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莫非我今夜遇上鬼了?”黄宗羲想,同时极力睁大眼睛,想看个清楚。
但是,不管他怎样努力,眼前的狰狞影象始终只是忽隐忽现,仿佛有意在作弄他。
与此同时,身上那股寒气却把他愈缠愈紧,并且一直朝咽喉迫上来。他一再奋力挣扎,都毫无用处。渐渐地,他感到呼吸困难,神志也变得有点模糊不清。“不……不能!我不能这样就去……”他绝望地、断断续续地想。就在即将丧失知觉之际,忽然,白光一闪,先前的景象和感觉全都消失了。一位须发皓白、道貌岸然的老者站在他的面前。黄宗羲喘过一口气,定神一看,发现竟然是他的老师刘宗周。“啊,老师不是人殓了么?怎么……”他来不及细想,连忙双膝跪倒,哽咽地说:“弟子来迟一步,不想老师已经撒手尘寰!今夕又蒙老师显灵相救,足见覆载情殷,令弟子永生难报!方今沧海横流,社屋为墟,天下之事,尚须老师复起,鼎力扶持,方能有济。如若神明有鉴,弟子誓愿以此微末之躯相赎!”
他说这几句话时,心情激动,全身发抖,当真出自至性。可是刘宗周却不说话,只是神情悲苦地摇着头。摇着摇着,不知怎么一来,他的脸就变了。黄宗羲仔细一看,发现眼前站着的原来不是刘宗周,而是身材高瘦,长着一部花白胡子的钱谦益!黄宗羲正惊疑不定,钱谦益忽然把头一抬,嘿嘿嘿嘿地怪笑起来。更奇怪的是,随着笑声,他头上的方巾开始像纸片似的,一片一片地掉落下来,接着是前额的头发,然后是身上的道袍,竞同样纷纷断裂、脱落,并且连同方巾的碎片一道,雪花似的旋转着,向四面八方进射、飞散。黄宗羲不胜惊愕地瞧着眼前的怪异情景,忽然发觉那团“雪花”越旋越急,钱谦益身子也变得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消失在白光之中。他不由自主地跳起来,打算追过去,却不提防脚下绊了一跤,整个身子直跌下去。他“啊呀”地叫了一声,猛地翻身坐起来,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仍旧坐在蒲团上,灵台上那对白蜡烛已经烧剩下一小截,四壁白色孝帘正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透过仍旧浓黑如墨的庭院,声声更鼓正从大门外的巷子里传来,“咚、咚、咚、咚、咚”一共响了五下。
“啊,莫非我做了一场梦不成?”他想,同时清清楚楚地记得刚才的情景,“嗯,那是怎么一回事?影子、鬼怪,喘不过气来——预兆着什么?而且救我的明明是老师,怎么变成了可恶的钱牧斋?”正这么满腹狐疑地发怔,忽然,又听见云板声响,接着是开门声、人声、脚步声,有人一路走进来。
黄宗羲回过头去——只这小片刻,朦胧的曙色已经开始显现,他依稀辨认出,由门公领着走进来的,是个头戴瓦楞帽的承差。“怎么大清早的,公差就来上门?”
黄宗羲愈加疑惑,几乎有点闹不清是否还在梦中。却见那承差一直走进灵堂来,对他行了一个礼,说:“黄先生,余姚孙老爷已经到了绍兴,各位前来会盟的老爷也都到了。孙老爷命小人请先生即速到府衙去,商议迎接监国的事宜!”
起初,黄宗羲还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迷惘着,然后,终于一下子清醒过来,“请我到府衙去商议?”他意外地想,随后,觉得心中一动,夜来困扰着他的那种后悔和担心,忽然松弛了,消散了。他顿时兴奋起来,从蒲团上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说:“好的,请上复孙公,我这就前往!”
