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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风越刮越大,浪越卷越高,那条小舢板,在风浪里,颠簸得越来越厉害。

大概人生也是如此吧?于而龙望着在浪涛里一会儿沉没,一会儿浮升的舢板,联想到一生走过来的漫长道路,倒和这条在浪花飞沫间挣扎的小船,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从来也不曾有过风平浪静的日子。命运早给这一代人特意安排好了,好比一块烧红了的铁块,在砧子上只有无尽无休的锤打锻压,哪怕还有一点余热,一丝残红,敲击就不会停止,除非彻底冷却了,命运的铁匠才肯住手。然而,也许随着冷轧技术的发展,如今,甚至死去三十年的英烈,也被拖出来放在铁砧子上,重新加以冶炼了。

那位抱住头的地委书记有些失悔了:“ 也许,二龙,我不该讲的。糊涂着,固然是个痛苦;明白了,那就更痛苦。”

“不,江海,我们终究是铁,应该经得起敲打。”

他站起来,走到地委书记跟前,两个人并肩迎着那愈来愈烈的劲风站立着。闻得出,这是顺着晚潮而来的海风,有一点点腥,有一丝丝咸,生活也是这样,酸甜苦辣,味味俱全,甚至还包括残酷的血风腥雨。“铁永远是铁,但最可惜的,我们失去了时间!”

那条在风浪里出没的小舢板,已经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他们先看到坐在船头的老林嫂,然后,秋儿——那是奶奶惟一的期望,昨天清晨帮着于而龙钓鱼的小助手在喊叫着:“ 二叔爷,二叔爷……”那模样,那神态,多么像小石头,多么像铁生,也多么像老林哥呀!

舢板划拢过来,先蹿上岸来的,却是那条摇着尾巴的猎狗,汪汪地围绕着于而龙欢跃地跳蹦,显得极其亲昵的样子,前腿直趴在他身上,用头顶着这位旧日的主人。因为它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猎人。会打猎的人并不急于扳枪机,而是等待、逡巡、跟踪,耐心地潜伏在草丛里,忍受着蚊蠓袭扰,瞄准着。这条纯种的猎犬,从于而龙眼里和习惯的动作里,看出了这种战斗姿态。但是,它同这位老主人一样,它生命中的最好年月,已经白白地虚度过去了。

老林嫂上了岸,拄着一根棍子,于而龙估计她一定会很生气,迎上前去,等待着她瓢泼大雨式的责难。从昨天下午离开柳墩,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不照面,连去向都未曾告诉她一声,肯定使她放心不下了。

但她笑着走了过来,本来她倒是有一肚子气的,为寻找下落不明的于而龙,她几乎划着舢板绕遍了石湖周围几个村庄。现在一看,沼泽地里,只有两位当年的游击队长,孤零零地迎风站着,一下子,好像历史倒退回去三十多年,她那候补游击队员的生龙活虎的神气恢复了。

再不是昨天在饭桌上,有王惠平在座,那副呆呆蔫蔫的样子了,她爽朗地招呼着:“啊!你们两个队长,在开什么秘密会啊?”

“又是事务长打发你给我们送饭来了?”于而龙也是触景生情,说出这句话的。但是话一出口,翻悔莫及,不该提那个乐观忠诚的游击队当家人,也许会触动老林嫂的心。

不过,老林嫂倒不曾在意——“ 谢天谢地!”也许于而龙苦头吃得太多了,深知心痛是个什么滋味,所以他懂得珍惜了生怕碰伤谁的心。老林嫂沉浸在回忆的激动之中,好不容易有这块清净地方,离开恼人的现实远了一些,不再为眼前扯肠拉肚的事,勾惹起许多不愉快,倒使她感到轻松多了。再加上女性的那种天然规律,随着年事日高,在她的心里,做妻子的感情,就要逐步让位给做母亲的感情,所以尽管于而龙提到了老林哥的名字,她也没往心里去。相反,眼前的情景,倒使她回忆起动人的往事——当现实是苦恼和麻烦的时候,就容易思念逝去的黄金年华。那时候,滨海和石湖两家经常互相配合行动,两位队长断不了碰头磋商,为了保密,就得选一个僻静隐蔽的地点,于是照料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她高高兴兴地回答着:“ 带来啦!带来啦!”她回头去招呼拴船的孙子:“秋儿,快把那马齿菜馅饼拿来!”

