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外问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隔壁牢房里的囚犯们被惊动了,传来了不安的声响。
看见朋友这样子,陈贞慧终于放下笔,走前去挽住顾杲的胳臂,劝慰说:“子方,不须如此,外间想必是给什么事耽搁了,过一会儿就会送来的。来,且坐下,弟有话与兄说。”
顾杲起先还不肯依从,但拗不过陈贞慧一再相劝,只好跟着回到土炕上,哭丧着脸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低矮而窳败的土炕,铺着一张满是裂口和破洞的草垫,由于用了不知多少年,垫上的草茬已经发黑、朽烂,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纷纷断落。倒是土炕的边沿,被一起又一起的犯人磨蹭了多年之后,变得黑硬油亮,就像一段疙疙瘩瘩的木椽子。在土炕的背后和左右两边,是三面没有粉饰的砖墙,上面尽是斑斑点点的秽迹,还有一些用指甲或瓦片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字,有的是一首诗,有的是几句话,内容多半离不开蒙冤受屈嗟叹,以及对家中亲人的思念。大约语意过于悲凄,令后来者不忍卒读,其中不少又被刮去,划掉,变得有点扑朔迷离,难以辨认。
现在,陈贞慧的目光就在这样一堵墙壁上逗留着。不过,他并不是为着辨认上面的字迹,而是在考虑怎样慰解顾杲。
自从左良玉兴兵东下的消息传开之后,陈贞慧已经估计过它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其中也包括眼下这种后果,并且考虑过是否应该及早抽身,远走避祸。不过,他又想到万一左良玉“清君侧”成功,朝廷的权柄重新回到东林派的手里,到时候自己就会因为“临阵脱逃”,而被看作胆小怕事,心志不坚。纵然不至于被完全排斥,恐怕也难以在新格局中昂然立足。这对于一心期待能跻身于政治核心以施展抱负的陈贞慧来说,将是痛苦的、无法接受的。就因这么一犹疑,结果落到了今天的境地。不过,也许对于好坏两种后果,事先都有准备的缘故,他倒能比较平静地对待命运的严酷安排。事实上,由于各种原因,在政治场中抗争失败,而惨遭迫害,终至于一死以殉的仁人志士,古往今来,可以说不知凡几。其中也包括天启年间的东林先辈们。而他们的英名,也因此长留千古。这对于把自己的一生志业,同兼济天下紧密联结在一起的人来说,应当是没有什么可怨恨的。正因为彻悟到这一点,对于顾杲的焦躁烦乱,陈贞慧反而能够以一种包容的、乃至悲悯的胸怀来对待,并总是尽可能地加以宽解。
“子方,你且把心放宽一些!”沉吟了片刻之后,他用安慰的口吻说,“据弟想来,这事或许不如兄所想的那等严重。岂不见我们进来已经半月,尚不见提堂审问,想必彼辈手中并无凭据。若是如此,国法俱在,他们也不能随意定谳!”
停了停,看见顾杲闷声不响,依旧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他又说:“况且,这一次权奸仗势,滥捕无辜,人心必不直彼之所为。前日黄安来说,泽望兄正在外间四处奔走投诉,此事已经惊动朝端,迟早必定有人出头为我辈说话。马瑶草纵然横恶,格于公论,大约也未敢遽下杀手。兼之左良玉兵败后,事势已经渐见平息,只待再拖得几时,待案子冷了,托人从容分说,未必便无解脱之望!”
顾杲神情呆滞地摇摇头,绝望地说:“左兵若是真个来到倒好,偏偏又败了!
把我辈抛闪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指望!周、雷二公都被害了,狗贼权奸又怎会放过我们!”停了停,他突然抬起头,圆睁着双眼,怒气冲冲地大声说:“要死就快点死,我顾某不怕!可这么天天关着,不明不白地捱命,没个了局,兄捱得下去,我可捱不下去——捱不下去!知道么!”
“兄放心,”陈贞慧同情地凝视着朋友,轻轻摇着头,“弟不会让兄等这么捱下去的。说起来,连累兄等陷于今日之困厄,其责实在弟。是故一俟将《过江七事》草成,弟便另拟一状,将当初发表《留都防乱公揭》之经过底蕴,以及虎丘之争、借戏骂座诸事,一一全盘写出,说明俱系我一人之谋划,与兄等其实毫无关涉。并正告阮圆海,如欲报仇,弟愿以一身当之,不得株及他人。如此,则此狱当可早日了结,兄等亦可望早脱罗网了!”
