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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么晚了,他还来敲门。

只听他轻轻地敲门,轻轻地问:“在屋吗?”

“你走吧!你赶紧走吧!”她咬咬牙,拒绝了他。

“不!让我进屋——”他以不可违拗的坚定口气说。

“我求求你!让我安生吧!”她朝门缝哀求,但喷进屋里一股浓烈的酒味。

“开门,你快开门吧!”他半点也不肯退让。

“不行。”她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年三十啊!

“有人过来了,会瞧见我的。”

她无可奈何,只得拔掉门闩,放他进到门里。只见他脸色瘦削阴森,眼窝也塌下去,因为半年多来,他在绝望里挣扎苦斗,大大地变样了。

“给我点水喝吧!嗓子眼都冒烟啦!”

“听说你们出了事啦,二龙也被打死在石湖里啦!”

他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碗水,抹了抹嘴,还在喘着粗气。如今,一点斯文样子都不复存在了,那满脸的胡茬,那许久不剃的头发,那邋里邋遢的衣衫,活像个败退打散的丘八,或者说,更像个亡命流窜的土匪。除了那双眼睛,仍旧是多少年前,头一回在船舱里见到的那样,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外,其余,和那个使她钟情迷恋、陶醉爱慕的男子,已经毫无共同之处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她多少有点心疼,善良的女性,总是充满着对别人的同情心。

他瞟了她一眼:“难为你惦着他,准备着像秦雪梅那样吊孝去吧!于二龙这会儿活着比死还难受呢!大腿肿得比斗还粗,伤口化了脓,一个劲儿淌血水,等着数日子啦!”

“那别人呢?”

他以一种第三者的超然姿态,评论着石湖支队,既不是悲观失望,也不是幸灾乐祸:“ 主力早撤得无影无踪,电台和上级领导机关也联系不上,完啦,结束啦,拉倒了!”

“你呐?该怎么办呢?”

他环视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由于她丈夫新死,屋里办丧事的死亡味道和年节的吉庆气氛,不相调和地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古怪,有些别扭。于是他提议:“把灯吹了吧!”

她吓了一跳:“什么?你不走了,今天晚上?”

“我往哪儿去?”

“不行,说什么你也得走。”

“撵我吗?”

“不,我想了,除了堂堂正正,像人家正经夫妻似的一块过日子,再不能偷偷摸摸,跟鬼一样的见不得人了。”

他想了想,赞同地说:“ 也是该这么办的时候了,那烂浮尸倒挺知趣,黄汤? 多了,竟会一头栽在水田里淹死。”他捏住她白生生的一双细嫩的手,摩挲着,感叹着:“ 我一想起你夜里让那个死鬼搂着——”

“怪我吗?我有什么法子?是心甘情愿的吗?”她不无委屈地说,往事触动了旧情,由着他把自己揽过去,被他搂在怀里。正沉醉在昔日幸福的回忆里,想不到,他把油灯一口气吹灭了,多少年,他和她就这样来往的。

她挣脱开他:“谁家这么早就熄灯睡觉?大年三十晚上,都得作兴守岁的。”接着她擦根火柴,重又把灯点亮,而且埋怨他:“ 你不该喝酒!”

他按捺下一颗烦躁不宁的心,问她:“ 你说,我跟你怎么过呢?”

“起码做做样子,等我脱了孝!”

“你跟我,还是我跟你?”

她不明白他话里的玄虚:“你别给我打哑巴缠!”

“你跟我,就得还和石湖支队在一块干,你也去参加,不定哪天一颗枪子就成了正果;要我跟你呢,咱们离开石湖县,远走他乡,隐名埋姓,过安生日子。”

“我养活你——”她还像许多年前那样信守不渝,石湖女人只要真的爱上谁,连命都舍得豁出去的。

他摇摇头:“ 说说罢了,空话填不饱肚子,你拿什么养活我?现在,咱们要想远走高飞,一要钱,二要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还得靠他——”

“谁?”

