇故事一样,骨肉离散多年以后重新团聚?许多悲欢离合的艺术作品,赚了人们潺潺般泪水,不正是从这些动人心弦的地方,震撼人们的灵魂嘛!但是路大姐,在冲破包围圈杀出来的时候,什么凭证,什么纪念物都未曾给割舍了的孩子留下来。因为孩子刚出世,正好是皖南事变发生的日子,孩子身上有些什么标记也顾不得注意,哪怕一块朱砂痣呢?艺术家们设计出了多少情节啊,一面重圆的镜子,一件妈妈绣的肚兜,一颗长在眉心的痦子,甚至一封血泪斑斑的书信。而必须马上杀出血海去的路大姐,和坐在书桌前编剧本的作家不同,她首先是战士,然后才是母亲。因此,直到今天,除去不变的刀豆山这个地名外,什么线索都消逝了。即使这个孩子有幸还活着,也没法相认了。剧本是编的,生活却不是那么随心所欲的。他们老两口即使是找到了儿子的话,也没有理由让别人做东。于而龙想:也许和自身有什么关连?但也无须他越俎代庖发出请柬呀?难道是有关菱菱的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他脑袋都胀疼了,想不出所以然。

“不错,我也是失去儿子的人,可我的儿子是被他们夺走的,明明活着,可也不许相认啊……”

谢若萍也帮着思索,但琢磨不出老两口究竟为什么!

于是他又调转头来想江海的话(失眠的人总是这样千头万绪地折磨自己),怎么叫做没有保护好?怎么叫做对于生者和死者都艰难的年代?……活见鬼,他越想越烦躁,辗转反侧,更无一点睡意。

“你今晚上酒喝多了点!”打毛衣的谢若萍说。

于而龙记得谢若萍从那一天,开始给女儿织毛衣的,至今快半年了,好像不见什么进展。难怪,从去年十月以来,谁能捺得下心来,坐在那里一针一针打毛活呢?她坐在床头小沙发里,开始给这件毛衣起头。同时埋怨着老头子不善于控制自己,不该和王纬宇干杯。

于而龙披衣坐起,问道:“老江突然讲起芦花,为什么?”

“也许因为见到莲莲,她长得太像她妈了。”

“他干吗讲没有保护住?”

谢若萍想得和他一样,也是那回运枪的事:“那有什么奇怪的,都是到了向上帝忏悔的年龄了。”

“胡说八道——”

“一般讲,上了年岁,人的心肠变得软些。”

于而龙被他老伴的真知灼见逗得哈哈大笑:“依我看,有的人越老越歹毒,因为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对所有活着的人都恨!”

“存在着这种变态心理,大多数还是老了要善良些。江海也许后悔不该逼着我们运枪。”

“是他的过错吗?好像是党的决议。”

“决议有时也有个人的影子,他是主要负责人。”

“我们谁都不是圣贤。”

“芦花那回挨一枪却是因为他。”女人总是比较记仇的,事隔三十多年,谢若萍说起来,还带有忿激之情,因为她也是当事人嘛!

“尽管他后悔,我也并不原谅他。”

“算了,算了,他日子过得不比我们轻松。”

谢若萍又同情那个病人了:“江海头发连一根黑的都找不到了。”

于而龙叹息:“我们都曾经伍子胥过昭关来着,一点也不奇怪。”

也许因为夜静,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楼外院子里,王纬宇的车子刚刚回来,从汽车喇叭声断定,似乎并不止一辆。他想:肯定是王纬宇从通天的夏岚那儿,得来了什么“新精神”,又要对那些班底,进行“不过夜”的传达了。

谢若萍识相地拧灭了床头灯,拉开窗帘,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照在那些婀娜多姿的菊花上。她回过头来,朝那雪茄烟头的火光说:“明天,该是闰八月的十五啦!”