五
正当浙东的举义士民为鲁王政权的建立而全力奔走的时候,在位于钱塘江出海口北岸、与绍兴隔水相望的海宁县,冒襄及其一家,却由于城中的混乱状况,陷于惶惶不可终日之中。
冒襄是在今年四月初,扬州陷落的前夕,偕同董小宛匆匆赶回如皋县家中,收拾行装,然后带着母亲和家人仓皇南来,同正在海宁监督漕运的父亲会合的。
由于很快就传来了留都迎降的消息,结果全家便滞留了下来。起初,他们也曾考虑过是否继续往南逃难,但由于颇得众望的潞王近在杭州,估计凭借士民的拥戴,还能坚守一时;加上胆小体弱的母亲对于再度逃难奔波,又惧怕得很,便决定等待一下,看看情形再说。谁知过不了几天,潞王已经开门迎降,杭州宣告陷落。
紧接着,海宁县知县弃官而逃,城里就乱了起来。
按理说,县城里也不该这么快就乱。因为清兵正打算全力南进,暂时还顾不上僻处一隅的海宁;而城中的明朝官兵又一致决心坚守,加上有进士俞元良为首的一批乡绅全力支持,应该能够稳住局面,再不成,也起码还能维持一些日子。
可是,那几位统兵的卫所千户却急于扩充兵员,筹集粮饷——本来,就备战御敌而言,这也没有错,但仓促决定、一哄而起的结果,事情就乱了套c那些官兵的纪律本来就不怎么样,新募的义兵又难免良莠不齐。于是沿门索饷、胡乱摊派的做法便大行其道。而且这些人还蛮横得很,对出不起钱,或钱出得不够的人家轻则臭骂毒打,重则拆房子抄家。至于乘机拉帮结党,一心报私仇、发横财的,就更别说了。上一个月,乡绅葛征奇在南门内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府第,就因为一点小争执,被一把大火烧个精光,也抢个精光。随后,西城门和衙前大街又在二十天内接连起火,烧毁数以千计的民房。这么一来,城中的殷实人家便大大恐慌起来,开始纷纷逃往乡下避难。冒襄一家自然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仅仅由于冒襄本人反对,认为清兵近在杭州,随时都会来犯,到了乡下,安全更无保障,才又勉强拖延下来。
不过,挨到闰六月底,面对全家上下人心惶惶,一日数惊的困境,就连冒襄也开始有点动遥所以这一天,他终于匆匆地赶到城南去访他的一位本地朋友——在学秀才张维赤,同对方商量能否在城外找一个偏僻安全些的处所,暂时把全家搬出去避一避风头。张维赤正在家中接待俞元良、查继佐等一班起义的缙绅,听了冒襄的想法,他满口答应,说他家在城西有一处取名“大白居”的别墅,有十几间房子,完全可以安顿得下冒襄一家人。不过,在座的那班缙绅却劝冒襄最好先别忙着出城,因为眼下城中虽然比较混乱,但他们正在商议设法整顿秩序,估计过几天情形就会好起来。大家还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与海宁一江之隔的浙东各府县,近日全都树起了抗清义旗,并且已经把正在台州避难的鲁王,迎接到绍兴去监国。不仅如此,他们还接到通知,说绍兴方面准备派出原吏科给事中熊汝霖为使者,专程到海宁来联络,商谈合力抗清的事宜。
看来,一番新局面就要出现,像冒襄这样大名鼎鼎的人才,今后必定还会大有作为。
听了大家的介绍和劝说,冒襄顿时又感到有点心动。因为就他本人而言,其实是很不愿意走上举家逃难那一步的。且别说一年前,他们为着躲避高杰在扬州的乱兵,也曾举家从如皋出逃,结果证明不仅毫无必要,而且还白白地备尝艰辛,迭遇凶险,损失惨重。就拿眼下来说,国家亡破到这种地步,清兵的铁蹄已经踩到头上,如果不想被来自关外的这些野蛮人征服、奴役,惟一的办法,确实只有奋起抗争,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如果说,前些日子,凭着区区一个海宁,未免过于势单力弱,近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的话,那么眼下,整个浙东已经全都动起来,情势就大不相同了,实在可以与敌人拼一拼!而且只要上下齐心,运筹得当,复兴明朝未必就没有希望!既然如此,自己也就确实不妨暂时留下来不走。