“我那王八蛋哥!”他们弟兄之间并无什么手足之情。

“他?”她对那个白眼狼有着生理上的厌恶。“ 他吃人不吐骨头,你说过的。”

“是这样,不过,做买卖,他会干的。”

屋外,鞭炮劈里啪啦地响着,火光透过窗纸映进来,两个人都沉默着,彼此想着心事:一个想着幸福,女性的心,总是善于憧憬,她在为自己的未来,描绘出一个光明的远景。一个想着结账,在他的收支一览表上,借方和贷方在这年关盘点的日子,该清理一下了。他给了石湖支队,他漂亮的青春,二先生的地位,高门楼二分之一的财产,得到的是什么呢?零,一个纯粹的零。因此,那样搞一下,作个见面礼,也算不得什么辣手。大丈夫要下不得手去宰人,他一辈子也休想成个政治家。他想到这里,用双手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你进趟城行吗?”

“大年三十,黑灯瞎火的。”

“去一趟吧!”他把她抱住,热烈地抚慰着那个新寡的女人,然后在她耳鬓细语:“ 我要同他见一面,错过这村,就没这店啦!只有他能成全咱们。钱和路都在他手里,只要他抬抬手,我们飞得远远的,再也不回这毁了我青春的石湖啦!”

“空口无凭,他能信得过我?连他门口的马弁护兵,也不会让我进。”

“我来写个便条,让他约定时间、地点。”

她不识字,也不知道他簌簌地挥笔疾书些什么,但是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能够光明正大地夫妻一块生活,再用不着藏头掩面,鬼鬼祟祟,也不怕别人背后戳脊梁骨,产生犯罪的心情了。一下子又被那个奋笔疾书的聪明人迷住了,刚才他把自己搂抱得多紧,骨头都快酥了。

他写好了信,折叠得整整齐齐,上面写了两个字,告诉她:“ 凭这暗号,谁也不敢挡你,准让你进屋上席高坐,你啥也不用说,信上全写了,他会告诉你,带句什么话回来。”

“准能行吗?”她信不过那个心毒手辣的王经宇。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他有利,我无损。两厢情愿,这买卖准能谈成。”

“是吗?”她眉宇展开了,把这封信郑重地掖在棉袄里贴胸的口袋中间,在她的心目中,这哪是一封信哪,而是意味着幸福和爱情,希望与未来。所以她临行前,报以娇媚的一笑,然后,低声柔情地说:“那我马上走啦!”

“你走吧,快去快回,我等着你带回的信息咧!”

“那我把你锁在家里,你好生睡吧,说话该明年见啦!”说着拿起门锁,吹灭了油灯,准备离家了。

但是,她刚要去开门,想不到他那健壮的胳膊,急不可耐地从背后伸过来,拦住她,抱住她,在她脑后说——还是那股桂花油和廉价花露水的刺鼻香味:“ 大年三十,哪能叫我白来一趟,咱们先团圆一会儿,再进城也赶趟,横竖队伍一两天不会有调动,于而龙也离不开那养伤的地方,来吧……”

沉湎在爱情里的女人,往往不够清醒,多情会丧失掉理智,钟爱会蒙蔽住视线。过了三十年,她才想起琢磨那两句话的涵义,也未免有些太不及时了。什么叫做队伍一两天不会有调动?什么叫做于而龙离不开养伤的地方?拿十年间那流行得令人听腻了的术语来说,这才叫真正的出卖组织和同志,地地道道的叛徒行为呢!然而当时,她只顾迷迷糊糊地瘫软在他的怀抱里,享受着那热烈的近乎粗暴的爱情。

珊珊娘着急了,问划船的水生:“ 还有多远,才到那个沙洲?”其实,她是水上人家,一辈子跟石湖打交道,还不明白大致还有多少路程?一是她迫不及待有话要对于而龙讲;二来,水生为了抄近路,尽在芦苇丛里穿行,弄得她有些晕头转向了。

“快啦,快啦!”他安慰着珊珊娘。

水生弄不懂她为啥着急慌忙?尤其不清楚她为啥要把五块银元,埋藏在堂屋里的方砖下面?老太婆的这种藏藏掖掖的举动,他认为很可笑。太愚蠢了,一块银元,按银行兑换价格是一元人民币,倘若卖黑市呢?还可以多捞几文。水生立刻展开丰富想象,假如屋里每块方砖,都埋有五块银元的话,算一算,该是多少钱?——其实,供销员同志,你也不必太财迷了,就连这五块银元,也是珊珊娘那不成材的哥哥,在临终之前才说出来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终于在最后一刹那吐露了埋藏在心窝里的话。

“走了吗?他们……”垂危的老晚喘着最后一口气。现在守在快咽气的老晚身边,只有珊珊娘一个人了。说实在的,看残烛余烬终于熄灭的一刹那,绝不是件开心惬意的事。意外光临的王惠平告辞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该给“纬宇叔”通个电话,那张最不放心的嘴,在于而龙来到前闭上了。

老晚示意让他妹妹靠近些:“ 这下他们放心啦!我这老不死眼一闭上,嘴就封住了,再不会给他们添麻烦了。”

“你说些什么?”

