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要急,听大家说。”
老太太这话表面是安抚儿子,但显然也有催促众人的意思,不料,大家仍旧不做声。这么又等了一会,终于,钱孙爱再度忍不住,眨巴着眼睛,试探地问:“那么,不如、不如等父亲回来,向他禀告了再说?”
他这样建议,一方面固然是感到事关重大,担心贸然处置,会受到父亲的责怪;另一方面,还因为就在昨天,钱谦益从北京托人捎回来一封信,里面除了谈到一些近况,像已经被新朝授予礼部侍郎之职,以及身体尚好之外,还透露出无法适应北方的气候饮食,更兼挂念家人,有辞官不做、告老还乡的打算。因此,说等父亲回来,似乎也并非不切实际之想。
谁知,他的建议一说出口,立即就遭到长辈们七嘴八舌的反对。
“这如何使得!老爷远在北京,就算即时起程,也须一两个月。岂能任由那奸夫淫妇继续放荡胡为,败坏我家名声!”
“何况,牧老只不过流露南归之意而已,能否成行,尚不得而知呢!”
“这桩子臭事,外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再不当机立断,我钱家脸面何存!”
“即使老爷回来,这事也是一样的处置。莫非老爷还能放得过这对奸夫淫妇不成?”
被长辈们这么一起哄,钱孙爱只好再度闭上嘴巴。然而,奇怪的是,他一旦不做声,屋子里也随之静下来。那些长辈像是已经尽到责任似的,纷纷管自喝茶的喝茶,闭目养神的闭目养神,不再开口。就连对这事最着紧起劲的朱姨太,也只是偷眼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面对这种情形,坐在末位上的钱曾似乎看穿了什么,多骨的瘦脸上露出了嘲讽的冷笑。但他也不去帮助迷惑不解的钱孙爱,只是片刻之后,突然站起身,管自向外走去。
“哎,阿曾,你上哪儿去?”陈夫人连忙追问。
钱曾转过身来:“侄孙杂务缠身,既然列位老辈尚需仔细参详,侄孙便去先行处置便了!”
“可是,你进来至今,尚未发一言,到底有何主意,也不妨说给我们听听嘛!”
陈在竹狡狯地微笑说,目光再度朝月容一闪。
“舅老爷说的是,”月容立即卖乖地接上来,“平日就数你主意多,谁都知道的!”
钱曾瞥了他们一眼,冷冷地说:“既然列位老辈都不敢出主意,我阿曾就更加不敢有主意了!”
“哎,我们不是不敢出主意,”钱养先急急地分辩说,“我们是在想!”
“这种事儿,我们都没遇到过呢!刚才我想呀想呀,把头都想疼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妥当!”这么表示了难办之后,月容随即回过头,娇声问:“舅老爷,你也是挺有主意的,或者想出来了也未可知?”
“哪里,哪里!”陈在竹乐呵呵地说,“这件事还真不那么好弄,得仔细想想才成!”
“嘿嘿嘿嘿……”钱曾忽然把头一仰,笑了起来。那是他特有的笑声,尖锐而刺耳,使听的人全都感到头皮发麻,不由得皱起眉毛。
幸而,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像通常那样,钱曾突然又收住笑声,“不要再遮掩了!”他把脸一沉,说,“我替列位说了吧,不错,列位都恨不得即时处置那一双败坏家声的狗男女,但是又顾忌着我叔公对那贱人的宠爱非同一般,担心若是先禀明叔公,这事说不定会拖下去,处置不成;但若是果真拿出个狠辣主意,把这双狗男女往死里办了,又怕过后我叔公得知,万一不买账,追究起来,就要担上干系,闹不好,还会招怨招灾。因此谁都不敢做出头鸟,只想等着做应声虫。哼,既然如此,那就不如趁早撒手,只当不知、不理,岂不更好!”
