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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也就是到了这时,黄宗羲才清醒过来,并因吴应箕横蛮无理的安排,而变得怒不可遏。

“你、你这是搞什么鬼名堂?”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只是由于最后一点理智的约束,才没有在这种地方大嚷起来,“你凭什么不让我去?却让他去!他算什么?

啊?他算什么!一个被马老贼的淫威吓得躲在天界寺,动都不敢动,什么都不干的懦夫!他凭什么先讲去?你说,凭什么!”

吴应箕一声不响,只冷冷地望他一眼,转身走了开去。

像给反扇了一巴掌似的,黄宗羲不由得一呆。但随即,那燃烧着的怒火就更加狂暴地喷发起来。他猛地向前冲了两步,打算揪住对方的衣衫,追问个明白,然而刹那间,又改变了主意。

“好,好!既然如此,那你们就自己干去吧!我什么都不管了,散伙!”

说完,他转过身,咚咚咚咚地向驴子走去。

“站住!”走出四五步之后,忽然从身后传来了吴应箕冷冷的声音,接着,听见对方向自己走过来。黄宗羲略一迟疑,气哼哼地站住了。

“好,现在我来告诉你。”当两人重新面对面的时候,吴应箕阴沉地盯着他,说,“你知道么,方密之是冒着绝大危险来的——因他前些日子撰了一部《忠逆定案》,将陷贼时的见闻经历,详列其中,被巡城御史王孙蕃在坊问搜得,说他私撰伪书,扰乱是非,因此请旨将他逮问。密之今日接到陈卧子的密告,本拟即刻出逃,因得知周仲驭被逮,生死未卜,才决意冒死同来,意在一诀。你说,该不该先让他去见?”

黄宗羲睁大眼睛,惊疑地听着,心中不由得再度紧缩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营救周镳、雷演祚的事情还全无眉目,忽然,又捅出方以智的娄子!他更没想到,即使在这种情势下,方以智还坚持前来探视周镳他们。有一阵子,他觉得应当说上几句关注的话,但终于又放弃了这种打算,只咬紧嘴唇,颓然垂下头去。

由于对两年前虎丘大会期间所受的围攻和挫辱,还记忆犹新,钱谦益确实没有出手援救周镳的热情和兴趣。更何况,这样做还有可能触怒马士英那一伙人。在苦苦等待、钻营了十五年之后,才得以重立朝班,钱谦益可是绝不肯再拿这顶乌纱帽儿去冒险,哪怕仅仅让他向王铎私下疏通也罢!

不过,话又说回来,据杨文骢在席间透露的消息,周、雷二人这一次被捕,只是一个发端,接下来,马、阮等人就要借口追究所谓“顺案”,对东林派大张挞伐,企图运用株连的手段一网打荆。这个说法如果属实,那么他钱某人能否逃过劫数,可就十分难说。事实上,尽管两年前,他为了替阮大铖开脱,蒙受了那样大的委屈,但看来对方压根儿不买账。相反,由于自己在拥立新君期间,曾经过分卖力地充当了东林派的谋士,落在对方手中的把柄,绝不会比雷演祚少。只要对方搬出任何一件来,自己都会吃不了兜着走,甚至走不了,最终落个坐牢、杀头的下常这么一掂量,钱谦益不由得大为恐慌,同时感到一种走投无路的痛苦:“啊,我为何总是这样倒霉!假如当初我不自居什么东林,压根儿不同那些光会瞎嚷嚷的书呆子绑在一块,而是像王觉斯那样,岂不安稳舒心!”不过懊悔归懊悔,玉石俱焚的恐惧,又迫使他无法置身事外。所以,筵席上他支吾其辞,不肯对冒襄作出许诺;但过后,经过反复权衡,却终于打算先向王铎试探一下。

眼下已经到了九月初六,这一天是皇帝“临门决事”的日子。

钱谦益估计到时必定能见到王铎,所以四更起身后,梳洗穿戴完毕,就匆匆打点起身,来到紫禁城的端门外等候。谁知等了半天,多数官员都已陆续来到,惟独不见王铎;一打听,才知道今天轮到王铎在午门内的朝房里值宿,散朝之前,恐怕是见不着了。钱谦益颇为失望,却无可奈何,只得耐下性子,等五凤楼的第一通鼓声响过后,便随着百官一起进入端门,来到靠东的一排朝房里。

