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寂寞而无见,
独捐想以空寻。
这一段也是《闲情赋》里的句子,可是经吴应箕的口念出来,却凄厉悠长,充满抑郁怨苦的意味,与眼前的快活气氛极不协调。大家你望我,我望你,都停止了打趣,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只有陈贞慧显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变得沉静下来,终于摆一摆手,招呼大家一道走进轩去。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敞轩,四面都是窗户,垂着梅花暖帘。当中一张楠木炕床,两旁摆着几椅,陈列着盆景瓶花。四个高脚的落地烛台上,八支明晃晃的红蜡烛在那里交映争辉。又黑又瘦的吴应箕正倒背着手站在窗前,听见脚步声,他停止了吟哦,慢慢地转过身来。
陈贞慧走进屋里之后,就把冒襄推在左首,同他行礼相见。冒襄再三推让,到底拗他不过,只得告了僭,作过揖。等吴应箕走过来时,冒襄就坚持站了右首,也行礼见过了。因为还有几位社友未到,还要行礼,所以暂时不宽外衣,只分别坐了下来。
这当儿鸨母已经退出去,丫环把茶端上来。李十娘亲手斟了四杯,分别奉给客人和顾眉。最后,她自己也斟了一杯,本来打算走上前去陪客人,后来看见坐在后面的顾眉朝她招手,又看见客人们暂时没有呼唤的表示,便退到顾眉身旁坐下,静静地嗑起瓜子儿来。
三位社友各自品着茶,好一会儿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吴应箕闭起眼睛,仿佛在养神;陈贞慧则沉思地慢慢捋着那部漂亮的长胡子。至于冒襄,还在轩外的当儿,他就听见吴应箕发怒的声音,接着又听见他那显然是抒发忧思的悲吟,进轩后,更发现两位社友神色有点不太对头。他便断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对方不说,他也不打算主动去问,“该告诉我,他们自然会告诉我的。”他想。
果然,陈贞慧终于停止了捋胡子,朝冒襄转过脸来。
“辟疆,你从如皋来,一路上,可听说什么新闻?”他问,饱满结实的宽脸上堆起亲切的笑容。
“哦……”一提起新闻,冒襄便首先想到他父亲已获朝廷批准调任的事,心里冲动了一下,想把它说出来,但是又觉得不必显得过于着忙,临时忍住了。他侧着头想了一下,微笑说:“倒有一件——却是个笑话。小弟数日之前,在常州遇见汤允中,他说最近阮胡子被我们禁制得狠了,颇有改悔之意,已经不敢再同我们捣乱,还托人传话,说什么‘有不改心相事者,有如此水!’我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便问他哪里听来的。他说是在扬州时郑超宗亲口对他说的。我又好气又好笑,当场抢自他说:你也是个老复社了,怎么竞相信起这等没根没蒂的话来?漫道阮胡子决不会这等说,就算他真说了,莫非你就相信?你真是个糊涂虫!若是超宗告诉你,超宗更是糊涂虫!”
冒襄一边说,一边想起汤允中被他抢白时的那副尴尬相,就忍不住笑。他准备让陈、吴二人听了,也大笑一常然而,出乎意料,陈贞慧听了之后,竟然一声不响;吴应箕却突然睁开眼睛,凝视着冒襄:“很好,很好!”他说,随即又把眼睛闭上了。
“嗯,辟疆,还有吗?”陈贞慧不动声色地问。
“这……后来,在来留都的船上,小弟遇到几个年轻士子,他们也在传说这件事,还拿来问我。小弟听得不耐烦,当场训诫了他们一通,叫他们不要乱传……”“妙,益发妙了!”吴应箕又大声说道,这一次,他没有睁开眼睛。
冒襄莫名其妙地瞅着陈贞慧。后者却朝他做了一个“等一会儿再给你解释”的手势。
“那么,那几个年轻士子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你知道么?”他继续问。
“这——小弟倒没细问。只记得他们是从姑苏来的,还去过常熟,打算谒见钱牧斋。结果牧斋还真见了他们……对了,仿佛他们还去过扬州。”
“行了!”吴应箕一欠身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不必再问了,如今已是清楚不过,追源肇始,就是他——郑、超、宗!”
斩钉截铁地下了这个判断之后,他就踱了开去。在此之前,他同陈贞慧显然有过争论,所以这会儿显出有点傲然自得的样子。
“可是,超宗这样做,究竟所为何来?”陈贞慧捋着胡子,沉思地问。
“所为何来?”吴应箕偏过那张长满刺猬似的胡子的瘦脸,尖刻地说,“就为的他心志不坚,见利忘义!发表《防乱公揭》那一回,让他具名,我瞧他就挨挨延延的不爽快;后来又听说他同那个造园子的计成搞得粘粘糊糊的。计成是什么人?
阮胡子家的一名无耻清客!可超宗却巴巴地把计成请到扬州去,帮他造什么影园——我瞧,八成那时他们就勾搭上了!今日之事,可谓由来已久!”