这一番不客气的指摘,无疑揭破了在座绝大多数人的心理。因此有片刻工夫,大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坐在那里发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看见这样子,钱曾冷笑一声,转身又要走。也就是到了这时,朱姨太才首先憋不住,叫了起来:“我说,拿奸拿双!这两日,派人到东偏院暗地里伏着,等那对狗男女淫乱时,先把他们当场逮住再说!”
“对,先逮住再说!”月容表示附和。
“逮住之后怎么办?”钱孙爱问。
“把他们捆起来,再请出家法,审个水落石出!”钱养先似乎也来了劲。
朱姨太“哼”了一声:“还用得着审么?我看逮住了就先打一顿,要打得狠,打死了就算!”
“嗯,在家里打死可不好办,我看还是送官究治,该杀该剐,自有王法处置。
这样,即使姐夫回来,也无话可说。”说话的是陈在竹。与其他人相比,他毕竟老练得多。
“那——也成!不过送官之前,还是得先打一顿,不将他们打死就是了!”
朱姨太仍旧坚持着,看来这是最能使她感到解恨的做法。
在他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的当儿,陈夫人一直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地数着手中的一串念珠,没有插嘴。直到周围的话音低下去,她才睁开眼睛,望着钱曾,问:“阿曾,你瞧,这样成么?”
刚才那一阵子,钱曾也同样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会儿,他嘲讽地一笑,说:“诸位总算拿出主意来了——捉奸和送官,嗯,还有打上一顿,这自然都是例应如此。不过,列位竟然想出这样的主意,难道就真的不怕我钱家的名声当真被败个干净,也不怕我叔公回来,即使不怪罪你们,也要当场气死么?”
他刚刚还指摘大家不敢出主意,现在忽然又反过来这样说,倒把大家弄得莫名所以,不由得望着他发怔。只有钱孙爱连连点着头,大表赞成:“对,对,若是这样子弄,父亲知道了,必定要大发雷霆的!”
“那么——”“可是——”好几个人忍不住叫起来。
钱曾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我这等说,并非存心戏耍列位,只是提醒一事:这可行之法,须是既要断然处置,不可手软;又要使我钱家的名声不致败个精光,叔公那张老脸,也得以尽量保存——嗯,最好还要让他感激领情。”
“既要尽快处置这事,还能保住名声,让牧斋感激领情——这敢情是好,可哪能有此三全其美之策?”钱养先表示怀疑。
钱曾淡淡一笑:“办法自然是有的,不过有一样,我说出来之后,就得依我的去做,否则我就不说!”
“咦,既有良策,我们又岂有不依之理?”“是呀,阿曾,你就快说了吧!”
“快说了吧,我们依你说的去做就是!”大家又一窝蜂地催促起来。
钱曾却不为所动,用那双能把人看得心里发毛的眼睛,挨个儿瞅着那些长辈,直到他们全都作出明确的允诺之后,他才点点头:“好,我就说——这计策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不把那双狗男女放在一锅来煮!”
“不把他们放在一锅来煮?”
“不错,这件丑事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做出来的。但是为今之计,只能先把那个姓郑的奸夫抓起来,送官治罪——自然,先打上一顿也无不可。不过,最要紧的是把一应罪责全都推到他的身上,说是他勾结妖人,暗设奸局,假托神鬼,迷惑官眷,致使无知愚妇,误为所诱,实非自愿,请官府严办姓郑的等一干奸人。
至于姓柳的贱人嘛,哼,不妨先放着,等叔公回来,再由他自行处置不迟。这么着,我家的名声不致败坏得太甚,叔公也会感激我们替他保存了面子——嗯,列位老辈以为如何?”
刚才大家急于听他的计策,只好表示服从,待到听他这么一说,座上倒有一半的人没有吱声。因为说到底,他们先前尽管不敢带头出主意,但真正的眼中钉、肉中刺始终是柳如是。平日之所以一直拔她不动,就是由于有钱谦益护着;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如果不即时逮住送官,仍旧把她留给老头儿处置,那么到头来大家能否如愿以偿,可就有点拿不准……“不过,如果那贱人对簿公堂时,不依我们吩咐的去说呢?”月容首先提出怀疑。
“这还不容易!”钱曾淡淡地说,“到时拼着花几个钱,打通官府的关节,让她压根儿不用上公堂,不就成了!”
