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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看见亲家大爷来到,门公自然不敢怠慢。他殷勤地请客人到门厅里坐下,然后拿着帖子急急走了进去。片刻之后,他就走回来说:“我家老爷有请大爷、三爷!”

黄宗羲点点头,同弟弟一齐起身,按照门公的提示,径直向刘宗周的起居室走去。

自从回到黄竹浦隐居之后,黄宗羲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上绍兴来谒见老师。重新走在熟悉的、花木扶疏的廊庑下,他心中的那一份急迫和喜悦,就更加强烈了。

“是的,这一年多,我太疏懒了,对老师太不尊敬了,竟然连过年过节都没来,真是说不过去!照道理,再怎么着,也不该这样。虽然老师向来不计较这些,可是……”他一边走,一边感到既兴奋又惭愧,有一阵子,甚至把默默跟在后面的弟弟也忘却了。直到一步跨人起居室里,随即照例恭敬地站住,却不提防碰到了黄宗会的身上,他才蓦然醒悟过来。

由于发生了碰撞,黄宗羲本能地回顾了一下,与此同时,却听见弟弟诧异地轻声说:“咦,怎么了?”

黄宗羲机械地旋过脸去,这才看清楚,屋子里坐着一位身材颇像老师的人,但并不是刘宗周,而是老师的儿子刘沟。作为儿女亲家,由刘沟先行出面接待自己,本来也很平常。然而,正如弟弟所诧异的,刘沟此刻的神情却显得有点反常:他穿着出门拜客的大衣服,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清癯方正的脸孔,显得异常苍白。

他用一只胳臂撑着膝盖,五根指头无意识地紧紧攥着一柄折扇,对于黄氏兄弟的出现似乎毫无知觉。在他旁边,还坐着两位相熟的儒生,一位名叫陈刚,另一位叫王毓芝。他们都是刘宗周的女婿,不知为什么也一大早就来到岳父家里。而且,这两人也都神气惊恐,噤若寒蝉,对于来客完全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礼貌和热情。

“嗯,难道发生了什么事?”黄宗羲疑惑地想,随即上前一步,同弟弟一齐行着礼说:“亲家翁,二位兄台,久违了!”

刘沟仍旧没有反应。这位以蕺山学派的当然继承人自居的亲家翁,显然受到某种极度惊吓。他那本来是稳重自信的目光,变得空洞而茫然,似乎呆呆地望着前方的一件什么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看。他的全副心神正浮游在某种可怕的境界当中,表情呆滞,半张着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黄宗羲愈加惊疑。他估计必定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一刹那问,他心中闪过好些不祥的猜测:“是老师?

是师母?还是其他家人?“但看来都不像,因为适才一路进来,并不见有任何异样的气氛。他正打算动问,忽然,刘沟开口了:“兄等可知道?”他喃喃地说着,没有移动眼睛,“京师——被流贼攻破了。

皇上已经在万岁山自荆大明——完了。这一下,真是完了!”

黄宗羲疑惑地望着刘沟,有片刻工夫,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然而,随后就觉得,有一个沉重得可怕的东西把他的心狠狠撞击了一下,使他蓦地一震。

“什……什么?”他声音喑哑地问,喉咙一下子干燥得厉害,眼睛也因极度惊悸而瞪圆了。

“皇上、京师,全完了!”刘沟不胜悲愤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随即低下头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黄宗羲觉得头上的屋顶旋转起来,脚下的地板仿佛也在来回晃动。他本能地全力稳住身子,强撑着问:“这、这消息从何而来?

会不会是谣传?“

刘沟摇摇头:“昨夜四更,府尊王公派人来叫门,知会全城缙绅即刻到衙门里聚齐,于密室之内,传看了省里发来的十万火急文书,说闯贼于二月中自陕西倾巢东下,连陷太原、大同、宣府。至三月中,居庸守将献关降贼,昌平亦告失守。闯贼遂于三月十七日,以数十万兵马围攻京师。三月十九日,城中内奸开门迎降。圣上和母后不肯陷于贼手,先后壮烈殉国。文武百官十之八九,俱已成阶下之囚——如今留都已在商议另立新君了!”