陈贞慧摇摇头,显然并不满意这个解释。不过,他也没有立即反驳,却把脸转向冒襄:“辟疆,是这么回事——今年三月二十八的虎丘大会,原本推定了是由郑超宗和李舒章两位主持,如今日期将届,小弟怕有变动,前几天路过扬州,特意上影园去访超宗,想打听备办得如何。
那天,他正忙着指挥人抄写传单,见了我就兴冲冲地一把扯住,拖到书房里,一五一十说了一大篇,无非是一切准备停当,要我放心之类。末了,还硬要留我吃饭。小弟见他一番盛情,也就没有推辞。不料,席间他却说出几句话来——“说到这儿,陈贞慧就顿住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吴应箕,又漫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正坐在靠后那一排椅子上的顾眉和李十娘。
“啊,超宗他说了些什么?”冒襄好奇地问,同时他已经多少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陈贞慧仍不说话,他又捋起胡子来。机灵的顾眉似乎觉察到了。
“哎,侯相公他们怎么还不来?把人家的腰都坐酸了!”她忽然说,舒展了一下纤细的腰肢,把脸转向十娘:“姐姐,我进来时,瞧见你轩前那一株梅花,还开着几枝。这会儿月亮上来了,暗香疏影,想必清艳得很哩!你陪我去瞧瞧好么?”
说着,也不待答应,她就一手抱起波斯猫,一手挽住十娘的胳膊,站起来,又回头朝陈贞慧嫣然一笑,做了个鬼脸,然后迈着婀娜的步子,双双走出门去。
陈贞慧目送着她俩的背影,微笑着摇摇头。当他转向冒襄,吴应箕已经冷冷地开口了:“他要我们饶了阮胡子!”
冒襄一惊:“啊,他、他真是这样说?”
“不,他还没有这样说。”陈贞慧连忙更正,“超宗也只是告诉我,阮胡子最近颇思改悔之类,同你在汤允中那儿听来的差不多。
不过——“他转过脸,看了看门口,然后走到紧挨着冒襄身旁的一张椅子坐下,凑在他耳边低声说,”席问,他还说到‘门户交争不已,终非社稷之福’,劝我们勿为已甚。还说,这并非他个人私见,吴中、云间诸君子,多有同感云云。“说到这里,陈贞慧有意停顿了一下,仿佛要让冒襄品味清楚这些话所包含的意思,又像要观察一下他的反应。看到冒襄没有做声,他又接着说:“若是果真如此,这事只怕会闹大。超宗背后,更有何人主使?他们意欲何为?此刻尚不清楚。不过瞧这来势,小弟估计三月二十八虎丘大会,必然有事!我们倘若不欲就范,须得做好应变的准备。子方、朝宗、太冲他们几个,是靠得住的。要先同他们商量,定出个对策来。不过在这儿不行。小弟之意是今晚早点散席,一起回到你下榻的河房去,从长计议,你意下如何?”
冒襄用心地听着,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几,没有立即回答。现在他也感到问题严重——比他原来猜想的严重得多。“吴中、云间诸君子多有同感”,这个“多”究竟多到什么程度?会不会是郑超宗l有意夸大其辞?嗯,看来不大可能。郑超宗是个精细小心的人,如果事情不是发展到相当程度,他已经感到有把握的话,绝不会贸然向陈贞慧作那样的试探。而且,瞧这阵势,郑超宗也只是个跑龙套的,他背后必定还有牵线的人。不过,最令人弄不明白的,是对方到底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目的和打算,如此起劲地要为阮大铖开脱?
因为对方应当很清楚,这样做,绝对不会得到他们这一群年轻领袖的同意。强行翻案的结果,很可能会导致社内的分裂。然而,令人困惑之处恰恰在这里:他们甚至不惜冒分裂的风险,也要干。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冒襄心头忽然一动,脱口而出地问:“主持今年大会的,还有一个是李舒章?”
“嗯。”陈贞慧点点头,“怎么——”
“今日之事,会不会与他们有关?”
“不会吧,舒章倒不像是那种人。”
“小弟是说,几社——”
冒襄刚把这两个字说出口,陈贞慧的目光忽然闪动起来。他回过头去,瞧了吴应箕一眼。后者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咬紧牙齿,重重地“哼”了一声。
虽然冒襄没有把话说完,但陈、吴两人都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前,复社虽说是全国最大的一个文社,但它最初并不是白手起家,而是合并了东南地区十多个小社组成的,其中包括江南的应社、松江的几社、中州的端社、莱阳的邑社、浙东的超社、浙西的庄社、黄州的质社等等。论名声之响、实力之强,除了应社之外,就要数松江府的几社。旧几社的一批人,以杜麟征、夏允彝、陈子龙这样一些有名望的人物为核心,在复社内自成派系,对社事常常保持着独立的见解。在复社的领袖张溥在世时,他们还有所节制;自从张溥于去年五月病逝之后,这种倾向就更加突出了。旧几社的一派人,对于老应社的骨干成员如孙淳、吴韶、吴应箕,以及陈贞慧、冒襄、侯方域这些新崛起的青年领袖,尤其不买账。这一次虎丘大会,就是由于他们的反对和阻挠,使吴应箕这一批人争不到主盟者的席位,而不得不让郑元勋——也就是郑超宗出来,同几社系的李雯共同担任主盟。吴应箕等人对此早已十分恼火,私下认为旧几社的那一派人这样做,最终目的是企图夺取复社的领导权。
加上在对待阮大铖的问题上,几社那一派人又一向持有不同的见解。
现在,会不会是他们从中捣鬼,想利用这件事来进一步打击吴应箕等人的威信?