当然,冒襄也知道,这件事还得向父亲禀告,征得他老人家的同意才行。他担心光凭自己一个,说话不够有力,于是等聚会一散,便邀请张维赤同他一道回家,好把这些最新的情况向父亲当面再说一说……现在,两位朋友由冒成等几个跟班护送着,正沿着几天前才遭过火灾的衙前大街匆匆往北走。在浙西地区,海宁虽然算不上是顶富庶的县份,但是正如它的名字所夸示的那样,一向是个既平静又安宁的地方。据说远自元代起,三四百年下来,这里的居民都没有遭过战祸的侵扰。就连本朝的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南一带乱得一塌糊涂那阵子,海宁也奇迹般地躲过了劫难,因此一直被人们美称为“乐土”。然而,这一片“乐土”,如今已经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种固有的宁静和安闲。大街上,车载肩挑,乱哄哄地往外逃难的人群不必说,而且街道两旁,那些不论门面大小,也不论经营什么生意,一律都拾掇得十分整洁雅致的店铺,也已经被这十来天的动乱破坏得荡然无存。代替它们的,是被烟火熏得焦黑的颓墙断壁,被烧成乌炭似的梁架和立柱,以及凌乱地抛散着的、毁坏得一塌糊涂的家具和杂物。那些一向与世无争、做梦也想不到会祸从天降的人们,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一家老少就在废墟中临时架起一些木板和草席之类,在里面权且栖身。虽说时值仲夏,还不至于忍寒受冻,但瞧那景况也真够狼狈可怜……尽管前一阵子经过时,冒襄已经为这种情景而感到大为吃惊和痛心,眼下再度默默注视着,他仍旧不禁暗暗叹息不已。“是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鞑子还没有真正打过来呢,那些不逞之徒就已经闹得如此无法无天。若是鞑子真的来了,只怕更要乱上十倍、百倍!到其时,到底又哪里会有逃秦的乐土?的确,逃难并非上策。男儿生当斯世,有本事的,还是应当登车揽辔,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只有把鞑子彻底打跑,再造大明的中兴,百姓才有安乐可言,我辈才有安乐可言!”这么一想,冒襄的决心顿时变得更加坚定,脚步也迈得更快,尽管这当儿,街道上的景物已经变了一个样,耳畔又传来了官兵沿门索饷的粗暴呼喝声,他都没有心思理会了。
回到他们家赁住的宅子,踏人那道供平常出入的侧门时,冒襄发现里面的气氛有点异常。一群男女仆人,正神色惊慌地聚在仪门内,嘁嘁嚓嚓地交头接耳。
看见少主人回来了,他们就像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一齐住了口,低下头,匆匆走散。这种情形,显然引起张维赤的注意,只见他皱起眉毛,疑惑地打量着;倒是冒襄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怪。他只问明父亲正在书房里,便摆一摆手,挥退跟在后面的冒成等人,领着张维赤,快步向内宅走去。
西斜的太阳已经落到了屋脊的后面,庭院里分明地暗了下来。
两个朋友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来到东偏院冒起宗的书房,忽然意外地看见,冒襄的母亲马夫人在奶奶苏氏和董小宛的搀扶下,从里面走出来。老太太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冒襄怔了一下,连忙走过去,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就听见书房里发出呼唤。冒襄应了一声,只得停止询问,回头先请张维赤在门外稍待,又伸出手去,轻轻搀扶着马夫人,同女眷们一道转过身,朝里走去。
冒起宗已经从书案后面站起来,等待着了。
“嗯,怎么样?”他用目光迎着儿子,问。同时皱起眉毛,瞥了一眼迟迟疑疑地又跟进来的女人们。
“哦,启禀父亲,孩儿已经找着张罗浮,同他谈过了。”冒襄拱着手,毕恭毕敬地回答,“他说不碍事,他在城外有一处别业,名唤‘大白居’,房子虽说老旧了些,却还可以住得。我们若要时,随时都可以搬去……”“闻得建虏要打过来了!你可听说这事?”冒起宗打断儿子的话,迫不及待地追问。
“建虏——要打过来?孩儿没、没听说呀!”冒襄愕然说,“这是……”“哼,你还蒙在鼓里哩!闻得鞑子的前锋都过了赭山了!”
冒襄眨眨眼睛,分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糊涂了。不过,随后他就摇摇头,断然说道:“没有的事!孩儿刚刚还在张罗浮的家里,遇见了俞元良、查继佐那帮子人,还说了半天的话,怎么没见他们提起?”
“他们没提起?可是外间……”
“谣言,”冒襄再一次摇着头,口气更加肯定,“不用说,又是谣言!若真有此事,俞元良他们又安有不知之理!”
这么解释了之后,看见父亲仍旧有点半信半疑,他就侧转身子,朝门帘外做着手势说:“对了,刚才孩儿来不及禀告,张罗釜—也同孩儿一道来了!”
守在门外的张维赤,听着从书房里传出的对答,大约总算明白刚才经过门厅时,冒家的仆人们为什么那样惊恐不安。这当儿,看见门帘已经被冒襄掀开,他就连忙跨过门槛,一躬到地,朗声说:“晚生张维赤,特来向老伯请安!”