“我快撒手走了,连累了你一辈子,什么也没给你们留下。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给你们留下五块袁大头,就埋在你堂屋里迈过门槛,第五块方砖底下。”

珊珊娘直以为他是死前弥留期的谵言呓语,人在咽气的时候,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前的最后挣扎,总是今天和昨天,真实与梦幻一股脑地涌在眼前。倘若还有说话能力,就要胡说一气的:“ 算啦算啦……”她又点燃一炷安息香,送他的魂灵早早离开躯壳,升入天堂。

老晚却一本正经地,非常清醒地说:“ 五块大头,一条人命。这钱,我三十年动都不敢动,摸都不敢摸,像火炭一样,烫着我的良心。我是畜生,我是狗,我没有半点人味……”

“你安生点吧!胡诌八咧,尽瞎说些什么?”五块银元的故事,她也听说过,但她从来不相信,她哥那些不怕大风闪了舌头的话,虽然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她也没往心里去。

“不,有一句话,我憋在心里多半辈子,不能叫我带到棺材里,在阴间也受折磨啊!我只说过一回,对一个外乡人,他认识于而龙,也认识那个女指导员,我想由他把话捎过去,可是我怕呀,说了开头我就收尾了。想想真后怕,他们手里有的是帽子,不管什么分子的帽子,朝头上一扣,还有活路嘛?我忍了,让良心受折磨去吧,总比受活罪强。可到了这地步,我也没什么怕的了,他们权力再大,管不了阴曹地府。”然后,他像卸下千斤重担地对珊珊娘说:“你知道,我在沙洲,听到了那一声黑枪过后,我亲眼看见了谁?”“谁?”

“珊珊的亲生老子,他把那个女指导员打死了。”

可怜的直到那一刻还忠实于爱情的四姐,差点没跳起来:“ 胡说——”

“老天爷怎么不让我瞎了眼呢?偏让我看见了呢?那个女指导员要不是去打另外一个狗特务,他也得不着机会背后开黑枪。是我害了她呀!我不该告诉,珊珊的亲生老子驾了船先走,她赶紧掏出钱来,非让我死活找条船,去追赶他的……三十年,这五块银元,坠着我的心,我怕牵连你们娘儿俩,咬着舌头,过了这么多年。如今我说出来了,心病没了,我死了也闭得上眼了……”

他说完了这番话,望着他那一辈子得不到幸福的妹妹,似乎还想嘱咐些什么,但他终于把一生的话全说完了,是应该住嘴的时候了,侧歪了一下脑袋,死了。

这位废话篓子,讲了一辈子,总算最后一句话落在了实处,也真是难能可贵。

珊珊娘现在多么想把那五块银元,老晚的忏悔,以及那句部队不会调动,于而龙不会离开的话,统统全端给二龙啊!腐化了的无产阶级开始觉醒啦!

“干嘛他们要去沙洲?”她向水生提问,心里忖度着:莫非二龙心里有底?沙洲,难道是立见分晓的地方?一决雌雄的地方?她知道,这是个常人不来的荒凉所在,都聚会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谁能回答?水生对于自己母亲的古怪行动,也说不上所以然,弄不清她经常要到沙洲去散散心,究竟为了什么?而且不允许他和他爱人,那个小学教员好意给她做伴,不,谁也不让跟随。后来,秋儿总算讨得她的欢心,被获准陪同奶奶去沙洲探望,但问问孩子,这个守口如瓶的老林哥后代,也什么都不肯讲。是的,水生想:除了和你在砖头下埋银元一样,是老太婆那种不合时宜的举动外,找不到别的解释。

男人家总是这样,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一切,鼾然大睡去了。而她,这个被展示在眼前的,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弄得头晕目眩的可怜女人,却揣着那封信在年三十夜里,往县城赶路。

哦,那真是漫漫长夜,一个好像总也不会天亮的年三十夜。尽管鞭炮声在不断地响,但县城怎么也走不到。女性有着追求幸福的本能,而且不辞疲劳,不怕辛苦,虽然大年夜是团聚的日子,但她却要为明天的希望去奔走,去寻求。她已经不愿再过那种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生活,即使刚才,那种粗野的,发泄似的爱,难道给她带来任何快乐吗?提心吊胆,神魂不定,惟恐邻居或者那不成材的哥哥撞来敲门,战战兢兢,疑惧交加,甚至连他都感到她在瑟缩地颤抖。

他惊讶起来:“ 你怎么啦?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死了,完了,你自由了!”