自从五月以来,江南绝大部分地区都久旱不雨,天气也热得反常,但毕竟到了日短夜长的时节。靠五更的光景,四下里还是黑沉沉的,朝房里都点着灯烛。在官员们走动、行礼、让座的当儿,满屋子便显得人影憧憧。这种朝房,照例都按衙门来分派。里面的座位,也按品级大小排列,不过,有些官员为着找相熟的人交谈,也往往临时互相串门,制度上并不十分严格。现在,钱谦益怀着不安的心情,坐到了自己常坐的椅子上,一边惦挂着向王铎疏通的事,一边默默地听本部的官员们闲谈。

“列位听说了么?”一个沙哑的嗓音说,“近日城中出了一件怪异之事,许多内监,忽然抬了小轿,领着一帮棍徒,穿街过巷地搜查。但凡有女之家,都命唤出审视,一经相中,便用黄纸贴了额,即时抬去。闹得间井骚然,地方俱不敢问,只猜道是选宫嫔。惟是圣旨未下,中使便私自搜采,殊非法纪。”

“不错,”另一个也接了上来,“这事学生也听说了。以往历朝选宫嫔,必巡司州县,限数额、定年岁,由地方开报。而今未见官示,便率督棍徒,擅人民家,不拘长幼,说声抬,便抬去。甚至言称,长者选侍宫闱,幼者教司戏曲,分明是借端诈骗!这成何体统!”

说话的是本部的两位主事。大约皇帝选妃择嫔一类的差事,按规定属于礼部的职责范围,因此他们对于所发生的情况十分关注,而且有点愤愤然。不过,对于下属的牢骚,钱谦益照例只是听着,并不表示态度。因为沉着稳重,莫测高深,乃是身为长官的应具涵养。而且,这一类骚扰民家的事情,该由巡城御史去纠察,用不着他来管。何况,他目前虽然挂着个礼部尚书的头衔,但实际职务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既然主事们反映的不法行为,已经涉及皇帝的家务,他就更加以不插手为妙。

眼下,钱谦益倒是忽然想起了另一种奇怪的情形,那就是刚才在端门外等候时,王铎固然没等着,但阁臣中也只到了马士英一人。高弘图和姜日广似乎都没有露面。

“嗯,姜居之受了朱统缬的严劾,注籍杜门倒还可说,何以连高研文也不来?”他想,随即抬起头,正想向大家询问一下,忽然午门上的第二通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他只好临时住了口,等鼓声响过之后,才重新问道:“列位,今日可曾见到高阁老么?适才学生特地留了心,始终未见。不知他来了不曾?““哦,钱大人原来不知,高阁老亦已引疾杜门了!”一个熟悉的昆山口音回答,那是一直主管着部里事权的另一位尚书顾锡畴。

大约看见钱谦益有点发呆,他捋了捋下巴上的一绺黄胡子,接着又说:“高公因愤于姜阁老横遭恶诋,屡次拟旨,力主究治诬告之人,俱遭驳回。不得已,惟有引疾求退了。”

生得身材肥胖,有着一张富态的方脸的顾锡畴,早年也曾受过阉党的迫害,在朝中被归入东林一派。事实上,他对于马士英上台后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十分不满。

只不过顾锡畴平日说话过于随便,常常不大理会场合。大抵他认为钱谦益是同派中人,所以更加没有顾忌,常常当着钱谦益的面指责马士英,弄得钱谦益一边听,一边暗暗发憷,但又不便加以制止,只好设法躲着,尽可能避免同他纠缠。偏偏顾锡畴不明白,只要一碰上钱谦益,就同他谈马士英,而且总是牢骚满腹。现在,他也不理会钱谦益的故意沉默,管自长叹一声,说:“看来,高、姜二公只怕也是不久于位了!要是这等,我也干脆跟了他们去!