冒起宗正用眼睛示意女眷们避入里间,这时他“哦”的一声,用了一个匆忙的动作,离开书案。
“适才只顾打问外间消息,不意竟让贤契守候。真是失礼之至!失礼之至!”
他回着礼,抱歉地连声说。
“罗浮兄还带来了消息,”等冒起宗同客人略作应酬,分宾主坐下之后,冒襄继续禀告,“说是浙东已经大举起事抗虏,还奉鲁王到绍兴监国哩!”随即转向客人,示意地点点头。张维赤自然会意,于是把他曾经向冒襄说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又转述了一遍。末了,他说:“眼下情势如此,贵府到底走是不走,还请老伯参详决断!”大约是浙东起义的消息使冒起宗心定了一点,不过,他也只是“唔”了一声,没有表示态度,却倒背着手,在堂内踱起步来。看见冒起宗这样子,侍立在一旁的冒襄多少有点心急,但是却不敢打扰父亲的思考。至于张维赤,作为客人,在这种情况下更是只能静静地等着,不便贸然发表意见。
终于,冒起宗站住了。他转过脸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嗯,这城中,只怕久留不得!”
“……?”
“不只不可久留,而且须得快点离开,愈快愈好!”停了停,大约看见儿子失望地低下了头,而张维赤则睁大了眼睛,像是尚未明白,他就做了个手势,略显烦躁地说:“唉,这是明摆着的!时至今日,建虏之所以迟迟不来进犯本县,并非畏我坚守,实因彼急欲南进,未暇东顾而已!如今浙东一旦举义,便是于建虏侧腹,陡然树一劲敌,令彼无法长驱南下。如此,他便势必转旗回师,先来对付浙东。海宁与绍兴历来互为犄角,攻绍兴必先攻海宁。若然此料不差,那么不出十天半月,虏骑便会兵临城下。到时再想走——哼,恐怕就走不脱了!”
担心浙东起义之后必然招致清兵来犯,这自然是不错的。事实上,起义就是为了抗清,理所当然要准备开战,不管是清兵打过来,还是自己这一方打过去,总之都得打。在这种情况下,留在城里当然会有危险,甚至牺牲。不过,到了城外,同样很难说就没有危险,就不会牺牲。既然这样,那么,冒襄就认为还是应该留下来,而不必在敌我胜负未分之时,急于逃命。
“父亲所虑,自是不差。”他终于忍不住,微低着头,字斟句酌地说:“惟是天下糜烂,已到了这一步。与其束手待毙,任凭鞑子前来杀戮蹂躏,倒不如拼死相搏,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辟疆兄所言不错,”张维赤也从旁帮腔,“况且,建虏虽称善战,终究是蕞尔小邦,兵力有限,彼以区区数万之众,深入我江南,虽然来势汹汹,其实占地愈广,则其势愈分,必难持久。如今两浙义师一起,四方云合响应,虽百万之兵,亦唾手可得。如此,便是以二十——哎,就算以十制一吧,也足以置彼虏于死地了!”
大约冲着张维赤是客人,冒起宗起初还颇为留神地听着,但随后就摇起头来。
末了,他苦笑了一声,说:“天下事,若是如此轻易,大明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地步了!如今两浙义师并举,在你们瞧着像是势大得很。但老夫却料定,只要还是这些官,还是这些将、这些兵,用不了多久,一样要落得个水尽鹅飞的收场!
与其空教亿兆生灵再遭屠戮,还把自己也白搭上去,倒不如设法苟全性命于乱世,或许将来还能做点有益之事!”
“可是,要苟存性命,也惟有奋起一争,才能有望。我辈生为华夏之民,世受圣人教化,终不成也学钱牧斋的样,剃发留辫,认虏做父,向鞑子摇尾乞怜!”
由于觉得父亲的意态未免过于消沉,冒襄的语气不觉有一点急促。
冒起宗微微一怔:“钱牧斋——他已经投降了建虏?这消息可确实?”
“此事已无可疑。”张维赤又一次接上来,“听留都逃来的人说,当时城中兵民本来打算同鞑虏决一死战,是钱牧斋,还有赵忻城、王觉斯执意开门迎降,才让建虏兵不血刃,得了留都!”冒起宗默默昕着,却不再吭声,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其实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还是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本派中人,竟然出了这样的败类,使他感到无话可说。只是,他又一次捋着胡子,在室内踱起步来。
“那么,依贤契之见?”终于,冒起宗重新站住,抬起头来问。“依晚生之见,不如暂且留下来,瞧瞧情形再说!”也许因为重新生出希望,张维赤那双小眼睛闪出了光芒。
“唔……”
“举家出城,艰险重重,闻得府上去岁合家渡江时,几为大盗所劫,可证一斑。至于顾虑城中之祸乱,那么适才在晚生家,举义诸人亦议及此事。卫所姜千户已经决意全力弹压,将不法之徒处以重典;加之查伊璜明日即前往绍兴,面谒监国,请从速委任县尊。如此,城中混乱之状不日当可平复。前辈实不必急于出城!”