陈贞慧这番话,是用沉着而坚定的口吻说出来的。事实上,他也决心这样做。
但是,顾杲却一下子愕住了。他长久地、不认识似地直瞪着朋友。渐渐地,一种混杂着激动、悔恨和痛苦的表情,从他那张长着一只长鼻子的脸上呈现出来,一双眼睛也开始发红,而且湿润了。忽然,他离开了土炕,向前踉跄了一步,猛地扑倒在陈贞慧的脚下,呜咽地大声说:“不,不,兄不能那样做!兄没有错,是弟等错了!弟等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听兄的忠言,结果弄到今日的局面!弟而今才明白,兄是对的!是对的!弟决不能反让兄自任其咎!不成,不成,真的!”
看顾杲泪流满面、悔恨已极的样子,陈贞慧心头一热,眼睛也不由得潮湿了。
事实上,在过去大半年间,经受了社友们越来越严重的误解、指责和排斥孤立之后,终于听到了发自肺腑的认错和忏悔,对于陈贞慧来说,实在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欣慰和激动的了。他连忙站起来,伸出双臂,一边使劲地把顾杲扶起来,一边打算以更恳切的剖白来回报对方。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黄宗羲冷冷的声音:“哼,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一点儿错也没有!要说有错,就错在当初史道邻、吕俨若、张金铭、姜居之、高研文,不该一个个全都走掉了,把朝廷拱手让给马老贼!”
对于史可法当初自请督师扬州,黄宗羲一直心怀不满。这一点,陈贞慧是知道的。但是吕大器、张慎言以及姜日广、高弘图等人的辞官而去,却是由于马士英及其党羽对他们一再攻击,而弘光皇帝不仅不加制止,反而有意偏袒攻击者,使他们感到在朝廷中再呆下去,已经没有可能,迫不得已才辞职的。现在,黄宗羲连他们也一并加以指责,可就使陈贞慧感到有点意外。他回过头去,疑惑地望着独自坐在角落里的黄宗羲,没有马上答话。
“到底,”黄宗羲抬起头,气哼哼地质问,“君子出仕于朝,是为天下,还是为君主?是为万民,还是为一姓?啊?兄说,说呀!”
陈贞慧知道对方脾气偏激,见解常常与众不同,而且那些怪想法大都钻得很深,不是一下子就能猜得透。迟疑了一下之后,他小心地回答:“‘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为君主即是为天下。此乃古今通理,似不必复有疑义。”
黄宗羲哼了一声:“古今之通理?这不过是汉儒借以献媚于君主的游辞而已!
后世又复张扬之,崇奉之,遂令世人以为理本如此。殊不知,为臣之理,绝不如是!”
“噢,那么兄以为……”
“上古之世,君主所以立,实因天下有公利须兴,公害须除,于是推一首倡之人,出任其劳。当其时,天下为主,君实为客。又因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理,而须分治于群工,于是复有人臣之设。
故君与臣,名虽异而实相同——无非为天下万民分任其劳而已!