免得留在这里受马瑶草的窝囊气!只是方今国势之危,已是危如累卵——闯贼挟重赀而归川陕,东虏盗义名而取燕鲁。胡马南嘶,贼氛东犯,可谓刻刻堪忧!而正人零落,一如敝履之弃;人情泄沓,无异升平之时。这真如日前陈卧子所言,何异乎‘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下’,诚不知其所终矣!”

这些话,要在私下里说说,钱谦益也许还能保持沉默,甚至附和几句。如今当着许多下属的面,他就有点坐不住了。但他也知道顾锡畴对头上那顶乌纱已经毫无留恋,想加以制止是办不到的。

但继续沉默,似乎也不合适,于是,他只好赶紧把话题引开:“哎,说到东虏、流贼,以弟之见,流贼远走川陕,显见气数已尽,恐怕势难复振;至于东虏,自然野心方炽,不过,所幸尚有吴平西制其侧。彼虽以大言诈我,怕亦未敢妄动。”

顾锡畴眨眨眼睛,对于话题的转移似乎有点意外,但随即他就摇摇头,说:“吴三桂么?哼,早于六月底,山东便有塘报,说他以‘清国平西王’之衔,牌行临、德一带,要该地官民‘仰体大清安民德意’,不许抗拒。上月他又兵临庆都,树出‘大清国顺治元年’旗号,逼人削发。他尚有心于本朝乎?”

“可是,前几日朝廷不是还赠其亡父吴襄为‘辽国公’,并着光禄寺沈廷扬仍按原议,从速海运十万石漕米,以饷吴平西的兵,不许稽迟逗留么?”有人不解地插进来问。

这一次,顾锡畴没有回答。大抵他觉得朝廷这种一厢情愿的做法,尽管十分可笑可悲,但对皇上的决定公开非议,毕竟是不合适的。钱谦益在旁边瞧着,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正想代朝廷解释几句,午门上的第三通鼓声又响了。接着,传来了“当——当——当——”的钟声,迟缓而庄严。这是百官开始入朝陛见的信号。于是,钱谦益也就放弃说下去的打算,同大家一道站了起来。

“这么说,皇上执意不肯惩处朱统镟,那就是明摆着要逼姜居之和高研文去职了!”钱谦益一边向前走,一边心神不安地想。这时,他已经跟着文官的队列从东掖门进入了紫禁城,并沿着规定的路线,缓缓向奉天门走去。在与他遥遥相对的另一边,则行进着从西掖门入朝的武官队列。

眼下,天色已经开始放亮,周遭的景物渐次变得清晰起来。黄色的琉璃瓦顶,红色的宫墙,以及汉白玉石雕砌的丹墀、御道和拱跨在内金水河上的五龙桥,都一齐在宿雾渐消的天穹底下,显现出各自的姿采。由于自四月底以来,皇城里一直在大兴土木,进行翻修,原来凋敝残破的这座“帝王之居”,已经很大程度恢复了旧观,重新呈现出昔日庄严宏伟的气象。

不过,钱谦益根本没有注意这些。因为关于高、姜二人的可能去职及其后果,有如摆脱不掉的梦魇,正越来越骇人地占满了他的心胸。“啊,眼下朝中尚能与马瑶草抗衡的,就只剩下高研文和姜居之二位阁臣了,要是连他们也立脚不住,还有谁能阻止马、阮的大肆报复?王觉斯当然不能指望,刘念台出任总宪未及一月,就受到明枪暗箭的围攻,只怕也难以长久。剩下史道邻远在扬州,不仅鞭长莫及,而且连请求入朝奏对也不获批准。那么,今后看来就只有任凭马、阮为所欲为了!逆案重翻、阉党复振的局面,看来也是不可避免的了!”一想到自己将要重新落到天启年间那种恐怖境地,而且以自己如今在东林派中的触目地位,下场可能比上一次更加可怕和悲惨,钱谦益就不由得寒毛直竖,打心里往外发起抖来。

就这样,钱谦益被噩梦般的悬想缠绕着,精神恍惚地来到奉天门的丹墀上,由于魂不守舍,在排班时几乎出了错。亏得顾锡畴在旁边轻轻扯了一把,他才蓦然清醒,慌里慌张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了。