酸溜溜的马齿苋,并不十分好吃,然而吞了一肚子生虾肉的两位队长,可能因为是熟食,有点烟火气,狼吞虎咽,倒吃得十分香甜。

“比你的望海楼怎样?”于而龙问。

“妙极了,今天我算开了洋荤,尝到了石湖美味。”

“要是有把盐,有口锅,我下河给你摸鱼捉螃蟹,来个清汤炖,保管你把望海楼甩在脑袋瓜子后边去。”

刹那间老林嫂脸上生起阴云:“望海楼正为你们忙咧!”

看来,她想逃避现实也是不可能的,不去想它不等于烦恼就不存在,为了寻找于而龙,担心他出事,又在王惠平那儿,惹了一肚子气。一想起那张灶王爷的脸——对待他的子民,永远是那金刚怒目的模样,给个饽饽也不带乐的,她心里就堵得慌。昨天夜里打电话,还能找到他本人,今天上午只能找到他秘书,下午,连秘书都找不到了,说是都去望海楼忙着张罗去了。亏得她在那饭馆里有个远房亲戚,求他去请县委书记听电话,那亲戚十分为难地说:“ 王书记忙得脚丫朝天,说是要招待三位上宾,正一道菜一道菜地商量合计呢,我可不敢去惊动他。”

三位?她望着眼前的于而龙和江海,除了他们两个,那第三位是谁呢?是个什么样的贵客呢?她可以肯定,准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王惠平决不交那些毫无用处的角色,那么是谁呢?她,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

“为我们准备?望海楼的宴会可是赴不得的,江海。”

“哦!王惠平的名堂实在是多,干嘛非拖你到望海楼去大宴呢,可能他记性也不太好。”

“能够忘却,算是一种幸福,我们倒霉,就在于感情的包袱太沉重,所以,往往在同一个地方,两种截然不同的回忆,欢乐和痛苦,高兴和忧愁,一块儿涌过来。望海楼,芦花和王经宇斗过法,同样,王经宇也请我去赴宴,为的是赎赵亮同志。老林嫂,你还记得么?

“怎么能忘呢?二龙,忘不了,他爷爷那只火油箱子,直到今天还在呢!”

啊!老林哥那只装着银元的“美孚”煤油铁桶,闪现在这三个同时代人的脑海里。

于而龙似乎看到老林哥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灰蒙蒙的雨雾里走去。游击队长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话,是他驱使着,简直是强逼着老林哥去的。他,一个支队的领导人,在赵亮被捕以后,中心县委责成他全面负责,每一句话都成了命令。尽管江海也在场,他也是为营救赵亮从滨海赶来的,但终究是个客人,明知老林哥此去凶多吉少,总不能当着众多队员叫于而龙收回成命。因为那钱是准备收买王经宇的经费,所以即使那雨雾里有死亡在等待着,老林哥也必须去。

——老林哥!老林哥!你要是能从九泉之下回来,揪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数落数落我,也许那样,我心里会感到轻快些,好受些。

按说,于而龙自己也思索过,要论起办蠢事,做错事,整整四十多年,还得数在石湖打游击的时期做得多些,年轻,不免要莽撞些;热情,必然会冲动。而且那是战争,稍一不慎,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战士的生命。但是,那时的人要宽厚些,没让他坐喷气式,或者头冲下拿大顶;也不会把他关在电工室里,打得魂灵出窍。他弄不通,差点在十年无边的专政下送了命,难道罪过就是在王爷坟那片洼地里盖起来一座巨大的动力工厂么?

想起老林哥在雨雾里渐渐走远的形象,于而龙可真的忏悔了。

从来乐呵呵不知忧愁的老林哥,多少年来一直当着石湖支队的家,解了于而龙多少后顾之忧呵!只要有他在,那就意味着在长途急行军以后,有一盆滚烫的洗脚水,和铺着厚厚稻草的地铺;在战斗中打得舌干口燥,眼红冒火的时候,准会有不稀不稠,温烫适口的菜粥送上阵来。即使在弹尽粮绝的日子里——游击队碰上这样的情况是不以为奇的,吞咽着盐水煮草虾,野菜糠团团,他那顺口溜的小曲,也能把队员们的胃口唱开来。