冒起宗老半天地拈着胡子,显然还有点踌躇,不过,当目光落到旁边那间躲着女眷们的内室时,他的态度终于坚决了起来。
“嗯,既然如此,”他点点头,“那么就暂且不走。只是在乱状尚未平复之前,还须加意防范。近日这左邻右舍,已经走了好几户,联防之制,已形存实亡。
事不宜迟——”他转眼望着儿子,“你可从速去访一访那些未走之家,商议一个整饬之法,起码保住这几天不要出事。下一步如何,看情形再说吧!唉!”
在出言辩难的当儿,冒襄始终有点心怀惴惴,生怕招致父亲的反感和生气。
直到听见父亲这样吩咐,他才“氨的一声,如释重负,于是连忙恭顺地点着头,一一答应着。看见冒起宗微侧着头,闭起眼睛,露出疲倦的样子,他立即行下礼去,说:“那么孩儿这就去商办此事!”说完,就回头用眼色朝张维赤示意。等后者向冒起宗道过别,他就领着朋友,转身向外走去。
“……相公,这、这城里必定守得住么?万一守不住,我们一家子全窝在这里,逃也逃不脱,可怎么办?”
“哼,天下哪有十足的事!都到这种地步了,只有尽力而为罢咧!你若害怕,就让家嫂陪着,搬到乡下去躲几天好了!”
当两位朋友离开书房时,他们最后听见惊恐不安的马夫人颤抖着嗓门,同冒起宗这样对答。
六
由于决定留下来不走,在接下来的一连几天里,冒襄便怀着对时局好转的希望和信心,一头扎进了为加强家宅联防的奔走张罗之中。
然而,尽管起义的首领们曾经许诺,城中的混乱局面会很快得到控制,冒襄也以此竭力向左邻右舍游说,鼓动大家留下来别走,可是几天过去了,那个许诺并没有实现,城里的无法无天行为非但不见收敛,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于是,一度被说服留下来的邻居们,又纷纷发生动摇,重新准备向外逃难。冒襄眼见局面难以控制,感到十分着急,也十分懊恼。由于人手愈来愈少,他只得大量派出自己的家丁去顶替;于是整副防守护卫的担子,也愈来愈重地压到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对于发生在外间的这些情形,作为侍妾、并且料理着丈夫日常起居的董小宛,多少是知道的。虽然冒襄很少向她说及外问的事情,她也不敢多问,但是,从丈夫那明显消瘦下去的脸庞,从他变得愈来愈烦躁的脾气,董小宛都不难猜测到外间的事情是多么的不顺利。特别是当马夫人和苏少奶奶经受不了日甚一日的惊扰,终于先行搬出城外的乡下去之后,冒襄每隔三五天,还得安排时间前去探视,以致除了操心城里的事之外,更多了一重远道奔波。对于这些,董小宛全都默默看在眼里,自然也疼在心上。她知道外间的事自己插不上手,便很想在家中的事务上尽自己的一份职责。然而,偏偏家里那些做主子的,似乎始终把她看成是下人,而下人们又把她看成是主子,不论是哪一拨子的事,都不来招揽她。这就弄得她无所依傍,仿佛被遗弃了似的。特别是当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这种孤独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眼下,又到了傍晚时分。从董小宛日常起居的东厢房明间向外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道宽阔的、巨大的堆絮状云带,从西北边迤逦铺展过来,经过庭院的上空,又向东南的方向延伸而去。在夕阳的映照下,那火红的云带显得分外耀眼、鲜明,使整个天空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不过,这瑰丽的景色却预兆着明天可能要下雨,起码也要刮风。
现在,董小宛就望着这片云,用一只手支着下巴,在默默想心事。不过,她想的不是明天的天气,而是想起自己嫁进冒家来,已经有两年半了。去年为着躲避高杰的乱兵,举家逃出如皋那一次,在几经艰险,抵达丹阳时,丈夫曾经亲口告诉她:老爷发现她料理银钱的出入时尽职尽责,清楚细心,十分赞赏,打算把家中的财务交给她来管理。当时她虽然受宠若惊,生怕承当不了,但是对于老爷的信赖,心中是十分感激的。因为她固然丝毫没有揽权弄柄之心,却十分渴望能够被这个家庭所接纳,成为与大家亲密无间的一分子,为维护这个家而竭尽心力。
