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秋天乡试的日期愈来愈逼近,董小宛的心情也变得愈来愈焦急不安。
两个月前,在金山脚下的船上,多亏了方以智等人的热心撮合和督促,冒襄终于在最后一刻里回心转意,答允了董小宛的婚嫁要求。他还当着众人的面同董小宛约定,到秋天便来苏州接她,然后两人一起到南京去参加乡试;待考试有了结果之后,再来商办迎娶的事。现在五月早过,六月也结束了,七月已经过去了十天,可是冒襄仍旧音影全无……董小宛是五月底回到苏州半塘的。一到家,她就申明两条:一、从此洗净铅华,不再接客,一心一意等待冒襄来接她;二、从当日起,她不再吃荤食,实行斋戒诵经,祈祷菩萨的保佑。本来,董子将自女儿走后,被债主一天到晚上门追逼,弄得焦头烂额,走投无路,忽见董小宛去而复回,不禁喜出望外。这一回他有了经验,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硬拦是拦不住的,弄不好,还会落得个人财两空。所以他一反旧态,开始竭力讨好女儿,对董小宛申明的两条不但没有反对,而且自告奋勇,不辞辛苦地到如皋跑了一趟,求见冒襄,当面禀告这件事。结果,据他说,冒襄表示信守前约,立秋后便来接董小宛上南京,还打赏了董子将十两银子。董小宛得到这个消息,心志更加坚定,每日在观音娘娘跟前上香祷告,也更加勤快虔诚。不过,时至今日,冒襄还不来接她,甚至连信也没有一封,董小宛就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了……董小宛刚刚吃过晚饭,照例又倚在闺房的小窗前,打起帘子,朝楼前不远的山塘河眺望。
火红的夕阳,已经落到了柳林后面,天色渐渐暗下来,几只回巢的鸟儿在水边匆匆飞过,河面上,除了三四只小划子外,暂时还看不见其他船只。眼下已是夏秋之交,天气本来就够热,加上这会儿连一丝风也没有,院子里的树木都静静地垂下枝叶,只有成群的知了,在看不见的地方,一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呜叫,更增加了人心上的烦闷。董小宛不停地打着蒲扇,身上脸上仍旧一个劲儿地淌汗。但她忍耐着,没有离开窗户。因为三个月前,冒襄到半塘来访她的时候,也是在傍晚。她觉得,这一次说不定他也会在这个时候来到。何况天气这样燠热,假若冒襄今天已经到了苏州城,也很有可能要待到傍晚凉快些再动身来访她。“哦,虽说他本来用不着拐到苏州去,可以径直从浒关到半塘来。不过谁知道呢?冒郎不比别人,需要应酬的朋友、处置的事情很多……”一想到冒襄也许到了苏州,却不急着首先来找自己,董小宛禁不住有点埋怨:“哎,他是多么不懂得人家的心啊!”不过,随后她便责备起自己来:“你算个什么人?冒公子他答应娶你,肯这样远道迢迢来接你,就是天大的情分啦!别要不知足,只要他来了,迟一点早一点你可千万不能计较!”这样数落了自己之后,董小宛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她不再胡思乱想,睁大眼睛,热切而专注地向远处眺望,等待着航船的出现。
终于,在通往苏州那边的河面上,几点明亮的灯火闪烁着,从沉沉的暮霭里浮现出来。接着,出现了一艘船的轮廓。董小宛顿时紧张起来。她忘了打扇,全神贯注地盯着,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祝祷。只见那船越驶越近,轮廓也越来越清楚,那是一只“七里虱”,船舱里坐着的,依稀是个方巾儒服的文士。“啊,那是他吗?是他吗?”董小宛惊惶地想,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随后,一下子又像停止了似的,因为那只船已经驶近离院门不远的那个码头。董小宛觉得,它立即就要靠岸,她日夜思念的冒郎马上就要从放下的跳板上走下来了!