明乎此,则身为人臣者,其进退出处,当以天下万民之休咎祸福为归依,而不应以君主之亲疏好恶而取舍。若吕、张、姜、高诸公,仅以见疏于今上,便意不自安,草草告归,弃天下万民之责而不顾,此亦与史道邻自请出守淮扬,同为不明君臣之义!霸诘笔保ㄖ匾汛锏降欠逶旒牡夭健T缭诿鞒跄辏婊实畚恕笆仗煜轮ㄒ怨橐蝗恕保铣搜叵磺Ф嗄甑呢┫嘀坪脱叵似甙俣嗄甑娜≈疲嗳ú⑷刖ǎ废诵惺。枇⒏髯灾苯邮艹⑼诚降摹叭尽保铣蠖级礁稚栉寰级礁氡糠终票ǎ淮送猓褂小安恢怨胖啤钡耐⒄戎贫群徒跻挛赖纳枇ⅰU庖磺校冀ɡ┱沟搅思恪C魈婊挂蛭献铀倒懊裎螅琊⒋沃帷保约啊熬猿嘉萁妫虺家跃艹稹币焕嗟幕埃栈穑纶献拥呐莆恢鸪隹酌恚⒔睹献印芬皇樯救ト种弧>庖幌盗醒侠鞯拇胧骶哂猩袷ゲ豢汕址傅木匀ㄍ丫晌嗣切哪恐懈畹俟痰墓勰睢O衷冢谱隰酥匦露跃鞯亩雷鸬匚槐硎痉且椋谷衔甲佑Φ本哂卸懒⒂诰髦獾囊庵荆馊肥凳蔷篮字浮K猿抡昊塾诖磴抵啵雇橇硕源穑皇锹囊删宓孛H煌排笥选?黄宗羲却分明被这一刻里所呈现的思路所吸引,他变得兴奋起来,眼睛也开始闪闪发光。
“不错,”他一挺身站起来,挥着手大声说,“君臣之义,其暗昧不明亦可谓久矣!近世之人,俱以为臣为君而设,并为君而治天下万民。一朝出仕,便惟人主知遇之恩是荷,于是奔走服役,以奴仆婢妾自处而不疑。其实大谬不然!须知世上之所以有君、臣之名目,乃在于有天下万民之故。若我无天下万民之责,则君与我有何相干?而就担当天下之责而言,君臣之分,无非师友而已!万历初,神宗皇帝待张江陵之礼稍优,其实较之古之师傅,尚未及百之一,论者便骇然以为江陵无人臣之体。其实江陵之辈,正在不能以师傅自待,而听指使于宦官宫妾。世人反不责此,岂非昏昧之甚!”
起初,陈贞慧只是惊愕地听着,但看见朋友越说越没遮拦,越说越不成体统,而且显然完全忘记了此刻正身在狱中,他不禁担心起来,连声阻止说:“太冲,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然而,毫无作用。只见黄宗羲那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目光也变得愈加尖刻而执著。显然,他正处于一种自己所认定的真理光华的笼罩当中,并且狂热地试图把握它,发挥它,让它去照亮周遭的黑暗。在这种情势下,即使把利刃架在脖子上,恐怕也不能制止他的演说——“况且,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譬如桀纣败亡,天下始得以为治;秦政、蒙古之兴,只足以肇天下之乱。
而小儒规规焉,。以为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其视天下万民崩摧之血肉,直与泥沙草芥无异。兄等试想,天地之大,兆人万姓,岂能为一人一姓所独私?所以武王乃真圣人,孟子之言乃圣人之真言。
后世君主,竞有废孟子而不立者,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事!俺抡昊勰康煽诖舻赝糯蠓咆蚀堑呐笥眩睦镉从А?“啊,‘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照他这么说,岂不是连眼下大明能否复兴,也是无关紧要的么!照这么说,倘能致万民于安乐,不管是流寇、建虏,或是别的什么人,都无妨公然拥戴之、事奉之?这、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现在,陈贞慧觉得黄宗羲的思想十分危险,也十分可怕。“哎,他怎么生出这种无父无君的念头来?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看来,皆因他平日太好胡思乱想,加之眼下又是这样一种处境,所以便走人了魔道而不知!罢饷匆幌耄抡昊劬捅涞醚纤嗥鹄础K辉俪跃蔷醯糜性鹑味耘笥蜒霞泳莱猓苑烙谐蝗眨苑交嶙龀鱿窈槌谐搿⑽馊鸹蛘咧苤印⒎揭灾悄茄沙艿氖Ы谑虑槔础?当陈贞慧抬起头,却发现黄宗羲已经自动停止了演说。仿佛从某种迷乱的状态中突然惊醒似的,他望望陈贞慧,又望望顾杲。
看见两位朋友全都神色阴沉地瞅着他,对于他刚才所宣说的一套,丝毫没有兴奋或赞同的表示,黄宗羲那张瘦小的、尚未褪尽兴奋红晕的脸孔,就现出疑惑、惶恐的表情。有片刻工夫,他迟疑地张了几下嘴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终于只是咬紧了嘴唇,像一头准备抵角的公牛似的低下头去,倔强地皱起了眉毛。
四