这当儿,一个肥胖的太监已经摇摇摆摆地走到丹墀的边上,举起手中的一柄金漆龙头黄丝净鞭,“啪——啪——啪——”地一连抽了三下。响亮而清脆的鞭声,沿着广阔的矩形庭院远远传送开去,碰到宫墙,又呼啸着反射回来,使人们的心神为之一懔!于是,大家本能地屏住气息,一齐向奉天门举起朝笏,微微躬下身子,静候皇帝的驾临。

在紫禁城里,被称为“门”的这座建筑,自然要比它的主体——奉天、谨身、华盖三大殿的规模狭小许多,但它照样有着重檐的琉璃瓦顶、长长的白石丹墀和宽大的门厅。所以除了隆重的大典之外,日常朝会一般都安排在这里举行。现在,钱谦益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低压的眉毛底下,默默窥视着门内的动静。由于先前那种恐惧又开始来烦扰他的心,有片刻工夫,他忽然很想瞧瞧马士英有什么表情。

但是马士英站在队列的最前头,而且背朝着这边,使他无法看见。随后他又想望一望马士英的得力帮手——性情凶横的诚意伯刘孑L昭,于是把眼睛溜向站在西边的一排队伍。可惜,没等他从那一长列头戴朝冠,前襟的补子上绣着狮、虎、熊、彪一类图案的武臣中找到那个煞星,门厅里就响起了脚步声,由翰林、中书、科、道官各四员担任的“导驾”,一步一步地倒退着,从漆雕盘龙屏风后转了出来。接着,一群身穿玉色妆花过肩蟒衣的太监,簇拥着一顶棕轿,迈着庄严的步子缓缓出现了。

坐在棕轿上的弘光皇帝,今天戴了一顶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黄龙袍。他那张又白又胖的、年轻的脸孔,显得闷闷不乐,一双小圆眼睛也凝聚着迟滞、茫然的光芒。

起初,这副神色曾经使钱谦益感到宽心。因为与已故的崇祯皇帝相比,这位新主子显然不属于那种精明、苛刻、睚眦必报的人,这一点,对自己日后的处境,可以说十分重要。然而渐渐地,他又担心起来,因为新皇帝缺乏主见,而且分明一味倚赖马士英,这就使得后者的权力,无形中大大膨胀起来。钱谦益也听人说过,起初皇帝还不是这样子,有一次甚至试图罢斥马士英,后来,大抵是受了身边那些亲信太监的包围摆布,结果干脆什么也不管,只顾躲在后宫中同妃嫔们饮酒、看戏,变着法儿取乐。那意气看来是愈来愈消沉了。

“入班行礼!”一声洪亮的胪唱蓦地响起,吃了一惊的钱谦益微一抬头,发现皇帝已经坐到了御座上。他连忙收敛心神,斜盯着站在皇帝旁边的一个校尉手中的小羊角灯,同百官一起,按灯的起落升降,行起了三拜一叩首的常朝礼。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等大家礼毕站起,重新站好了班之后,鸿胪官又一次高声传唱说。

话音刚落,从文官的班中马上走出工部侍郎高倬,接着又走出工部尚书何应瑞和工科给事中李清。这三位主管财政的官员全是向皇帝叫穷的。因为本月十三日,弘光皇帝在河南逃难期间失散了的母亲——也就是当今太后,终于被人访到,并送来了南京。这自然是大喜事。于是照例得按最高规格来布置她居住的“西宫”,还得准备赏赐用的金银珠宝。两项开销一算下来,需要好几十万两银子。目前国库已经十分拮据,光是各地的军饷,就欠了上千万:加上江南遭遇百年未有的大旱,不少河流湖泊都干得见了底,明年的财政已经肯定没有改善的指望,只会更糟。所以三位工部官员恳请皇帝节省,收回成命。但是这个请求没有得到准许。三位官员只好挂着一脸的苦相,垂头丧气地退了回来。

