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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放下电话之后,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弯腰拾起刚才盛怒之下胡噜到地上的文

件、笔记本,拿块抹布,揩干桌面和玻璃板。玻璃板下,几个孩子站在八达岭上对

她开怀大笑,一个个高大,健壮,漂亮,像他们爸爸年轻的时候一样。什么时候,

他们的羽毛才能丰满起来,不让她这个老娘劳心了呢排队买饭的时候,何婷正好

排在石全清的后面,她挺神秘地对他说:“吃过午饭,到我的办公室来。”

什么事呢石全清心里翻腾起来,一餐午饭也没吃好,四两米饭匆匆地、勉强

地扒拉到肚子里去。

是不是贺家彬在哪儿又逮了个茬儿,告了他一状或是他在申请福利补助时,

把已经工作的儿子算在了供养人口之内,群众有意见把给他的补助拉了下来或是

那日他在老钱家里吃醉了酒,大骂何婷提工资的时候心里只有罗海涛,而没给他长

一级,老钱把话传给了她石全清不知等待他的是吉是凶。何婷这个人,待人处事

反复无常,很难揣度。贺家彬的话倒挺中肯:“更年期的心理变态。”

好不容易挨到何婷大概吃完饭的时候,石全清走去敲门了。

一开门,就看见何婷拿着一杆秤在称白木耳。石全清好伤心啊,就像一条忠心

巴巴的狗,无缘无故让主人踹了一脚那么伤心。

那白木耳是石全清托一个电站采购员给何婷买的,早上人家刚送来。

何婷头也不抬,两只眼睛盯着秤杆,把个秤砣前挪挪、后移移,打得老高老高

的。说:“哼,刨去包木耳的报纸,每斤差不多少一两,一共差了二两。”

石全清真想说:“你秤砣不打那么高,没准就够了。”

少二两!少四两也合算。一斤白木耳才八元五角钱,上哪儿买去。说是内部价

格,说不定那个电站知道是何婷买的,往里搭了钱吧。

难道她就是为了差这二两木耳,才把他找来吗这女人,什么邪事都想得出来,

没准她以为差的这二两木耳,是他匿下来了。真不该经手给她办这种事。

何婷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大塑料口袋,石全清赶紧走过去帮她把塑料口袋撑开,

耐心地等着她把那两斤白木耳装进去。

她拍拍手,掸了掸掉在身上的碎渣和尘土,这才走过去把门缝关严,然后小声

地对他说:“你知道老罗昨天上哪儿出差去了吗”

“不知道。”

“青岛,为了你的外调。”

提起青岛,石全清顿时觉得魂飞魄散。

他父亲那一辈弟兄们,解放前在北平合伙开过布店,以他们家的股份最大。解

放前夕他父亲把他们家的股份抽走了,以石全清的名义在青岛开了个纱厂。

不用说,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资本家赖是赖不掉的,实行赎买政策的时候,

他还吃过定息。

参加工作以后,他从未向组织上交待过这个问题,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

他提出入党申请的时候才被组织发现,他的组织问题十几年没有得到解决,卡就卡

在这个问题上。

何婷曾多次在支部大会上为他开脱:“我们不要唯成份论嘛。”

郭宏才丝毫不肯妥协,那个工农干部真是狭隘到家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唯成

份论,而是隐瞒自己的历史,对组织不忠诚老实,这是个原则问题。我认为他条件

不够,不能马上发展。”

支部大多数同志都是这个意见,最后的决议是:“条件尚未成熟,不能马上发

展。”

等到郭宏才出差的时候,何婷竟背着支部把那条决议改为“基本符合条件”。

郭宏才出差回来后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去质问何婷:“改成‘基本符合条件’是什

么时候形成的决议上次支部会后我就出差了,是不是支部又重新讨论过”

这个,何婷不能瞎扯。“没有。”

“没有,为什么这样改”郭宏才立刻跑到党委大闹天宫,何婷栽了个大跟头。

这次罗海涛又是为了这个问题外调去了。派罗海涛,显然是何婷刻意的安排,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把石全清的资本家成份含混过去。

“青岛的问题你得好好想想,应当怎么办。怎么不去问问你姑父,到底怎么回

事”

“唉,姑父有病,迷迷糊糊了。”

“问你妈呀。”何婷真是做到耐心启发了。

“我娘记不得了。”

“嗨,你帮她回忆回忆嘛。”

何婷提出的“权威发言人”,既和石全清有最密切的血缘和社会关系,却又不

是直接参与剥削的石家兄弟。真高畦!石全清那么机灵的人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他是当局者迷吗不,不是,他没有往那儿想的胆子。他几乎被何婷那瞒天过海的

本事吓住了,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仅从这点来说,石全清觉得他比何婷还够个党员。

光凭何婷这几句话,刚才为白木耳所受的侮辱和委屈,也算值了。石全清脸上

堆满了讨好的笑,心里却说:“娘们儿,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可不是为了

我,而是为了给自己再添一条狗腿。

我现在是卧薪尝胆,等我入了党,转了正,这些年低声下气受过的屈辱,全得

找回来,你等着吧。“

这个马拉松的会,已经整整开了三个小时,老头们全累了、腻味了。一个个斜

躺在沙发上,就跟躺在床上差不离,上厕所、接电话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难怪郑子云在部里作报告的时候总是站着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肯坐下。

有人递条子让他坐下,他总是说:“咱们搞工业的应该有点朝气,我看见有些厂子

里开会,简直是躺着开,这不好。

谢谢大家,我还是站着讲好一些。“

何婷带着明显的倾向性,介绍了党小组和支部大会讨论贺家彬入党的情况,她

想利用党委会的决议,推翻支部通过的决议。

何婷惯于耍弄小权术、政治上不大正派的毛病,方文煊早有所闻,可是从没有

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地领教过。尽管自始至终,她从未和冯效先交换只言片语,却可

以感到他们之间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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