刘沟用沉痛的声调说着,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他的神情愈来愈悲愤,愈来愈惨戚。当说到皇上殉国时,他的声音哽咽了,泪水从眼缝中汩汩涌出,顺着清癯的、已经不年轻的脸颊不断流下来。

黄宗羲却像给人扼住了喉咙似的,身子开始觳觫。的确,这一场塌天大祸来得太突然、太冷酷无情,简直使他无法接受,甚至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现在,他仿佛掉进了万丈冰窟,只感到一阵一阵锥心刺骨的寒意,连全身的血液也像被冻结了似的。有片刻工夫,他完全失却了思考的能力,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那、那如今该、该怎么办?”半晌,一个发抖的声音在身边问。

那是他的弟弟黄宗会。

这无疑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但此时此际,显然谁也无法回答。所以,正如死水潭中冒起来了一个气泡,只发出一声孤单的轻响之后,周遭又重新归于死寂。

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沉浸在空前的震骇和悲悼之中的人们,似乎谁都没有留意。然而,渐渐地,依稀又有了声音。那是一阵发自心肺的喘息。起初,它只是微微抽响着,接着就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终于化作一阵悲痛欲绝的长嚎。黄宗羲惶然回过头去,当发现这夹杂着“嘭嘭”撞击声的痛哭,是来自起居室东边的书房里时,他吃惊地叫了一声:“老师!”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

刘宗周果然在书房里。只是这位平日举止庄重、衣履修洁的一代大儒改变得非常厉害。他把帽子掀掉了,一任满头稀疏的白发蓬乱地纷披着。衣裾下露出一双黑脏的大脚板,布鞋和袜子都不知甩到哪儿去了。极度的悲痛,使他那张布满皱纹的方脸变得浮肿而且潮红,不断涌出的眼泪鼻涕,糊住了胡子和脸颊。他颤抖着跪伏在方砖地上,把年老的、巨大的头颅朝着正北的方向磕下去,磕下去,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圣上呀!崇祯主子呀!大行皇帝呀!怎么就撒手归天了!

孤臣刘宗周,无德无能,远在边方,不能为圣上分忧,致有今日。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呀……“有一阵子,黄宗羲被老师那几乎认不出来的模样吓怔住了,只管满怀凄惶地望着。然而,当刘沟、陈刚、王毓芝,还有黄宗会,全都哭喊着跪了下去时,一股突然爆发的巨大悲痛,便像铺天盖地的潮水似的,整个儿淹没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上,同大家一道,放声痛哭起来……四呼天抢地的号啕,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阖府的家人纷纷从各处赶来,老半天地围在书房门口,惶恐不安地朝屋子张望,大家才渐渐止住了悲泣。但是,猛烈的发泄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精疲力竭,使大家连回到椅子上去的劲头都没有了,一个个依旧坐在方砖地上,大瞪着又红又肿的眼睛发呆。

黄宗羲也同大家一样。而且,直到这会儿,他才得以稍稍抑制着内心的悲痛,把眼前这场奇祸剧变的含义,重新估量一番。诚然,近几年来,他也深深意识到危机的严重,而且不止一次作出过大祸必将临头的预测,但内心深处,又始终怀着一丝希冀,觉得也许不至于真会落得那样的结局。事实上,直到昨天,在行经姚江的船上,他还幻想过局势也许正在好转,并对改革朝政萌生出新的热情和期望。谁知转眼之间,一切希冀、计划全都被击得粉碎了!

啊,今后将会怎样呢?据说留都正在商议另立新君,那么就是打算仿效历史上东晋和南宋的样子,力保江南的半壁江山。但是,被天灾和人祸折腾了这么些年之后,江南真的守得住吗?万一守不住,莫非就只有俯首帖耳,任凭那伙下贱的、粗鄙的、无法无天的“反贼流寇”来宰割践踏?或者像战国时那位齐人鲁仲连所说的,去蹈东海而死?……黄宗羲不敢想下去了。他只感到由衷的恐惧和怨恨。这是一种发现自己即将遭到剥夺——包括许多世代以来一直属于他们这一群人的地位、特权、财产,以及事业、理想乃至生命,总而言之,一切的一切,都将遭到无情剥夺的恐惧和怨恨。“啊,瞧吧,早就对你们说过,必须痛下决心,革除积弊,刷新朝政,可你们就是不听,总以为可以抱残守缺地混下去。到底怎样呢?大祸临头了,一切都完蛋了!痛哭也罢,追悔也罢,究竟还有什么用!氨咧啵亍⒁跤舻叵搿U馐保墼诿磐獾娜巳赫谏⑷ィ谏砼缘募肝灰猜叫玖似鹄矗置饔址⑸耸裁词拢锤静幌肜砘帷按蟾纾蟾纾币桓錾粼诩鼻械睾艋剑鞘腔谱诨帷?“嗯,他在做什么?还有什么可叫唤的?”黄宗羲冷漠地、迟钝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刘宗周——还有他的儿子、女婿们都不在了。门外的甬道里,传来了他们杂沓远去的脚步声。