接着是顾锡畴根据礼部的职责,请求为北京殉难诸臣赐谥。

因为随着失陷在北京的明朝官员纷纷逃回,关于三月十九日之变后,诸臣不屈殉难的情况已经大体调查清楚,计有文臣二十一人、勋臣二人、戚臣一人。为了表彰他们的气节,理应赐予美谥,由其家乡分别举行祭葬仪式。为此,礼部已经开具名单,送呈皇帝审批,因为未见下文,所以顾锡畴再次提出来。这件事,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据皇帝说,名单已经过目,不久就发回礼部。于是顾锡畴满意地退回班里。

接下来,还有几位官员启奏了一些别的事。其中包括太监带领棍徒,满城搜选淑女那桩“可议之举”。钱谦益由于或则已经听说,或则与己关系不大,也就没有留心去听,只默默地继续掂量起姜日广、高弘图可能去职的后果。“嗯,不成,回头我得去见一见他们,劝他们无论如何一定得留下!”他想。因为像高、姜二人这种辞职,估计皇帝照例会“温旨慰留”,他们只要肯顺水推舟,继续留任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不过,为保险计,皇上这边最好也使点劲,促一促?”这么想着,钱谦益就抬起头,打算出班奏上一本。然而,尚未移动脚步,一道森然的目光已经直刺过来——那是他刚才没找着的诚意伯刘孔昭,正从对面的武官队列里,恶狠狠地朝他盯着。钱谦益心中蓦地一震,连忙自动地收回目光,恭顺地低下头去。

这时,一位纱帽青袍的官员已经大步走了出去,跪在皇帝面前,朗声说:“微臣袁彭年启奏陛下:日前镇国中尉朱统镟疏劾辅臣姜日广谋逆七大罪,俱属有名无据,捕风捉影,理应严谴。且祖宗之制,中尉有所奏请,必须先具启呈亲王参详可否,然后给批赍奏。若谓朱统镟现于吏部候选,则应与外吏等同,一应奏章,须从通政司封进。

今他另委私径,直达御前,干纪乱制,望圣上严加禁戢!霸砟旮崭账低辏硪晃还僭币卜苋怀霭啵仄糇嗨担骸霸砟晁啵家晕跏恰V焱筹嗵夭谓展悖奂凹彝リ用粒缛耍还税紊唷H绱瞬徊担⑸枇⒀怨俸斡茫砍荚该八酪郧耄?钱谦益刚刚看清那个人是吏科给事中熊汝霖,并为他的奏辞比袁彭年更激烈而感到又惊又喜时,通政司使刘士祯深沉而愤慨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来:“陛下,据微臣所知,辅臣姜日广劲骨戆性,守正不阿。居乡之期,皆有公论。

朱统镟是何人物,竟敢扬波喷血,掩耳盗铃,飞章越奏,不由职司。此真奸险之尤,岂可害于圣世!”

这三位朝臣在同一时间里,对诬告者朱统镟——自然也包括他背后的马士英等人,发起连珠炮似的攻击,确实造成了一种颇为强大的声势,使满朝文武都为之耸然动容。钱谦益更是暗自宽慰。

“嗯,这一次即使办不了朱统镟,姜、高二位大约总要给留下来了!”

他想,胆子随即壮起来,于是转过脸去,报复地望了站在对面的刘孔昭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刘孔昭眯缝着眼睛站着,脸上挂着微微的冷笑,对于袁彭年等人的抗辩,似乎毫不在意。钱谦益不禁又是一惊!

这时,丹墀上出现了暂时的宁静。没有人再出来加入驳奏。

大概觉得前面三位朝臣的火力声势已经不小,再多的人加入,就会造成围攻胁迫圣驾之嫌。所以大家只是一齐注视着御座上的皇帝,等候圣裁。

还在三位朝臣启奏的当儿,弘光皇帝就频频把视线转向站在他右边的亲信太监田成、李永芳,仿佛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这会儿,他一声不响,白胖的脸上依然是一派厌倦和茫然的神色。直到大家等得有点心焦时,他才转动一下粗短的脖子,闷闷不乐地开口说:“朕自有决断,卿等不须多言!”

