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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不行!”龚鼎孳忽然站住脚,断然说道,“这姓孙的乃是阉党余孽,奸险小人,若然容他如此得逞,我辈正人君子在朝中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啊,那么……”

“总得想个法子治治他!”这么说完之后,龚鼎孳又重新在屋子里走动起来。

也就是到了这时,顾眉大约才真正弄明白了。她眯缝起眼睛,出了会子神,随即款款地走向方几,从上面拿起一盅茶,举在嘴边慢慢喝着。只见她神色变得愈来愈安闲,甚至还有几分自得。末了,她把茶盅往方几上“笃”地一放。

龚鼎孳不由得站住了,回头望着她。

顾眉回身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起一柄绿纱团扇,扇了两下,这才似笑非笑地说:“若是想不让那姓孙的得意么,妾倒有个法儿,就不知相公敢不敢?”

“啊?你说,你说!”

“依我的性儿么——”顾眉瞅着丈夫,目光炯炯地说,“他孙家会剃发改装,莫非我龚家就不会剃发改装?”

“你说什么?我家也剃、剃发?”龚鼎孳不禁吃了一惊。

“嗯,”顾眉点点头,“有道是,毒蛇蜇手,壮士断腕。不这样,又怎生斗得掉姓孙的风头?”

“可是……”

“听我说蔼—相公试想,一旦姓孙的带了头,即使相公不肯学样,只怕也难保别人不跟着干。与其白让他们赶着趟儿,赚了好处去,倒不如由我们来拔个头筹!”

龚鼎孳起先还感到吃惊与气恼,这会儿心中又是一动,顿时把待要出口的责备又收回来。的确,刚才他光顾着对孙之獬的“叛卖”行径光火,却忘记了另外一个危险,这就是在向上爬的官场竞争中,由于未能及时抢占有利位置,结果被无情地挤到后面去的危险。对于至今还指望飞黄腾达的他来说,这无疑是要防备的……于是,他沉吟着转过身,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开始默默地抚起胡子来。

海棠树的绿影映在窗纱上。有片刻工夫,屋子里变得很静,只听见铜壶滴漏传来滴答的声响。现在,龚鼎孳多少觉得,侍妾的这个建议,确实给他指出了出奇制胜的一着棋。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也许还是惟一可行的一着。但是,这么一来,就等于将自己摆到与孙之獬同样的位置上,势必会招致汉族官民的强烈反感。

结果,也许在讨好新朝这一点上,能同孙之獬之流打个平手;但是,却会在朝廷内外,被绝大多数汉官所蔑视,并且失去他们的信任。在目前满人当权,自己惟有同汉官们抱成一团,才能免受欺负的情况下,这无疑是划不来的。“不,这个风头可不能出!”他苦笑地想。

大约看见丈夫不说话,顾眉又开腔了:“不错,”她抚摸着团扇的边沿,慢悠悠地说,“当初你是跟我说过,若然新朝迫令剃发改服,你纵然舍不得我,当不了和尚,也必定要拖到无法再拖再说,总不能辱没了祖宗。可瞧眼下这情形,新朝到底容我们再拖多久,其实也难说得很。况且,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不就是换个打扮么!以往我们在留都,光是这头头发,一年到头,就不知想着法儿变换多少回!”

这么说了之后,发现龚鼎孳管白抚着胡子,仍旧没有什么表示,她就眨眨眼睛,用忽然变得兴奋起来的声调说:“相公瞧着旗人的装束不顺眼么?妾倒觉得款式儿挺不错哩!”说着,她就丢下扇子,站起身,快步走向衣箱,先把身上的衣裳脱下,又从箱里拿出一套衣服,管自穿着起来。

龚鼎孳呆呆地望着,不明白她要干什么。直到顾眉穿戴停当,重新把脸朝向他,龚鼎孳才看清楚了。原来,那是一袭满族式的高领白缎子长袍,外面罩了一件宝蓝色的琵琶襟马甲。那有着五颗大衣扣的马甲,镶着回波形的宽大衬边,上面还绣着花草图案。据说旗人的女衣历来尚窄,加上顾眉的身材本来就十分苗条,两相映衬,益发显得俏丽轻盈。倒把龚鼎孳看得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前些日子我央人到内城去,请旗人裁缝做的,昨儿才送来。”顾眉得意地说,“如今是头发还不对。要是连发髻也学她们那样梳起来,才真好看呢!”

说着,又上下打量丈夫。点着头儿说:“像相公这等身材,若穿起长袍马褂,只怕也蛮精神!”

龚鼎孳正目瞪口呆地瞧着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侍妾,被她冷不丁这么一说,倒错愕了一下。他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站起身,又开始在室内绕起圈子来。不过说也奇怪,经顾眉这么一起哄,他的心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激愤和紧张了。“是的,到底怎么办,眼下也不必忙于决定,且看一看情形再说不迟……”“哎,相公,拿定主意了么?”顾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龚鼎孳抬起头,发现侍妾拿着一面镜子,还在那里左照右照地摆弄个没完。

他打了个哈哈,摆摆手说:“真是妇人之见!天下的事,哪有如此简单容易?”

停了停,又走过去,在侍妾的身上摸了一把,叮嘱说:“你这身衣裳,在屋子里穿穿无妨,可别走到外面去,让左邻右舍瞧见了笑话!记住了?”

说完,他就转过身,把被教训得一怔一怔的顾眉撂在屋子里,径自向外走去。

龚鼎孳刚刚走出起居室,就看见应门的小厮阿承——一个十五岁的矮胖少年,双手捧着一张拜帖,跌跌撞撞地飞跑进来。

这个阿承,同丫环小风一样,也是龚鼎孳的家生孩儿,为人老实可靠,侍候主人也算忠心尽职,只有一样:做事有点冒失毛躁。龚鼎孳也曾训诫过他多次,可总不见大改。眼下看见他又是这个样子,龚鼎孳就不由得皱起眉毛,呵斥道:“咄!跑什么?好好儿走着不成么!”