“大哥,快去瞧瞧吧,说是外头来了好多人,要见老师!”黄宗会神色紧张地催促说。

黄宗羲怔了一下,随即一跃而起。由于意识到可能要出乱子,他刹那间又紧张起来,甚至顾不上拍打一下袍服上的尘土,便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门槛,急急跟了上去。

当他们赶到大门时,发现门厅里的气氛果然不同寻常,许多身穿黑色衣裤的仆人,正手执棍棒,如临大敌地守在那里,有的在激动不安地交头接耳,有的则挤在侧门上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黄宗羲在门厅里没有看到老师,猜想刘宗周已经到了门外,便分开挡道的仆人,跟着走到外面去。

凭借传进宅子里的嘈杂声浪,黄宗羲虽然已经推测到,聚集在门外的人必定不少,但是,当他把目光投向刘府门前那一片宽阔的场子时,仍旧吃了一惊。只见黑压压、密重重的人群,竟然从大门前一直推拥到内河边上,场子上容纳不下,又向两旁的街道迤逦延伸过去。看样子,少说也有五六百人,正在那里神情激烈地闹闹嚷嚷,有的还扬起胳臂,使劲挥舞着拳头。“啊,这些人想做什么?怎么都聚到这儿来了?”黄宗羲惊疑地想,“莫不是意欲乘变倡乱?

还是……“

“乾坤摧折,至于此极!如何应变,恳请先生速示明训,俾使我辈得以遵行,不胜泣血企望之至!”一个高亢的声音在人丛中响起。

黄宗羲连忙望去,发现说话的是面对刘宗周站着的一位中年儒生,再打量一下旁边的几个,也全是缙绅打扮的人物。“哦,若是这些人领的头,倒不像是乘变倡乱。”他想,“只是刚才那人说什么——请老师‘速示明训’?不错,他们无疑也已经得知噩耗。那么,想必是震恐异常,不知所为,所以聚集到这儿来,希望老师给他们拿主意。”这么猜测着,黄宗羲才稍稍放下心;随即想到,就连自己,其实也还来不及向老师请示如何应变。这在眼下,无疑是极关重要的。于是,他一边用袖子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转过脸去,开始同众人一道,期待地望着老师。

刘宗周挺直地站着,没有立即说话。看来,这位悲痛的老人已经从先前的狂乱中摆脱出来。脸色虽然异样的苍白,额上还带着一块磕头碰出的青淤血印,但神情却十分坚毅镇定。他已经重新戴上帽子,须发也略为整理过一下,不似先前那样蓬乱。不过,从他那有如石像般凝然屹立的姿态,以及深邃而坚执的目光中,黄宗羲却隐约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意味。眼下黄宗羲还说不上那意味是什么,只是心中不由自主又微微发起抖来……终于,刘宗周开口了,语调是沉重而缓慢的:“列位父老昆仲,宗周忝为人臣,待罪乡里,既不能戮力图君,贻误社稷至于如此,又不能身先讨贼,力挽狂澜以报国恩,尚有何颜苟存于世上?当自断此头,以谢先帝!今后之事,实非宗周所能知,深愧有负列位之厚望。惟愿君等慎持节志,各守所学,切勿屈身事贼,则宗周于九泉之下,亦当感铭大德!”说着,他交拱着双手,转动身子,向全场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

在总宪大人说话的当儿,全场的人都屏住了气息,竖起了耳朵。但是,刘宗周这个决绝的、然而又是消极的告白,却令他们于耸然动容之余,分明感到有点失望,以至过了片刻,场子上仍旧一片寂然,没有任何反应。

黄宗羲的脑袋却“嗡”的一响,被老师的决定惊住了。刚才他已经隐隐预感到,老师会说出异乎寻常的话来;却万万没有想到,老师竟然打算一死殉国!本来,作为身受国恩的一位大臣,面对眼前这种奇祸巨变,毅然结束自己的性命,未尝不是取义成仁的一种办法。但是,即使在刚才最为悲观绝望的一刻里,黄宗羲对这件事的考虑也仍旧宽广得多。可以说,完全没有想到马上就死。所以老师的决定,确实使他大吃一惊。情急之下,他顾不得有那么多人在场,猛地挤上前去,厉声说:“哎,老师此言差矣!”