老头子沉默着,烟头一亮一灭,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自己先笑出声了:“闰八月过去了,就会好起来了……”

于而龙仍旧不作任何反应。

可是在他们斜对面的那栋楼房里,在那用菲律宾杨木做的墙围,日本进口的缨珞式水晶吊灯,新疆的和田地毯,和一幅放得特大的庐山仙人洞照片装饰起来的客厅里,那几位尊贵的客人,像辛伯达第一次航海的故事那样,想不到他们赖以寄命的小岛子,却原来是一条大鱼的背脊,而且倒霉的是这条鱼开始下沉了。在汪洋大海里,无法不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和紧张,那种幻灭感,那种巨浪没顶感,那种来不及应变的仓皇失措感,在一阵阵侵袭着人们的心。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秋天的夜晚,心里会是这样地冷,可这间屋子是装有空气调节器的,永远保持着十九点五度的恒温。然而他们还是冷得要命。

那座落地的大自鸣钟,正在有节律地沉静地响着,似乎在抚慰着那几位暴发户的心,细细听去,那大钟好像在说:“别急,别急,别急……”想竭力使他们安静下来,但是它的努力白费了:他们仍旧坐立不安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不会的吧?”不知谁喃喃自语。

人总是能自我安慰,宽解那紧张得过度的神经,即使在无望的情况下,也不会失去幻想的能力。也许一切都是假的,也许又出现了新的转机,也许说不定是一场虚惊,也许……

他妈的,咖啡壶又空了。

还是王纬宇有恃无恐:“弟兄们,千万不能押孤丁!帆使八面风。你这条船才能得心应手地航行!”他心里想着,一面给他的朋友们,烧第四壶德国风味的咖啡。不知为什么,他联想起那终于覆灭的第三帝国。这时候,院子里的公鸡开始报晓了。

按照迷信的说法,只要雄鸡引吭高啼,一切鬼魂的活动就停止了。于是最初的一线曙光降临大地,人们苏醒了。

于而龙56中听到有人在“剥剥”地敲门,失眠的人就是这样,很难睡着,却很容易醒来,才敲了一两下,便惊醒了,正诧异是谁会这么老早来惊动他们。对面床上的谢若萍也支起了胳膊,轻声问:“听见了么?”

他看了看表,才四点多,披起衣服,趿拉着拖鞋,准备去开门。

“又出了什么事?”谢若萍担忧地按住那颗杌陧不安的心。自从儿子的悲剧发生以后,做妈妈的对于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面目生疏的客人,总是怀有一种惊恐的感觉,害怕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降临到头上的灾祸。

于而龙虽然笑话过她越来越经不得事的可怜胆量:“亏你还打过仗,上过火线!”然而自己,对于清晨四点钟的敲门声,也不免心头有点忐忑,他从套间走到外屋,顺便了一眼斜对面的楼下,那几辆汽车刚要开走,王纬宇站在门口,向车里的客人挥手。

他立刻闪过一个想法,乖乖隆的冬,文件够长的,竟传达了一个整夜。接着,他又领悟到敲门声很可能和这些人搞了一个通宵,有些什么关联?于是他快步走出外屋,在过道里问了一声:“谁?”

“我,伯伯!”

啊?娟娟!他吃了一惊,心里想:她又怎么啦?这么早?难道又像七月地震之夜发生了那种可怕而又可恶的事?那一回,要不是地震,凭她那把随身携带的刀,是无法从那个卑污的乘人之危的恶棍手里逃脱。那一天也是这么早来敲门的,莫非又有什么不幸?

一个长得出众的姑娘,美貌对于她,犹如象牙对于大象本身一样,倒成了遭灾惹祸的根源。

于而龙又想到,她是持有门钥匙的,那么大门钥匙呢?不幸的预感在袭扰着他的心。

他打开了门。

哦,他登时觉得眼前一亮……

柳娟,这个窈窕妩媚的舞蹈演员,这个秀丽魅人的年轻姑娘,好像新娘子那样喜气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娟娟!”