“哎,老、老爷,是陈老、老爷呢!”吓了一跳的阿承立即站住,结结巴巴地回答。

“什么‘老老爷’!就是‘老老老爷’也用不着这等亡魂丧胆的——没长进的东西!”龚鼎孳板着脸继续训斥,并朝劈手接过的拜帖瞥了一眼,忽然,心中一动,把帖子又举到眼前。

眷社弟陈名夏顿首拜

“怎么,是他来了?”他意外地想,不由自主停止了责骂,“哎,这么巧!

我正打算去访他呢!如今正好——啊哈!”心里这么惊喜着,他就兴奋起来,连忙吩咐:“快请!”看见阿承还站着发呆,他又使劲一跺脚,喝道:“快呀!”

说完,他就转过身,返回屋里,一边吩咐顾眉赶快把满族衣裳脱掉,以免不留神给人瞧见,招来闲话;一边自己换上见客的礼服,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兴冲冲地迎出大门去。

确实,也难怪龚鼎孳如此着忙,因为这个陈名夏,并非寻常客人,而是他的一位交情顶深的密友。二人早年同为复社成员,明朝崇祯年间又一起在北京做官,而且都是在兵科;李白成攻陷北京时,两人都曾经降“贼”,并接受“伪”职;后来又一道投靠清朝。凭着这种同“脖相怜的经历,加上两人平日来往密切,关系可就确实不同一般。不过,陈名夏当年是以殿试一甲第三名的高名次考中进士的,官位一直比龚鼎孳高,眼下已经官至清朝的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的侍读学士,位居正二品。而陈名夏本人也确实精明强干,勇于任事。因此,龚鼎孳对于这位老朋友一向十分敬服,遇到疑难的事总要同他商量,听取他的意见……现在,龚鼎孳已经迎出大门口,陈名夏那张眉目耸拔、鼻翼两旁有着两道刚愎沟纹的尖长脸,以及胸前飘拂着的三绺髭须也映人了眼帘。

“啊哈,怎地如此之巧!弟正欲去访兄,兄却先见顾了!”龚鼎孳拱着手大声招呼着,兴冲冲地迎上前去。

陈名夏却没有什么表情,虽然也照例回了一礼,但是随即就把手一摆,说:“弟眼下尚有他事,没有工夫坐谈,且借一步,说几句话就走!”

“兄是说——不坐谈?”看见客人已经径自往里走,龚鼎孳连忙跟上去,惊讶地问。

“我这就要去面见谭泰——嗯,就在这儿说好了!”由于两人已经进了二门,来到前院的倒座前,陈名夏随即站停下来。

谭泰是满洲正黄旗人。早自清朝天聪年问起,他就追随皇太极东征西讨,由于战功卓著,一再被擢拔,成为全权掌管本旗的都统,后来又受封为一等公。目前此人与护军统领图赖、启心郎索尼一道,都是摄政王多尔衮的心腹亲信,在朝中可以说是炙手可热,权重一时。因此龚鼎孳一听,顾不上再往屋里让客,连忙站住脚,紧瞅着对方,压低声音问:“谭泰?兄因何事要访他?”

这当儿,倒是陈名夏大约觉得站着谈话,确实不甚相宜。他是常来常往的,对龚鼎孳这屋子的情形很熟悉。朝倒座望了望,发现里面没有人,他便做了个手势,于是两人又走进屋里,分宾主坐下。陈名夏这才哼了一声,说道:“弟去见他,是意欲谋个差事干干!”

虽然他这么表白了,但是龚鼎孳仍旧听不懂。不过他也不想在这位才高气傲的朋友面前显得像个蠢虫,于是便沉默着,不去追问。

果然,片刻之后,等不到反应的陈名夏终于自己又说下去:“眼下,南都已经归命,各府县望风归降,看来江南一带,不必再加重兵,即可平定。据弟近日所得消息,朝廷之举措将有重大变更——欲行以‘抚’代‘剿’之策。届时,要将豫王召回京来,另外派员前往接任……”所谓“剿”,就是凭借军事手段取胜,自然要靠武将主持;至于以劝降为主的“抚”,就必须起用文官了。不过,清朝一向崇尚武力,这大规模的变“剿”为“抚”,倒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因此龚鼎孳迷惑了小片刻,脑子才转过弯来,试探地问:“噢,兄是意欲取多铎而代之?”

“如何?”

“这个——召回多铎,以抚代剿,消息是否真确?”

“自然真确。日前摄政王已授意内院会议,参详可否。”

“……那么,兄以为此事有几分成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可谋而不谋,成算何从谈起?”

“所以——”

“所以弟这就去见谭泰!”

龚鼎孳眨眨眼睛,不说话了。得知雄心勃勃的老朋友原来是在觊觎豫王多铎的位置,他多少觉得,对方的胃口似乎大了一点。因为江南与别处不同,乃是除北京之外,全国最为重要的一个地区。数百年来,那里都是朝廷赋税的最大来源,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支柱,也是眼下新朝志在必得的一块宝地。不管抚也罢,剿也罢,要想出任江南地区的封疆大吏,能力和才干固然十分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得到满人朝廷的绝对信任才成。以陈名夏的身份和资历,能做得到么?如果明明做不到,却贸然去活动,闹不好,就会招致当权各方的反感和猜忌,岂非弄巧反拙?

这样一想,龚鼎孳就觉得有点不妥。他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但是陈名夏已经站了起来。

“好,时辰不早,谭泰现住在内城,去迟了,怕出不了城。弟这就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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