在绍兴府,刘宗周一向被士民们看做是道德和学问的崇高象征,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虔敬的尊重。怀疑其正确似乎是不可想象的,更别说当众提出指责了。所以,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声断喝,全场的人都为之愕然,站在刘宗周身边的刘沟、陈刚和王毓芝几个人的脸上,更是变了颜色。

然而,黄宗羲的心情却恰恰相反。因为他很明白:以老师的身份和地位,一旦当众表明了殉国的决心,那是必定要履行的。要让他改变主意,惟一的办法,就是当场出面争谏,剀切地说明不该那样做的道理,或许还有希望。否则,待到众人散去,消息传开,事情就将变得不可挽回了。所以,甚至不等刘宗周有所反应,他又大声质问说:“老师身负天下苍生之厚望,莫非以为一死便可以塞责么?”

就为臣之道而论,刘宗周的决定虽然不免消极,但毕竟不失为忠贞壮烈之举。

如今黄宗羲不仅公然反对,还直斥之为“逃避责任”,这实在狂妄轻率得有点过分。

特别是出自一名本门弟子之口,在蕺山学派中,更是闻所未闻的事。所以,正红着眼睛,为岳父大人的决定而悲痛的陈刚,首先忍不住,厉声呵斥说:“黄太冲,你身为刘门弟子,竟敢如此无礼,讥责先生,是何道理?”

“莫非你自恃在士林中薄有浮名,便敢藐视师长不成?从今以后,你尚欲自立于蕺山学派么!”二女婿王毓芝也从旁帮腔。与陈刚的干枯瘦削相比,王毓芝长得身高体壮。由于气忿,他的一双眼睛在紧皱的短眉毛下睁得滚圆。

黄宗羲没有理会他们。事实上,此刻他也异常激动。因为说心里话,老师的满腔忠愤之情,他何尝不能理解?而且,在北京陷落之后,江南这半壁江山能否保得住,其实连他也有所怀疑。如果保不住,到头来,包括他本人在内,恐怕都免不了一死相殉。不过,那毕竟只是最悲观的估计,至少目前江南尚未沦陷。如果不经过任何尝试和抗争,就轻易地付出生命,却是黄宗羲所不能赞同的。

更何况,刘宗周还是他最崇敬、最热爱的老师。光凭这一点,黄宗羲也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就这样去死。他出言尖刻,当众指责老师,完全是鉴于事态危急,迫不得已。“啊,但愿老师能明白我,能体察我的苦心!”他暗中祈求说,愈益迫切地注视着老人。然而,令他绝望的是,甚至到了这一步,刘宗周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站着,既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黄宗羲的心紧缩起来。“啊,老师为什么要这样?他怎么能这样!难道他竞不明白,那个决定是不对的,应当放弃的吗!”他痛心疾首地自问,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脯也在剧烈起伏。如果不是意识到正处于无数目光包围之中,他很可能就会喊叫起来了。

“老师,”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目光灼灼地紧盯着老人那石刻般静止不动的脸,用更加剀切的口吻说:“岂不闻大丈夫处世,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一死本不难,惟须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今流贼以一干草寇,犯上作乱,荼毒天下,而竞得以窃踞神京,此实我朝三百年未有之名教祸变。

是非之淆乱,顺逆之颠倒,莫此为甚!当此之际,先生又安能因一时之悲愤,而轻弃此有用之身。岂不畏百世之后,论者将谓先生重成、败、利、害,甚于是、非、顺、逆耶?“这一番话,黄宗羲是怀着由衷的痛急,一字一句说出来的,出语虽然不及先前的凌厉惊人,但责备的意味更为深重激切,所以,连一直没有开口的刘沟,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太冲兄,”他含着眼泪制止说,“先生乃当世衣冠伟人,四海共瞻,言动举止,无不巍然为天下式。当此奇祸惨变,如何因应,先生自有决断,即我辈为子为婿者,亦惟有含悲闻命,俯首受教,不敢存丝毫拂逆之想。兄今日当众犯颜而谏,自属好意,只是……”他本来还要说下去。忽然,刘宗周举起一只手,把他止住了。

接着,老人睁开了眼睛,凝视着黄宗羲,问:“那么,依你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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