然而那煤油箱子里的银元,有的是一块一块从乡亲们的荷包里募集来的,有的是上级通过封锁线调运来的,为的是营救落到敌人手里的赵亮。王经宇像一条贪婪的红了眼的老狼,拚命勒索。

他在望海楼摆宴,等待于而龙,在那里,交出第一笔赎款,五百块钢洋,赎回赵亮。

约定去赴宴的时间快到了,偏偏出了岔子……

通常是这样,在危难困殆的时刻,无情的打击并不总来自一个方面,已成强弩之末,临近无条件投降的大久保,和挂上了忠义救国军牌子的伪保安团,还在不停地追剿着石湖支队。一九四三年的“清乡”,滨海的日子不大好过,现在一九四五年,该轮到石湖难受了。哦,那是一个不大有笑容的一年。

事情就发生在一次紧急转移的行军途中,老林哥那个装着银元的“美孚”油箱,跌进了湖中的塘河里。天啊!这可把船上三个人吓晕过去了……在雾蒙蒙微明的晨空里,在细雨缠绵的石湖上,他们那分绝望心情,真是有天无日,茫然失措,不知该怎么好了。

一向比较沉着冷静的芦花,也慌了神,因为牵系到一个人的生命啊!那时,她生孩子以后,身体尚未复原,所以就和老林哥一起,筹集粮草,管理辎重,安排住宿,烧火做饭。现在,眼看着一箱赎款落在滚滚的湖水里,一点踪影都找不到,能不动心么?她很想安慰一下着急的老林哥,和那个怵怵怛怛的王惠平,可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五百块银元,对只用过毫子、铜板的穷苦人来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文数字。

王惠平,可不是现在的县委书记,除了背影多少还有点相似,再找不到旧日那木讷、呆板、拘谨的模样了。其实也不完全是他的过错,那只去赎命的油箱,是沉甸甸地放在他腿前的。一个急浪,把船打得侧转过来,什么东西都不曾跌落进湖里,偏偏那只装满银元的铁皮箱子,仿佛鬼神附了体似的,骨碌一声,好像长了腿似的迈过船帮,钻进了塘河里。他惊愕着,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唉,你呀你……”老林哥第二句话都没说,一头栽进塘河,扎个猛子钻进了湖底。

前面,转移的大队人马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后边,扫荡的鬼子正坐着汽艇,沿塘河一路搜索而来。老林哥从水下钻出来,摇了摇头,喘口气;第二次又回到水下去寻找,那只“ 美孚”油桶,像一根针掉进大海似的杳无信息。

鬼子的汽艇声越来越响了,四周是茫茫一片湖水,无遮无盖,藏身之地都难找到。芦花也不赞成再冒险了,船上装有粮草辎重,弹药给养,要落在敌人手里,游击队在石湖坚持斗争就成问题。何况老林哥在水里泡得连点血色都没了,他万一出点什么问题,游击队可是缺了根顶梁柱啊!

等他们赶上了大队人马,来到了新的宿营地,老林哥呆呆地蹲在锅灶旁边发愣,再听不到他那欢快轻松的小曲,以至灶坑里的火苗,也那么没精打采的。

于二龙获知五百块银元掉进塘河的消息后,火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发作,是狂暴的大怒,如雷地炸开了。因为马上就要进城赴宴,再也控制不住,除了未动手之外,什么过火的话都从嘴里喷吐了出来。

——原谅我吧,老林哥,你死后留下的惟一幸存的遗物,那顶新四军的军帽,还是从石湖戴走的。现在回想当时对你的态度,我简直后悔死了,倒好像你是偷走五百块银元的罪犯,或者你是杀害赵亮同志的凶手一样!

怎么能那样粗暴地伤害忠心耿耿的老同志呢?凭什么对多年来任劳任怨的老战士大张挞伐呢?那些无穷的责备,没完的抱怨,以及相当难听的话,像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即使在战场上,抓住敌人,哪怕刚才还拚死搏斗过,也得捺住满腔仇火,按照党的政策,优待俘虏。可为什么对自己队伍里的同志,对亲如手足的战友,对曾经为你不惜牺牲生命的亲人,却那样无情无义,冷若冰霜,非但不讲宽大,连半点回旋余地都不留呢?