“可是,”朱姨太愤愤地说,“不把那贱人一块儿办了,我总觉着……”然而,不等她说完,陈夫人缓慢然而清晰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嗯,分开两头处置,阿曾这个办法好,很好!”
由于老太太作出了决断,其他的人自然不好再表示反对,就连朱姨太也只得闭上嘴巴。于是大家便顺着这个路子,商谈起具体的做法,无非是如何捉奸、派谁负责、什么时候动手,以及捉到之后立即送官,还是先关起来等等。谈着谈着,忽然,钱养先回过头来问:“只是,把姓郑的奸夫捉到后,该由谁出头向官府首告为好?”
“这还用问?”陈在竹笑眯眯地说,“罪关玷辱家声,败坏纲纪伦常的大事,自然该由本家的少主人出面首告!”
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别的缘故,钱孙爱起初还呆呆地坐着,直到大家把视线集中到他的身上,他才分明吃了一惊:“怎么?由我首告?”
“自然该是少爷。老爷不在,少爷就是一家之主了,!”月容从旁帮腔。
“啊,不,不不,不成,这事我做不来!真的!”钱孙爱顿时紧张起来,连忙推托。
这位少爷自幼秉性懦弱,未经世事,缺乏主见,大家是知道的,但是这件事又确实只有由他出头首告才成,别人都不合适。因此,看见他这样子,大家便一窝蜂地围着,你一言我一语劝说起来。可是钱孙爱固执得很,死活都不答应。结果,又招来大家更加热切的劝说……这么闹哄哄地乱着,忽然响起一声大叫:“孙爱!”尖锐而凌厉,犹如一记铙钹,震得人们的耳朵嗡嗡作响。大家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停止说话,循声望去,这一下,更是发了呆,因为发出那一声尖叫的不是别人,竟是一向脾气随和、说话从不高声的陈夫人。只见老太太的眉毛倒竖着,大睁着那双小圆眼睛,脸孔涨得通红,神情显得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她的嘴唇颤抖着,分明打算说上一通什么。然而,待到被这意外的情景吓住了的钱孙爱,迟迟疑疑地站起来时,老太太张了几次嘴,却不知为什么,喉头像被哽住了似的,始终没有说出话来。片刻之后,她那双因为年老而显得松弛的眼眶开始发红,渐渐充满了泪水,接着,就顺着多皱的脸颊流了下来。
“少爷,你瞧老太太的样子!莫非还不肯答应么?”朱姨太带哭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看见陈夫人激动悲愤的模样,钱孙爱虽然很惶恐,但是内心分明还在矛盾着。
有小半天,他紧抿着嘴唇,一只手神经质地揪扯着衣服的前襟。直到朱姨太忍不住,再一次开口催促,他才低下头,闷闷不乐地说:“太太不要生气,孩儿答应出头首告就是。”
三
自从经历了那个夜晚的争执波折之后,柳如是同郑生的感情反而又加深了一层。
说实在话,当初这段私情的发生,多少有点迫不及待、匆忙凑合的味道,双方固然如饥似渴地沉迷于感情的索取和餍足,但是对于彼此的想法心思,却都有点若明若暗,感到把握不定。没想到,到了事情终于败露的危急关头,双方竟然表现得如此情真意切,难舍难分。特别是郑生,大有连性命都不顾的气概。这就使无论哪一方都觉得,不能把这件事看成只是逢场作戏的苟合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情怀的这种袒露所带来的冲动和狂热过去之后,他们却发现:这其实丝毫也无助于他们摆脱困境。因为来自外界的指斥和愤怒是明摆着的,而且正在与日俱增。以维护纲纪伦常和道德风化为己任的这种舆论,绝对不会同情和宽恕任何与它的准则相悖的不轨行为,哪怕当事者自以为多么真诚、多么有理也罢!更何况,他们越是把这种感情看得认真,就越难以断然割舍,结果,只能使自己同那种可怕势力的对抗变得更加尖锐;到头来,会招致怎样严厉的惩罚,落得怎样悲惨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正是受到这种绝望之感的驱使,近几天来,柳如是变得有点不顾一切。她更加频繁地、肆无忌惮地同郑生幽会,床第之间,也表现得更加狂热和贪婪。这固然是为了抢在一切都化为乌有之前,竭尽可能地加以享受,同时她还觉得,只有这样做,才能暂时摆脱内心的绝望和恐惧……现在,又一个极度亢奋之后,继之以极度倦怠的夜晚过去了。早上,柳如是醒来,天已经大亮。不过窗户都垂挂着厚厚的暖帘,因此屋子里仍旧相当幽暗。