“伯伯——”

于而龙似乎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惊人的美,像绽开的稚菊那样心花怒放,像出水的粉荷那样容光焕发,更像一枚闪亮的宝石,发出炫目的美的光芒。和那一个地震后的清晨,泪和愤,羞和怒,成为多么显明的对比啊!

她欣喜地扑了过来,也许那个留过学的画家,经常毫无顾忌地亲她爸爸的缘故,也许她实在太激动了,情不自禁地第一次投到他怀抱里,把脸贴在于而龙那霜白的鬓颊上。

她在于而龙耳边说:“我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阿姨呢?姐姐呢?”

“什么事啊?娟娟!”

谢若萍站在客厅门口问了一声,柳娟又转而扑到她的身上,紧紧搂抱住莫名其妙的大夫亲着、贴着,一面吻,一面说:“他们完了!”

于而龙其实听清,但又怀疑没听清地追问了一句:“娟娟,你说什么?‘他们完了!’”

因为在这间客厅里,在属于家庭的私下谈话里,“他们”是谁?我们是谁?那是不言而喻的。

她松开了谢若萍,但谢若萍仍旧搂住那个细细的腰肢,洋溢着素馨花香的姑娘,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没影,那句话也会不翼而飞似的。她注视着那张有吸引力的漂亮面孔,听着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他们完了,彻底的完了……”紧接着她源源本本地把听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此起彼落的雄鸡在喔喔地啼着,报告黎明的到来,他们全家也好像头一次特别注意到,在黎明时刻,竟有如此众多的报晓鸡,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呼应唱和,一个有生趣的日子,就是从那时开始了。

不知什么时候,谢若萍从被窝里把画家拖了来,又要柳娟从头至尾地复述一遍,大夫的记性真好,还给兴奋的演员补充:“……娟娟,你忘了说,那个臭婆娘的头套也掉了,满地打滚,像个死不要脸的泼妇一样……”

“是的,是的,我恨死那个女人,菱菱的画,就是我给他出主意的。对,那也不顶用,谁也救不了她,就这样,完蛋啦……”她又接着不惮其烦地讲下去,讲得有声有色,绘景绘情。于而龙自然明白,有些细节未必都是真实的,而是搀进去人民自己的想象和创造。正如杭州西湖岳王坟前,那对残害忠良的铁铸奸臣一样,千百年来,人民把愤恨唾弃在他们的头上,而且还把万俟7错当做秦桧共同作恶的妻子。有什么办法?人民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有权利爱,正如初春那满城白花所表达出来的感情一样。他们也有权利恨,就看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是怎样痛快地泄愤说:“完啦!他们彻底的完蛋了!”恨,同样也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

他们全家谁也不曾怀疑,倘若不是王纬宇的打扰,昨天晚上,就会享受到这种额手相庆的欢乐了。“将军”不是用筷子蘸着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白玉似的盘子里,写下了三滴水的偏旁了吗?

两个年轻女性紧紧抱在一起,在客厅里转着、跳着、飞舞着,于莲一面轻声地喊着“乌拉”,一面望着墙上那幅珂勒惠支的版画,高兴地说:“菱菱该放回来了,那个蛇身女妖完蛋了,十二月党人该回家了……”

于而龙看着柳娟的脸颊上,一连串的泪珠滴落在于莲的裸露着的肩头上,好像传染似的,谢若萍也忍不住眼眶湿了。画家站住,惊奇地问:“你们怎么啦?”

舞蹈演员向谢若萍走去,第一次没有称呼她阿姨,而是发自心底地叫了一声:“妈妈……”便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她怀里哭了。

只有天明以后才体会到夜是多么黑暗哪!我们都经历了一段苦痛的岁月,那是用血和泪写的日子啊!

于而龙准备去进行照例的锻炼了,走出门前,关照他老伴:“别忘了今天晚上我做东,你最好先联系一下。”

那天晚间的西餐,令人非常遗憾,就是最喜欢凑热闹,最能活跃气氛,最会喧宾夺主,而且酒量最豪的王纬宇,居然爽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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