皇帝的旨意,是最高、也是最后的决定。要在平日,大家也就只好缄口不言了。

不过,看来今天至少有一部分朝臣,意识到事态严重,如不拼死力争,今后的朝局,将会变得不堪设想。所以,丹墀上只沉默了一忽儿,从文臣班里,又走出了一位官员。那是兵科给事中陈子龙。这位前几社领袖,有着英俊的仪表和高高的身材。

论渊源,他是姜日广的门生,自然有心维护座师。但他的父亲与马士英又是同一榜的进士,冲着这份“同年之谊”,马士英对他也颇为优礼。前一阵子,马士英一度表示愿意同东林方面和解,其中与陈子龙的大力斡旋,可以说很有关系。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敢于在马士英显然已经把皇帝掌握在手中的情势下,仍旧挺身而出。

“陛下,”他跪伏在丹墀上,用恳切的声音说,“据微臣所知,朱统镟诬诋姜日广,其疏实出于阮大铖之手。大铖蒙圣上垂悯,得复冠带之后,仍不自足,更四出煽惑,必欲谋翻先帝钦定之逆案。他以日广持正不阿,峻阻之,遂抱恨于心,出此奸邪手段。统镟年幼无知,误为所用。愿陛下恕统镟而斥大铖,以息廷竞,安人心!”

陈子龙这个建议,可以说颇为聪明。因为前些日子,高弘图也曾力主惩办朱统镟,结果反被皇帝以朱统镟是皇族中人为由,加以呵责,现在陈子龙绕开朱统镟而端出阮大铖,不仅保全了皇帝的骨肉情面,而且抓住了事件的要害。所以钱谦益在一旁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嗯,说此事乃阮大铖主使,所据何来?”弘光皇帝问。由于在朝臣们的猛烈攻击当中,陈子龙出头为朱统镟开脱,这显然博得了他的好感。

“这个——启奏陛下,礼部本官钱谦益可以为证。”

在弘光皇帝发问的当儿,钱谦益从那分明缓和下来的口气中,捉摸事情可能会有转机,正侧着脑袋等着听下文,冷不防钻进耳朵的竟是这么一句指证,他不禁大吃一惊。不错,昨天下午,在陈子龙来访他的时候,钱谦益出于对朝局和前途的担忧,确曾把前两天杨文骢透露的消息,告诉了陈子龙,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在这个当口上把自己给兜了出来!钱谦益心中这一急,差点儿要直钻进地里去。

然而,眼下的情势却不容他再拖延,因为弘光皇帝已经把询问的目光径直向他投来。

于是,他只好慌里慌张地向前跨出两步,俯伏在地,用朝笏遮挡住脸孑L,战战兢兢地说:“启奏陛下……”“嗯,陈子龙称卿可作证,此话当真?”大约听不见下文,弘光皇帝发出询问。

“这个……微臣……这个……”钱谦益一边支吾着,一边愈加惶急,只觉得心中像打翻了七八个酱缸似的,搅和得一塌糊涂,因为若是承认了,最后追出消息来自杨文骢倒不打紧,那好好先生是马士英的妹夫,大不了给大舅子埋怨一顿就完了,但自己可就因此把马士英、阮大铖得罪到了底,光凭自己以往那档子烂污,今后只怕对方爱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不,决不能这么办!”他想,于是咬一咬牙,抬起头说:“启奏陛下,陈子龙所言,恐怕得自误传,微臣于此事实一无所知!”