结果,于二龙下了一道铁的命令:“怎么丢的,怎么去找回来,快,耽误了你负责。”

老林哥湿衣服还没脱掉,失魂落魄的劲头尚未缓醒过来,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但仍旧像列兵一样,笔直地站立,敬礼回答:“ 是,报告队长,我一定把它找回。”

于二龙挥挥手:“去执行吧!”

那时,难道他没长眼睛吗?还不致糊涂昏庸到那种程度,分明在场的战士们,干部们,甚至包括江海,都不赞成他的所作所为。明摆着是去送死,汽艇还未撤走,一个人有几颗脑袋敢去开这种玩笑?抱着刚出世不久的于莲,坐在灶台后边的老林嫂,尽量把头俯得低低的,免得队长发现她满眶热泪,可以想象得到,她亲眼看着丈夫去送死,心里决不会好受的。

“报告——”芦花走了过来:“是我和老林哥一块撤的,我跟他一块去。”

鲁莽的指挥员,所作出的轻率决定,常是要用鲜血来补偿过错的。他们两人,冒着天大亮时的密密的细雨,猫着腰从芦苇丛中"水走了,很快,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湖荡深处。

这时,他开始懊悔了,难道不可以稍为等待片刻,等汽艇搜索过后再寻找,现在,把他俩送到鬼子眼皮底下,还能有生还的希望吗?

雨和雾挡住了他的视线,阴晦昏暗的天色,使他看不见,也听不到他们的任何动静。每一分钟对他来讲,都是难熬的;每一个人的眼光,在他看来,都含有责怪和不满的神色。

也许芦花预见到这一步吧?所以她挺身站出来陪同老林哥去。不然,大家该怎么想呢?会认为当队长的,一点也不懂得怜惜人。她那时也刚满月不多久么,自告奋勇地去了,队长的爱人呀,同志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救赵亮要紧嘛!……“芦花呀芦花,你在走前,半句话也没讲,但从你眼神看出来,你在替我分担责任,减轻人们对我的怪罪啊……”芦花只是默默地接受了他塞给的一枚边区造手榴弹走了。

那顿麦糁粥谁喝了都不觉得香,一个个吃得萎靡不振,似乎筷子都举不动,因为那锅粥是他俩煮好的,但他俩却一口也没喝,饿着肚子上路了。

人们焦急地等待着,盼望着,同时又提心吊胆地捏着把汗,千万别跟鬼子打遭遇。然而,怕什么,来什么,突然砰砰地传来了一阵炒豆似的枪声。

于二龙心头一紧,好容易咽下的麦粥又涌回来,隔不多久,听到了手榴弹轰的一响,大家马上明白了,那是瓮声瓮气的边区造,肯定,他们俩出事了。

霪雨霖霖,把整个天色都下黑了。其实是早晨,倒很像傍晚,雨水从头发上流下来,抹把脸,满手是水,大家全在雨里站着,谁也不吭声;于而龙的脸扭向谁,谁都把眼光避开他。他能体会得出,大伙埋怨他的荒唐决定,但又不得不同情他,因为不但出事的人里面有芦花,而且他是等着火油箱子里的钱,去救支队政委。

终于,老林哥像水鬼一样,背着那只生锈的“美孚”油箱,和派去寻找的侦察员,从芦苇深处钻出来。已经快晌午了,人们眉开眼笑地迎上去,把他围着,可又把目光集中在那不见动静的芦苇后边,仿佛一个必然的疑问,涌在人们的心头:“ 芦花呢?指导员呢?”

“她——”老林哥双手捂住脸哭了。

一辈子很少流露忧愁和痛苦的老林哥,第一次,于而龙见他簌簌的泪水流了下来,和着雨水湖水,成了个水人。

又苦又涩的回忆,像蚕吃桑叶那样,啮着他的心……

而在场哭得更响亮的,却是老林嫂,和她怀抱里那个婴儿。她俩的哭声,一个沙哑,一个尖锐,撕裂心肺地在芦苇荡里飘荡。但是该出发赴宴去了,从石湖到县城还有相当一段路程,无法再等待了,咬了咬牙,于二龙把队伍交给江海。然后,拎起那只沉重的铁皮箱,招呼着长生和几个警卫人员:“出发!”