她充满了忧虑:“一个寡妇人家,要万一怀了孩子——”

“不是说了嘛,我们结婚,我们走,我们和石湖一刀两断。说心里话,我够了,我也不想再干了,我走了许多没用的路,我白费劲花了那么大力气,我得到的远不及我失去的多,我永远到不了我预期的目的地……”

他在她耳边还说了很多很多,但可怜的船家女人,半点都懂不了他那些有学问的话,只明白他一个劲地“ 我”,于是把温暖的身子紧紧贴住这个只知道“我”的人。

“唉,你听懂我的话吗?”

她在黑暗里摇头,那股桂花油的味道更浓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蛖!你是一个知心贴腹的女人,可不是一个知音啊!”他在心里盘算着一道代数题,正数与负数相乘之积,永远是个负数。他王纬宇要是同这个女人结合的话,在新的途程上起飞,她是肋间添上的轻如蝉翼的翅膀呢?还是一条沉重的累赘似的尾巴呢?一个带负号的女人啊!他也在黑暗里摇头,喷出了一股混浊的酒味。

现在,他美美地躺在床上睡了,而她,在去县城的路上,为永远也不可能来到的明天,做徒劳的努力。

唔?她赶上了一条在蟒河里划着的小船。

大年夜,正是吃年夜饭的时候,每户人家都把欢乐和笑声,紧紧地关在屋里独家享受,尽量不使它溢出去。在这样的年三十夜,很少有人划船赶路的,都尽可能待在家里,在温暖的气氛里,在炭火盆毕毕剥剥的火星里欢度除夕。

她奇怪,难道和自己一样,也是在追求幸福?哦,细细从岸上看去,驶船的敢情还是个妇道人家,她一个人,独自划着船在蟒河里干什么?不用问,是去县城,那么顺路,麻烦捎个脚吧!

“喂!是进城不?”

没有答应。

“劳驾借个光,带两步路吧!”她招呼。

一个踽踽的赶路妇女,容易讨人同情,船往河岸靠拢,她赶快冲下河堤,才要多谢人家一片好心,往船上跨,一张熟悉的面孔,使她惊叫了一声:“芦花?”

芦花这才认出来:“四姐!”

“干嘛呀,这么晚?”

“给二龙搞药去。你呐?”

她犹豫了一下:“去看个亲戚!”

“大年三十晚上?”

她脸臊得通红,好在是深夜,芦花看不见。不过,理由确实不那么充分,按照石湖县的风俗,出了阁的姑娘,大年夜也不能在娘家过,上亲戚家去做什么?再说,都是一块从那场大水里漂泊来的,在石湖县是无根无攀的浮萍,哪来的城里亲戚。

指导员听出她撒谎,而且谎还编得不圆,不大会骗人的老实人往往很快露出马脚,那些做惯了手脚的骗子大王,倒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爬到很高的位置上,很难揭穿。芦花笑笑,把桨推给她:“四姐,你替我划会儿船,我手不得劲。”

见她手上缠着破布,便问:“怎么,你也挂花啦?”

“不是,找二龙,在岛子上剐破的。”芦花然后关切地问:“ 四姐,你男人死啦,往后怎么打算?”

“过一天,是一天呗!”

“不老不少,多咱是个头?”芦花突然热情地动员她:“四姐,参加支队吧!跟我们在一起,谁也不会嫌你的。”

她怀里那封信,使她说出了一个“不”字。

“那你总这样不三不四,鬼混一辈子?”

她终究是识羞耻,顾脸皮的女人,犟着嘴说:“ 我没做什么丢人的事!”

女指导员一针见血地:“你和他——”

她张口结舌,但仍旧嘴硬地反问:“他,他是谁?”

“又把你缠上了,要当心哦!四姐——”

“芦花,你瞎说些什么?”

指导员把脸俯过去,那对明亮的眼睛,在黑夜的蟒河上熠熠发光:“我说了你也不会认账,他,这会儿正在你家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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