这种可能性确实不能排除。
“如果真是几社,”陈贞慧沉思地说,“那么,虎丘大会上一场剧斗,只怕就在所难免了。”
冒襄和吴应箕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他们各自皱着眉头,谁也没有做声。
“自然,这事还仅是猜测,未必便是如此。”陈贞慧继续说,慢慢地捋着长胡子。他抬起头望了望正在沉思默想的两位社友,忽然提高了声调,讥讽地说:“不过,小弟以为他们最好不要出此下策,以免弄巧反拙,自取其败!”
“啊,定生兄是说——”冒襄迟疑地问。
陈贞慧哼了一声:“想替阮胡子翻案,谈何容易!虎丘之上,他们不动则已,若敢动一动这个题目,我管教他这个所谓盟主,当场易人!”
吴应箕慢慢地点着头,坚决地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万一不行,小弟也决不容彼辈如愿!”
他这样说了之后,三个朋友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再说话。最后,陈贞慧抬起头来,勉强一笑:“不过,小弟还是希望不至如此,以免社局伤残过甚。当然,也要做好准备,以防不测。所以,我们几个,还有子方他们,都一起到虎丘去,瞧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辟疆,你自然也是去的?”
“哦,小弟、小弟只怕去不成虎丘了。”冒襄忽然着忙起来,脸随即红了。
“怎么——”
“家父之事,今日刚得着信息。小弟打算明日赶回如皋,向家母禀告。”冒襄低着头说。于是,他把刚才拜访熊明遇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啊,原来令尊大人已获改调,可喜可贺!”陈贞慧拱着手微笑说。
吴应箕却没有做声。
“那么,”陈贞慧说,仍旧带着微笑,“既然令尊大人的事已见眉目,辟疆兄就更可放心去赴虎丘之会了。令堂大人处,就由贵价回去报信,也是一样的。”
“定生兄有所不知,家母荏弱多病,为此事近半年来又忧伤殊甚,已数度卧床不起,至今汤药未断。且吾家除小弟之外,别无兄弟可奉菽水。弟此次出来,固是万不得已,其实心中日夜不安,如今得此消息,正恨不得身生双翼,飞归慈亲膝前。
此外万事,都不是小弟所敢过问的。”
“孝者,人之天性。弟本来也不敢相强,只是眼前此事,关乎社事全局,而且迫在眉睫,弟才冒昧相劝。其实所耽搁者,不过一二十日,还望我兄三思!”
“这……小弟正恐耽搁,才决意不赴会的。”
在一旁瞧着两人对答的吴应箕,显然越来越不耐烦。他终于插进来说:“辟疆,你别是有点怕吧?”
“啊,我怕?”
“嗯,我瞧你是害怕几社那帮子人,你还怕得罪阮胡子,怕得罪建虏、流寇!”
吴应箕的话尖刻得像一把刀子。
冒襄的脸顿时涨得通红,随即冷笑着说:“次尾兄虽欲行激将之法,其奈小弟归家之志已决,非言语所能打动!”
“嘿嘿,又何须吴某来激将?辟疆兄近半年来之行事举止,外间早已啧有烦言。
不过,也许辟疆兄充耳不闻罢了。”
“次尾兄!”陈贞慧显然看出势头不对,打算加以阻止。
“不,应当说!也免得辟疆兄他日怪我等知而不言,有失交友之道!有人说,沙场将士舍生忘死,浴血苦战,为大明力撑危局,身为‘复社四公子’的冒先生却为其尊大人调离讨贼前线竭力奔走,公然向朝廷上救父万言书!又说,复社诸子平日倡言忠君爱国,恪尽臣责,以士林表率自命,不知冒先生之所为,是否堪称表率?”
吴应箕本来还想说下去,发现陈贞慧正拼命地朝他使眼色,才临时住了口。
冒襄像挨了一记闷棍似地呆住了。对于这一类的责难非议,他虽然已经多少估计到,但是,如今由吴应箕当面说出来,仍然使他受到猛烈冲击,感到羞愤难当。
陈贞慧连忙站起来,摇着手:“哎,没的事!别听次尾瞎说!”他转向吴应箕,继续使着眼色,“次尾,你哪儿听来这些混话?怎么我就没听到?——哎,算了,不谈这事!好端端的自家人,伤了和气,何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