出自老爷之口的赞许和打算,无疑是一种认可的明白表示。谁知,回到如皋之后不久,她就跟着胃襄去了南京,一住就是大半年。接着就是清兵大举南下,她也就跟着家人匆匆逃到了这里。到如今,那件事似乎被压根儿遗忘了似的,再也没有人提起。对此,她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确实还不到这个份儿上,勉强去承当,未必是一件好事。不过,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别的缘故,她又觉得这一次回家之后,周围的气氛起了变化。老爷倒没有什么,对她依然和颜悦色;可是说到太太、奶奶,还有刘姨太,态度就变得淡淡的,不像过去那样亲热,虽然不至于难为她,但是有意无意地,却不再拿她当回事。这可就使董小宛感到颇为惶恐不安。特别是眼下这一次,太太、奶奶都带着儿孙搬到城外的大白居去了,就连刘姨太也没留下,可是却偏偏丢下了她。尽管,由于冒襄并没有走,她其实也不愿意抛下丈夫自己离开。不过,那些家长们在作出决定时,甚至连哪怕询问一下她的意向都没有,仿佛她连个数儿也算不上似的。这就更使董小宛敏感地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被这个尊贵的家庭所认可和接纳。近些天来,这种委屈和疑虑一直刺痛着她、困扰着她,此刻,它又一次冒了出来。“啊,我进门都两年多了,她们为什么还是这样子?我到底哪儿做错了,或者做得还不够?该怎么做才成?”她呆呆地仰望着那一片正在越来越暗淡下去的火烧云,苦恼地、绞尽脑汁地想,“其实,她们不知道,我是多么爱重这个家,多么爱重她们呀!只要她们真正把我当成至亲骨肉,即使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我也不会有怨言!
啊,要是做得到,我真想剖出心肝来给她们看!可是现在这样子,这般苦楚又能向谁说?又有谁能帮助我呢?哎,看起来,就惟有相公了。他是我最最亲近的人,我的苦楚,他好歹还知道一点。虽然我也知道,从起始到如今,他都从……从未当真把我放在心上。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想什么?也许还在想着那个陈圆圆——不过,除了他,我实在再也没有人能指望、能倚靠了呀!那么,那么——啊,这天都黑了,怎么相公他还不见回来?”
由于忽然想到了丈夫,董小宛心中忐忑了一下,回过神来。的确,冒襄是今天一早出的门,说是到城外去探视马夫人和苏少奶奶。按理说,这会儿早就该回来了,因为在此之前,他也曾去探视过两次,每一次都是过了正午不久就回来。
“哦,不光他不见回来,连冒成他们也没有一个回来。那么会碰到什么事呢?
是乡下发生了变故?还是他们半路碰上了杀人抢劫的强盗?要不就是生病了?伤着了?走错路了?”
一边这么不安地猜测着,她一边又极力安慰自己:“嗯,不会的,不会这样!
相公可不是那等遇事莽撞,没心没智的人。他自会随机应变,把一切都应付得好好的!”
然而,当目光落到变得幽暗一片的庭院时,她又禁不住心惊肉跳起来。
“要是没事,他怎么到这会儿还不回来?他不会不知道老爷、我,还有家里的人都在惦记着他呀!就算他有事回不来,也该打发个人回来说一声呀!啊,要是当、当真遭了祸事,他们此刻会怎么样呢?是身受重伤,还是在挨打受折磨,还是、还是已经不、不在了……”最后这个念头一闪,董小宛像当头挨了一棒,顿时呆住了。
“不,不成!不能这样!”她惊恐地想。的确,且别说她是那样深爱着丈夫,就拿她自个儿来说,眼下国破家亡,到处兵荒马乱,而她在这个家里惟一能够指望、能够倚靠的人,就只有丈夫了。万一冒襄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今后……“不,我要去,要去找他!”她不由得站起来,出声地说。坐在旁边的紫衣分明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一件准备折叠的衣裳,问:“娘,娘要上哪儿去?”
“找相公,一定要找相公!”董小宛说着,抬腿就往外走。
紫衣赶紧跟上前来搀扶:“可是,听说老爷已经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