但是,那只船并没有靠岸,它在船尾那支轻快地摇动着的大橹催动下,拖着一条发亮的水线,不慌不忙地驶过去了。“不,不是的。”董小宛喃喃地对自己说,眼睛没有离开那只船。她还怀着一丝希望:谁知道呢?也许真的是他,只是由于船家一时疏神,走过了头还没觉察,马上就会转回来的……然而,那只“七里虱,,并没掉转头来,它越去越远,终于消失在黄昏的薄暗里了。
董小宛失望地回过头来,“嗯,眼下时候还早,冒郎未必就能赶到。上一次,他也是齐黑以后才来的。”这样安慰自己之后,她感到站得有点累了,就去搬来一把椅子,在窗前坐下,一边打着扇子,一边继续守候。
天色越来越暗,树上的知了也叫得愈来愈起劲,周遭的热浪紧紧地围裹上来,把人闷得连气也有点透不过了。可是董小宛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她的一双眼睛也始终没有离开山塘河面。正当她感到闷得实在难受,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脸上忽然像给一根鹅毛轻轻拂了一下,感到一丝凉意,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F……说也奇怪,周遭的热浪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以对付的敌手似的,悄悄地、分明地退下去了。渐渐地,那鹅毛样的清爽感觉变得清晰起来,有力起来。董小宛的一缕鬓发开始摇摆。接着,她发觉衣衫也在飘动,……蓦地,一道曲折的闪电划破了沉沉的夜幕,原来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乌云密布。这时,树上的知了早已停止了呜叫,潮湿的空气到处弥漫,看来,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了。
董小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正打算闭起眼睛歇息一下,忽然又想到:啊,要是下起大雨,冒郎不知道还能不能动身前来?一旦意识到这场雨对于她来说,很可能不是好事而是坏事,董小宛顿时又紧张起来,恨不得立即把眼前的凉爽赶跑,把刚才的闷热重新召唤回来。
“娘,陈小官又来了,你见他不见?”丫环寿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气问。
董小宛错愕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毛:“什么见不见?我不是早说了,他若再来,你只管替我赶走就是!”
“可是……”
“我不听,不听!让他走,快走!”董小宛厌恶地捂着耳朵叫嚷。
“是!”寿儿答应了一句,却仍旧挨延着。这时,董子将的喝骂声在楼下响起来:“好呵,原来又是你这个臭叫化子!你来干什么?啊,你来干什么?”
只听对方含糊地应了一句什么。紧接着“啪”的一响,然后就是陈小官的惊叫:“啊,你打人,你为什么打人?”
“老子就打你这个臭叫化,怎么样?你走不走?不走老子还打!”董子将得意地说,不难想象出他那副狞笑的模样。
寿儿瞧了董小宛一眼,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去,接着又“咚咚咚”地下了楼。
“哎,你还呆着干什么?走,快走呀!”只听她催促说。
好一阵没动静。然后,才听见陈小官说:“好,我走,我这就走,——不过,你们可别得意过头了,小爷当初可是花过大钱的!
如今把我榨干了,你们就翻脸不认人,只想挑那高枝儿攀。也不想想,人家姓冒的会要你?耍你罢啦!哼,就摆出这么副面孔来了!八槐叻薹薜厮担槐咦叱龊竺湃チ恕?董小宛侧耳听着,轻轻舒了一口气,重新在窗前坐下来。这个陈小官,说来可真是个轻贱骨头。他本是铜桥玎一户殷实人家的独生子,今年也才二十二三岁,天生的不喜读书,只爱游荡玩耍。
早年他爹在世,总还有个人管着;后来他爹一死,他娘又只知溺爱儿子,这陈小官就愈加放纵起来。不知怎的,几年前,他竟迷上了董小宛。初时也只是来喝杯茶,求幅画儿,偶尔也留宿一晚半晚。
那时小宛的娘还在,见他舍得出银子,倒也以礼相待。谁知,他竞因此生出了妄念,想把董小宛娶回家去。其实小宛哪会看得上他?
便是平日陪茶侍寝,也是被娘逼得紧了,没奈何敷衍他一下。但是陈小官却不知趣,一心以为是银子花得未足,从此便加倍挥霍起来。今儿二十、三十,明儿五十、一百。小宛的娘是个惯家子,见钱就收,还时时拿些暖心的话来笼络他,弄得陈小官愈加死心塌地。
不到两年工夫,竟把好端端一份家业荡个精光。小宛娘眼见他已经穷态毕露,仍旧天天上门来纠缠,赶又赶不走,便干脆带了董小宛去跑黄山、白岳,一走就是两年,为的是让他死了这条心。今年初,董小宛回到半塘之后,听说陈小官已经连祖屋都变卖了,亲戚朋友谁也不肯收留他,只好带着老母住进了养济院,其实同乞丐差不多了。谁知,陈小官一听说董小宛回到了半塘,竟又巴巴地找上门来。起初,董小宛一时心软,也周济过他一两半两。谁知他就想差了念头,以为董小宛对他依旧有情,还疯疯癫癫地逢人就说,他好比唐人小说中的那个落难的荥阳公子,董小宛就是那个多情多义的妓女李娃,他们不久就会共谐琴瑟之好了。此后,他就不歇地上门。董小宛见不是头,叫她爹和寿儿下狠劲儿赶了他好几次,还吓唬要把他缚去见官,陈小官才来得少了些,不过,仍常常会冷不丁从后门踅进来,伸着巴掌讨钱。董小宛早就吩咐过,碰上这种情况,寿儿就该毫不犹疑地把他轰走。可是这个鬼丫头也不知得了他什么好处,仍旧一次一次地替他上来通报。
董小宛摇摇头,竭力摆脱这种烦心的干扰。她又把目光投向山塘河,“哎,莫非今天又是空等?”她不安地想,同时开始在心里计算着:今天已是七月初十,距八月初十的考期只剩下一个月了,除掉路上花去的时间,到南京也就只有两三天的宽余;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准备,两三天的时间是最起码的了。那么,就是说,除非冒郎临时决定不去应考——这是不可能的——否则,他必须最迟在这一两天内来到苏州。这一两天内他要是不来,就不用指望他会来了!这样一想,董小宛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啊,难道真像陈小官所说的,他是在骗我?”这个念头一出现,她不由得呆住了。的确,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说也奇怪,在苦苦追求冒襄的几个月当中,她尽管想得不少,想到过他会冷淡她、讥笑她、拒绝她,甚至骂她、打她,可偏偏不曾想到过他会欺骗她。即使是现在,她也仍然不大相信他会这样做。
然而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了,要摆脱它却不太容易。
“哼,你只不过是个风尘女子,人家可是个贵家公子爷。他欺骗你一下有什么奇怪!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难道还少吗?”她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啊,不,不会的,冒郎可不是这样的人!”另一个声音急急忙忙争辩。
“你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凭什么?你究竟了解他多少?”头一个声音质问道。
“凭我的心!凭我同他一个月的朝夕相处。我知道他不会这样做,我相信他!”