扬州——扼守江北门户的重镇,终于被挥戈南进的清军攻陷了。那是一场兵力悬殊,然而又惨酷异常的攻守战。史可法在以血书向朝廷求援毫无结果而手下的将领却接连率部叛逃的绝境中,仍旧督率仅余的四千兵卒苦守孤城,使敌人遭受了严重的损失。最后,清军是踩踏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才得以登上城头的。早已怀着必死之志的史可法见大势已去,当即拔刀自刎,被部下拼命救下之后,很快又落人了清军之手。他在敌人面前坚贞不屈,拒绝劝降,结果壮烈殉国。接着,清军就向全城的百姓开始了疯狂的大屠杀,从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一连十天,扬州城内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到处震响着征服者血腥的狂笑和老百姓凄厉的哀号。
最后,数十万生灵被消灭了。扬州这座以繁华奢靡和多灾多难同样著称的历史名城,转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
当扬州陷入重围、危在旦夕的当儿,南京的朝廷却依旧陶醉在因左良玉兵败而如释重负的轻松气氛中。马士英、阮大铖及其同党们更是忙于发布左良玉的罪状,公开加以声讨;相反,对于即将临头的亡国大祸,却懵然不知。直至城陷之后的第二天,镇江龙潭驿的探马向朝廷飞报:江面上出现了清军的木筏,并发炮轰塌了镇江城的四个墙垛的时候,刚愎自用的马士英还拒不相信,竟下令将信使捆起来,重加责打,作为对谎报军情者的惩戒。
然而,这种自造的太平假相,毕竟经不起接二连三的警报打击。到了五月初六日,被屠城的欢乐大大鼓舞了士气的清军主力,终于推进到了瓜州渡口,沿长江北岸排开了阵势,并且利用大批伪装的灯船向南岸开始了试探性攻击。这时候,弘光朝廷才从太平酣梦中惊醒过来,上上下下陷入了空前的惊恐和混乱之中。就连马士英也无法故作镇定。他赶紧把效忠于他的三千贵州籍子弟兵调进城中,让他们驻扎在鸡鸣山,以防不测;同时,还专门调来二百名亲兵,替他日夜守护府郏直到感觉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之后,他才发出传单,召集百官于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初七日齐集清议堂举行会议,商量应变之策。
现在,已经到了约定日期,接到传单的大臣们也都陆续抵达,一共是十六位。
除了马士英、次辅王铎、蔡奕琚兵部尚书阮大铖、礼部尚书钱谦益、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沾和其他一些重要官员之外,目前正负责着南京防务的忻城伯赵之龙也被特别请来参加。这些人,按照各自地位的高低,端坐在被排列成凹字形的一圈椅子上,在听了马士英简单的开场白,以及阮大铖、赵之龙二人分别就清军动向和南京布防情况的介绍之后,有好一阵子,清议堂内变得一片肃静,谁也没有开口,只有窗外哗哗地响个不停的雨声从堂门外、窗牖间,夹着凉风阵阵传送进来,使人们的身上、心上平添了几许寒意。
面对着这种情形,坐在左边第三张椅子上的钱谦益感到越来越沉不住气。事实上,尽管在宦海中沉浮了数十年,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险和挫折,但是目前所面临的这种局面,还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无疑,一年前已经发生过北京陷落的剧变,可那到底是远在数千里外的事。他于惊痛之余,私下里还不免有点儿侥幸,甚至幻想。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了,局势的发展,把他一下子推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并强迫他作出抉择。由于局势的转折来得太快、太突然,他还来不及进行深入的考虑。但凭着数十年的从政经验,他分明意识到:任何一步错误的决定,都不仅可能给江南朝廷带来毁灭性的后果,而且自己的一生,也将从此断送。正是这种感觉,使钱谦益的心情变得乱糟糟的。他很想表达一点什么想法,但动了几次嘴巴,才颓丧地发现,其实自己什么想法也提不出来。
于是,他只好极力掩饰住心中的焦急和慌乱,把目光一会儿停留在这一个与会者脸上,一会儿又转移到另一个与会者脸上。
现在,钱谦益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主位上的马士英。从这位内阁首辅出现在大堂之后的一刻起,钱谦益已经无数次地窥伺过那张带着一把山羊胡子的瘦脸,以及那双经常是隐藏在低垂的眼皮底下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事实上,自从当上了首辅之后,马士英的表情和举动,已经变得越来越倨傲自负,高深莫测了。这自然是因为充分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位,以及所掌握的权力的缘故。