柳如是伸手向旁边摸索了一下,发现郑生背转身子,还在沉沉熟睡,她就掀开被窝,打算起床;但刚刚支起身子,又觉得即使起来,其实也无事可做,于是又重新躺回去,却已经没有睡意。末了,她只好用一只手支住腮帮,默默地想起心事来。
由于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最近几天,柳如是一直形影不离地同郑生厮守在一起。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还免不了要躲躲闪闪、掩人耳目的话,那么眼下,起码在这个东偏院内,他们已经变得肆无忌惮,如同一对公开的夫妻。然而,不知什么缘故,就内心而言,柳如是并没有因此变得充实起来。相反,每当纵情地欢娱之后,她总是生出一种空虚之感,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烦闷和不安。要说这是因为郑生没能使她得到满足,倒并不是事实;相反,自从柳如是流露了真情之后,郑生的自信、热烈和放纵常常使柳如是觉得几乎要融化在对方的怀抱里。
要说由于过分的餍足,已经使她产生了厌倦,也同样不是;因为直到如今,柳如是仍旧不愿意让对方离开自己,哪怕只是暂时的也罢!那么,莫非是担心来自外界的可怕惩罚,即将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对于这种收场,柳如是早就横下一条心,觉得大不了就是一死,因此其实也并不怎么害怕。然而,尽管如此,她仍旧止不住心中的烦闷和不安,总觉得丢失了一些什么东西似的。特别在眼下,郑生在旁边沉睡不醒,她变得无事可做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尖锐而强烈了……屋子里很暗,也很静。除了郑生轻微的鼾声,几乎听不见一点声响。红情和绿意等人大约早就起来,但是没有女主人的呼唤,她们照例不敢进来打扰,甚至连做活也格外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主人。不过,即便如此,耽在被窝里的柳如是仍旧感觉得出:时辰已经不早,在帘幕背后的窗外,冬日的太阳就要爬上东边屋脊;而且,由于昨天又下了一场小雪,庭院里想必亮得耀眼。而在庭院的高墙外面,那狭长的、堆满积雪的里弄里,人们也早就开始活动。其中那些闲得发慌的,也许正在朝墙里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并且发出阵阵猥亵的笑声……随着这种景象在脑子里变得越来越活跃和鲜明,柳如是终于再也躺不住,一把掀掉被子,翻身坐了起来。
“红情,红情!”她提高嗓门叫唤,由于心中烦恼,并不理会郑生还在床上睡着。
“哎!”随着应声,红情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看见女主人正圆睁着眼睛,一脸焦躁的样子,她就连忙站定,行着礼说:“太太早!太太起来了?睡得可好?”
这么请过安之后,她才重新快步走过来,开始熟练地服侍柳如是穿衣、裹脚、着鞋,然后又把女主人扶起来,走到床后的一只红漆马桶上坐下。当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那丫环一直微低着头,不敢正眼儿朝帐子里看。倒是睡在床上的郑生,已经被柳如是的叫唤声惊醒,怔怔忡忡地揉搓着眼睛,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