说完,他立即低下头,重新用笏板挡住脸,为的是避开来自各方的种种目光。

丹墀上再度出现片刻的宁静。随后,钱谦益看见眼前有朝衣闪动了一下,一位纱帽绯袍的大臣在他前头跪了下来。

“陛下,微臣有一言启奏:适才二臣所云,一指日有,一辩日无。

此事亦不必深论。惟是据臣所知,朝议纷纷,相哄不已者,实因阮大铖之故。

大铖或非无才,其奈心术不端。臣深恐其一经见用,便党邪而害正。其才适足以坏人心,乱纲纪,不可不慎!捌鸪酰婺植磺逭馊耸撬惶桥ㄖ氐纳苄丝谝簦投偈泵靼琢耍赫馕淮蟪颊堑苯翊笕濉⒆蠖加妨踝谥堋S捎诙苑角崆嵋痪浠埃桶炎约和伦恿涞霓限纬∶嬲谘诠ィ馐骨姘蛋邓闪艘豢谄6遥傻赂咄氐牧踝谥艹雒嫫缆廴畲箢瘢欠至拷现伦恿肿圆煌K裕谖吹玫交实鄣男砜芍埃淙徊桓揖痛苏酒鹄矗侨床挥勺灾鞑嗥鸲洌茸盘挛摹?片刻之后,弘光皇帝说话了,口气是迟疑的:“谓统镟之疏,系大铖主使,却又无实证,则心术不端之说,何从谈起?哎,此事无须再论了,卿等起来吧!”

“启奏陛下:谓大铖心术不端,非臣妄测之辞!”刘宗周低着头,顽强地争辩说,“其阿附逆党,便是显证。况且,大铖当年因争入吏垣而不得,竞迁怒于给事中魏大中,后更借魏逆忠贤之手,陷大中于诏狱,摧残至死。蛇蝎为心,莫此为甚!

是故大铖之用黜,所关、风纪甚大。臣忝居纠察之职,实不能付之默默。伏乞陛下圣衷明鉴!”

天启朝的吏科给事中魏大中,是著名的东林党人之一。当年他被阉党严刑拷掠,死况极惨。不少人都确信此事与阮大铖从中唆使有很大关系,但由于阮大铖行事刁猾异常,总是设法把证据灭掉,所以一直无法完全确认。刘宗周如今以监察大臣的身份,向皇帝正式提出指证,事先自必会经过严格核实。因此不但钱谦益听了精神为之一振,就连两旁的文武大臣,也全都睁大了眼睛。有片刻工夫,丹墀之上,愈加变得鸦雀无声,都在等着皇帝的反应,也在等着刘宗周说出更加确凿的证据来。

起初,弘光皇帝似乎也有点迟疑,但当把征询的目光再度转向身边的太监时,他那张白皙的、因酒色过度而显得精神不足的胖脸就改变了表情。

“又是魏大中!”他厌烦地说,“翻来覆去都论过多少回了!其实,全是些扯不清的糊涂账!哎,先生也不必再说了,起来,起来吧!”

如果说,皇帝刚才阻止刘宗周说下去,还可以理解为试图避免争论的话,那么,这一次却分明暴露出,他是在身边太监的唆使下,有意地袒护阮大铖!所以正斜着眼睛凝神窥视着的钱谦益错愕了一下,顿时冀望全消。他本能地动了一下身子,打算站起来,只是临时发觉刘宗周仍旧固执地跪伏不动,才又迟迟疑疑地停住了。

只见刘宗周那年迈的背影突然抖动起来,有片刻工夫,高大的身躯似乎佝得更低。钱谦益跪在背后,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从那不停地起伏着的双肩,以及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仍然不难想象这位以刚直执拗著称的老臣,此刻内心正经受着怎样强烈的痛苦。

钱谦益担心地窥视着,预感着不寻常的事态将要发生,心中不由得微微发起抖来。

果然,刘宗周一挺腰,直起了身子,接着,用了一个毅然的动作,一下子把乌纱帽摘了下来,露出戴着网巾的满头白发。

“陛下,”他用沉痛的、由于激动而发抖的声调说,“非是微臣偏固,实因大铖的进退,关系江左之兴亡……”然而这一次,刘宗周甚至没有机会说下去。因为弘光皇帝几乎立即就站起来,沉下脸,很不客气地申斥说:“大铖进退,关系江左兴亡,是否确论?年来国家破坏,是谁所致?而独责大铖一人,岂非胡说!”

说完,便一拂袖子,气哼哼地朝屏风边上走去,弄得满朝文武大臣,悚然失色地僵在丹墀之上。

两天以后,皇帝的决定下达了。邸报上赫然宣布:姜日广的辞呈已蒙“钦准”。

与此同时,却发布了另一项任命:

奉旨:“阮大铖前时陛见,奏对明爽,才略可用。朕览群臣所进逆案,大铖并无赞导实迹。时事多艰,须人干济。着添注兵部右侍郎办事。群臣不得从前把持渎扰。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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