不过,局势到了目前这一步,尽管马士英表面上仍旧一如既往,不动声色,但钱谦益却猜测得到,对方此刻心中所考虑的,不外乎也就是三种选择:抗战、投降,或者逃走。这其实也是钱谦益自己所面临的选择。然而无论哪一种选择,前景似乎都不见得美妙。刚才钱谦益之所以欲言又止,原因也在于此。那么,马士英到底准备采取哪一种对策呢?这是钱谦益所急于知道的。但是令他失望的是,尽管他的目光在对方脸上探究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马士英鼻翼旁边那两道刚愎的皱褶仍旧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抬。于是,钱谦益只好把视线转移到坐在旁边的阮大铖的脸上了。
前一阵子,左良玉起兵“清君侧”的消息传来之后,有好几天,阮大铖变得又凶又蛮,就像一只被迫到死角上的野兽,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中说着说着,就大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咆哮起来,那神情,简直像是要吃人,弄得同僚们见了他就躲着走。接下来,阮大铖更干脆自告奋勇,同刘孔昭一道领兵西上,参与抵御左良玉的战事,直到左兵被击溃,他才得意洋洋地还朝奏捷,但是凶横的气焰却并未因之收敛。就在几天前,他还上疏弘光皇帝,强硬主张追究当初没有遵旨发表文告,对左良玉表示声讨的那些部、院衙门,其中也包括礼部在内,使钱谦益着实惴惴了几天。
因此,直到此刻,钱谦益虽然偷偷地瞟着对方,心中仍旧不无怯意。不过,眼前的阮大铖却显得似乎有点颓丧。他微微昂起头,两道扫帚眉耷拉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也失却了平日的神采,变得有点呆滞和茫然。看来,就连这个满肚子鬼主意的胡子,也感到末日来临,束手无策。不过,也可能只是为这一天来得太早,使他未能彻底完成复仇计划而懊丧罢了。这后一种猜测使钱谦益打了一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把视线逃也似地溜了开去。
接着,一张轮廓分明的长脸映入了钱谦益的眼中——白里泛青的皮色,一支骨棱棱的鼻子和两片薄嘴唇,使这张脸显得冷酷无情。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眼睛,眼眶特别大,与瞳仁相比,眼白又显得太多,以致几乎任何时候都显得异样地傲慢不逊。这是忻城伯赵之龙,目前正主管着南京城的防务。如果说,在座的其余十五位大臣,此刻都分明心事重重,有点六神无主的话,那么只有他显得最为从容镇定,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就差等待合适的时机,把自己的主张说出来而已。事实上,赵之龙已经有点不耐烦。
他不停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现出急于开口的样子。
“啊,不知老先生有何明见?”当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时,钱谦益冲口而出地问。这句话来得如此突然,甚至说出去之后,连他本人都觉得意外,并为自己的冒失而有点后悔。
然而,大堂之上已经持续了许久的沉默,毕竟因此被打破了。
赵之龙固然正等待着这一问,而在座的其他大臣,也全都受到吸引,纷纷向他们转过脸来。
赵之龙却没有立即说话,出于礼仪习惯,他先把目光投向马士英,显然在等待后者的许可。然而,甚至到了这时,马士英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既没有改变姿势,也没有表示可否。这种神气,把赵之龙弄得有点迷惑,也有点不安。但急于表达见解的欲望看来最终占了上风,所以沉默了一下之后,他还是转向钱谦益,点一点头,回答说:“老先生既然下问,我学生亦不妨直陈鄙见。时至今日,北兵倾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止。设若江防能守得住,留都尚有一线生机,万一不守……”“啊,该当如何?”看见赵之龙故作停顿,好几个声音紧张地追问。
赵之龙紧皱眉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亦惟有设法通款而已!”