老林哥拦住他:“ 二龙,芦花掩护我冲出来的,现在,不知死活——”

“你跟江海商量着办,我得赶紧走。”

“等等!”老林哥一把拉住,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裹着的小包,于二龙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始终珍藏着的五块银元:“ 芦花叫我给你的。”

他把那蓝布包掖在兜里,匆匆地走了,留在身后的是他女儿哇哇的哭声,走出去好远好远,依旧能听到她在啼哭。

远路无轻担,那只火油箱子,分量越来越重,他们六个去赴宴的客人,在肩头上轮流扛着。除了于而龙和他的通讯员长生,余下的四名战士,都是全支队精选出来的神枪手,每人腰里两支短家伙,能左右开弓,连踢带打,说实在的,是做了充分准备的。

他们以急行军的速度朝县城接近,说好了王纬宇在城关等待着,一同进城,在望海楼一手交钱,一手领人。虽然政委从敌人的关押下,捎出话来,不要做无谓的努力去营救。于二龙和江海商量以后,还是决定要王纬宇去找他哥哥谈判,答应付出一笔赎金。因为一九四五年开春以来频繁的战斗,部队已经很疲惫,劫狱,抢法场,除了付出巨大的伤亡外,未必能奏效。但是究竟谁先想出这个赎票主意的呢?是王纬宇毛遂自荐的?还是王经宇放出口风?或是其他人出谋划策?事隔三十多年,已是一桩无头官司了。

县城已经在望了,这一天,正好赶上逢七的大集,虽然兵荒马乱,战祸频仍,但是络绎不绝的乡亲们,照旧从四乡八村朝城关汇集而来。由于战士都换了装,穿的是伪军制服,老乡们像躲避瘟神似的远远离开。城关街道狭窄,加上集市临时铺设的地摊,和看热闹、做生意的群众,愈走愈拥挤了。他们担心会耽误行程,但是身上披着的老虎皮,帮了大忙,人们自动闪出了一条道,让他们顺利通过。牲口市过去了,粮食市过去了,卖鸡鱼鸭肉,新鲜蔬菜的闹市过去了,就在饭市锅铲丁当和响亮的叫卖声中,他们一行六人,拐了个弯,来到一家中药铺子门前,那块“丸散膏丹,应有尽有”的招牌还在挂着,说明一切正常,留下长生监视,其他人随他迈进门槛。“老板”是自己同志,连忙起立让进客堂后院。

“老王呢?”他一看屋里没人,便转回身问“老板”,约好了王纬宇在药铺会合,一块去赴他老兄的“ 鸿门宴”。“ 人呢?跑哪去了?”

“出去好一会儿了,枪留在我身边呢!”“老板”掏出一支美式转轮手枪,于而龙认识,那是王纬宇的珍爱之物。早就劝他换一支得用的勃郎宁,当时左轮枪的子弹不大好找,而且在战斗中威力不大,但他喜欢它的娇小玲珑,像个玩具似的,总在身上揣着。

于而龙接过枪来,塞在腰里,问着:“他进城了?”

“老板”回答:“有可能。”

“不是说都安排妥当了吗?”他一边说,一边预感到可能要出问题,因为直到现在,王纬宇还不能携带枪支出入城门,说明连个通行证也没搞到手,怎么搞的?难道要出事?他把那一箱银元交给“老板”:“快,你先把它坚壁起来,或者转移出去。”

“是——”

他的话还未落音,长生跑进来说:“侦缉队出城了!”

“糟糕,不是王纬宇叛变,就是王经宇翻脸,准备一网打尽,撤,这里肯定暴露了。”

砰!——忽听外面枪响,整个集市立刻像乱了营似的搅成一团,骚扰不安,惊惶不定的声浪像潮水似袭来,一个店铺伙计走进里屋说:“支队长,他们把城关包围了。”

没想到,于二龙成了落网之鱼,而且自动送上门的。“ 王纬宇,我要逮住你,不枪毙你才有鬼,就拿你的左轮,敲碎你的天灵盖。上一回你挖你老子的坟,这一回看搞些什么名堂?”他在心里咒诅着肥油篓子的两个儿子,白眼狼不是东西,大学生也不是好货,无论他俩中的哪一个,都把于二龙搞得够呛。按照当时他气愤的程度,即使王纬宇不曾叛变,办出这种荒唐混账事情,也决不会轻饶的。

“老板”拿来老百姓的穿戴,让他们抓紧换,裹在赶集的群众里,混着冲出包围圈。

“不!”于二龙拒绝了。

他马上想起那几百几千赶集的乡亲,在围猎者和逃亡者之间,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子弹是不长眼的,共产党人怎么能拿人民群众为自己搪灾。所以后来他在银幕上,看到那些游击队,或者地下工作者,在熙来攘往的闹市人群里,制造事端,搞成一片混乱,然后趁机遁走的镜头,就不禁思索:倘不是他们共产党的气味少一些,就是我身上那种要不得的人道主义多一些,反正,我于而龙决不干使群众遭殃的事。

那五个人问他:“怎么办,支队长?”