“通款”,一般是指的交涉、求和。但在目前的情势下,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真的意思就是投降!所以钱谦益听了,心中蓦地一震。无疑,这也是他早已设想过的一种选择。但在清兵还只是到达江北的情势下,贸然提出投降,却似乎还为时过早。因为这毕竟是一种最可耻可羞,因而也是最迫不得已的选择。
何况眼下赵之龙正担负着保卫南京城的重任,这话竞首先出自他的口,实在是极之不祥。钱谦益本能地冲动了一下,打算加以反对和诘责。然而,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因为他忽然发现,在赵之龙提出这个主张之后,大堂上又变得一片静默,固然没有人表示反对,甚至连愤然作色的也没有,仿佛大家都在认真地考虑这种主张,一部分人甚至似乎表示默许。“哎,如果到头来他们全都附议‘通款’,那么我首先表示异议,将来传扬出去,岂非大大不利?”钱谦益打了一个寒噤,暗骂自己糊涂;于是赶紧屏息低头,摆出同大多数人一致的神气。
然而,大堂上渐渐地又有了响动,声音不高,而且有点含混,不大清晰。那是一部分人开始交头接耳。钱谦益自然极想捕捉到一些谈话的内容,却苦于听力不佳,尽管一再地侧起脑袋,耳畔仍旧只是嗡嗡嘤嘤的一片,不甚了了。这使他好不心焦。
偏偏坐在右侧的阮大铖和坐在左侧的李沾全都正襟危坐,不声不响,更把他弄得毫无办法。幸而,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太久。终于,有人正式发问了。那是左副都御史杨维垣。
“请问老先生,目下京营之兵,共有多少?”
“尚有约二十万之众。”赵之龙回答。
“哦,京营二十万,俱是劲旅精兵。背城借一,尚堪一战。况且北兵远来疲敝,我兵以逸待劳,兼之留都城池坚牢,绝不在北京之下,未必便不能固守。只须稍假时日,待四方勤王之兵至,纵使不能一鼓破敌,亦当能驱之使去,又何必仓促言款?”
赵之龙的目光冷冷地闪动一下,面无表情地说:“若谓京营是劲旅精兵,则江北四镇又何尝是疲兵弱卒?况且数目更倍于京营,尚且不能保有淮扬。如今欲以区区二十万人,御北兵乘胜之众,岂非妄想!”
大约赵之龙的口吻有点不客气,身体肥胖的杨维垣那张扁平脸涨红了,声音也高了起来:“留都乃太祖皇帝定鼎之地,江南民心,赖此而系。我辈臣子,世受大明厚恩,若不战而降,试问将有何面目以对太祖皇帝在天之灵!”
这个杨维垣,也如同阮大铖一样,在天启年间曾经阿附魏忠贤,被列名逆案。
这次重新获得起用后,便死心塌地跟着马士英、阮大铖,专门以弹劾排斥东林人士为务,干了不少坏事,很为东林、复社方面所憎恶。所以,这一次他竟然如此慷慨激昂地反对投降,倒使钱谦益感到十分意外;同时也就猜测:莫非这就是马士英、阮大铖的意思?他不由得转过脸去,再一次打量那两个人的神色。
然而,使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无论是马士英还是阮大铖,仍旧是老样子,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赞同或否定的表示。
这时候,倒是左都御史唐济世、兵部右侍郎李乔、詹事府詹事陈于鼎等人纷纷参与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劝说杨维垣:“老先生不必如此,赵老先生不过是出此一议,款与不款,尚可从长计议!”
“留都乃太祖皇帝陵寝所在,一旦开战,势必震惊梓宫,不可不虑!”
“留都数十万生灵俱系于我辈一念之间。惟有审时度势,谨慎从事,方可免于涂炭!”
大约看见杨维垣的脸越涨越红,马上就要再度发作,同他颇有交情的御史张孙振出面排解了:“哎,时危势迫,相争无益。我等还是且听阁老大人如何处置吧!”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果然停止了争论,一齐把目光集中到马士英的脸上,等待他决断。
马士英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对张孙振的话仿佛听见,又仿佛没有听见。直到大家等得有点心焦,打算开口催问的时候,他才终于抬起眼皮,缓缓地说:“嗯,事关至巨,待学生奏明皇上,再行定夺吧!”
只吐出这么简短的一句,他就扶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向大家拱一拱手,头也不回地向大堂的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