“下河,截条船,走!”

“碰到水上警察怎么办?”

“硬冲!我们的枪也不是吃素的。”

他们从药铺闪了出来,踅进一条小巷,穿过去,来到河边。正巧,一条由荷枪实弹的保安团押解的船,从他们面前驶过。

“截住它——”于二龙发出命令。

“站住!把船靠过来,老子要搜查!”一个战士用骂骂咧咧的腔调吆喝。

谁知船上的伪军不买他们的账,竟然回敬了一句:“ 瞎了眼啦?也不看看是谁?”

“老子们要抓于二龙,你敢不停船让检查,别怪我不留情面!”那个战士手枪一仰脖,那个伪军的大盖帽给掀掉在河里。如此准确的枪法,吓得他腿都软了,跌坐在舱板上。立刻,船舱里又钻出来三四个伪军,但是一看岸上并排站着的六个人,虎视眈眈,手里的短枪都张开机头等着,知道吃生米的,碰到吃生稻的,遇上厉害碴口了,便赶紧嚷着:“别误会,别误会!”把船向岸边靠拢。

等于二龙跳上了船,老天哪!万万想不到王纬宇被捆绑得结结实实,屈着身子,坐在舱里。他真想踢上两脚,痛骂一顿:“看你办的好事,全给弄砸锅了——”本想要跟这位二先生算账的,但是他一句话说出口,于二龙什么也顾不得了。

王纬宇冷冷地说:“你来晚了一步,政委他——”

于二龙半蹲下来,扯住那五花大绑的绳索:“告诉我,老赵他,他怎么啦?”

“他,他被大久保弄去处决啦!”

“啊!”于二龙失声地叫了出来。

这位石湖播火者,最早来石湖地区开拓的共产党员,终于把他的鲜血和生命,献给了灾难深重的土地。

——赵亮同志,我的过错呀……

于二龙后悔死了,为什么不坚决拦阻他进城?为什么让他单独执行任务?他恨不能动员更多的人站到共产党一边来,站到革命队伍里来,所以他要到城里去开展工作。可是他是个江西老表,他的口音把他暴露了,而落到了那条豺狼手里。他死得太早了,还不到三十五岁的播火者呀!就这样离开了石湖。最后他的头颅挂在了县城西门,也许他还能看到波涛起伏的湖水吧?哦!他那像石湖一样宽阔的无产阶级情怀,恨不能使所有能站在革命行列的人,都唤醒心灵深处的革命激情。可是他自己呢?他那个赣南山村里的家还在吗?他那个赤卫队的伢子还活着吗?他的家人、亲属能知道赵亮仅有的骨骸,埋葬在县城北岗的陵园里么?

“将军”也记不得他的原籍了,尽管那是于而龙很久的一项心愿,应该去一趟江西那崇山峻岭之中寻找探询。然而,“ 原谅我吧,亲爱的赵亮同志,连石湖我也是隔了三十年,才第一次回来呀!”

于二龙松开了王纬宇,现在,责备他还有什么用呢?

“松开我,混蛋!”他挣扎着要解掉身上的绳子,见于二龙不帮忙,恶狠狠地骂着。

赵亮的牺牲,使得游击队长六神无主了,横直不能相信他会死。那样一个结实的车轴汉子,能把于二龙从砒霜毒酒里抢救过来,能把死神从芦花身边赶走,能把于莲由溺毙的命运里解脱。照理死亡应该和他无缘的,然而,他偏偏死在屠刀底下,身首异处地牺牲了。

王纬宇用脚踢他:“听见没有,给我解开绳子!”

“不——”

他误会了:“你要拿我怎么样?”说着他古怪地笑了,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好极了,他们捉我去请功,你们要跟我结账,猪八戒照镜子,内外不够人,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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