另一个声音自信地回答。
头一个声音:“纵然他本无心骗你,可是你把他逼得太紧了,他没有办法,扯个谎,哄哄你,好把你打发走,也是有的。”
另一个声音:“可是、可是当时有许多人在场,大家都是听见的呀!”
头一个声音:“听见又怎样,这些事儿,在他们眼里,本来就是闹着玩,成了也就成了,若要反悔,也只是一句话!又不是明媒正娶,莫非你还能到衙门去告他?”
另一个声音:“冒郎若真的这样对待我,可是太狠心了……”头一个声音:“哼,你现在才知道?公子哥儿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还是早早绝了这份痴心妄想吧!”
就这样,两个声音越往下争论,董小宛的心就越往下沉。她瞪大眼睛,失魂落魄地坐着,甚至雷声夹杂着闪电不断在窗前隆隆滚过,倾盆的暴雨开始在屋外咆哮翻腾,她都完全没有觉察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江面上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笛子的吹奏声。宛转、悠扬的旋律穿越重重雨幕,飞进窗子里来。那是一曲古谱的《梅花三弄》。吹笛子的人显然是个高手,只听他不慌不忙地吹着,并没有故意提高调门,可是无论是雷的轰鸣,还是雨的喧阗,都始终不能把他的笛声掩盖祝相反,当你留神去倾听时,就会被那美妙的旋律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让你的心去追随它,以至忘却了其他声响的存在。起初,董小宛呆呆地听着,渐渐,她的眼睛发亮了。
“啊,冒郎,冒郎!”
她尖声大叫,猛地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刚奔到门口,就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原来是丫环寿儿。寿儿想搀住她,可是董小宛粗暴地把她一把推开。
“啊,冒郎,冒郎!”她兴奋地、重复地嚷着,飞快地奔到楼下,连雨具也不去拿,光着脑袋冒着哗哗而下的大雨,穿过院子,一直向山塘河奔去。待到被女主人的举动吓了一跳的寿儿,撑着油纸伞赶出来时,董小宛已经被浇得浑身湿透,却仿佛毫无知觉,正在那里焦急地张望着,侧耳倾听着。
“娘,你、你这是做什么?”寿儿战战兢兢地问。
“吹笛子的人。”董小宛含糊地说了一句。
“吹笛子?谁在吹笛子?”寿儿莫名其妙。
董小宛没有回答。是啊,究竟是谁在吹笛子呢?刚才,她还以为是冒襄。可是,等她赶出来寻找时,码头上却空荡荡的,既没有船,也没有人,而且连笛声也忽然消失了……董小宛失魂落魄地站着,呆呆地望着在潇潇暮雨的笼罩下,正变得愈来愈昏黑的河面,两腿一软,坐倒在泥地上。
二
董小宛的担心并非没有根据。冒襄确实临时改变了主意,没有依约到苏州去接她。他独自带了冒成和另外两个仆人早早到了南京。就在董小宛冒着倾盆大雨到山塘河畔去寻觅他的那个夜晚,冒襄正在秦淮河畔他下榻的桃叶河房里摆酒宴客。
他这次匆匆赶到南京来,与其说是为了准备应考的事宜,毋宁说是由于心绪不佳。说来也怪,尽管他父亲的事情算是彻底解决,朝廷已经下达调令,让冒起宗离开左良玉军,前往湖南宝庆上任。
从此以后,他再也用不着风尘仆仆地到处奔走求告,去窥测权贵们的脸色。可是,这一切并没有使冒襄变得轻松起来。当最初那一阵激动和高兴过去之后,他又开始变得闷闷不乐。要说原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是因为时局。虽然目前时局确实比较紧张,张献忠的农民军自从于五月攻克了庐州之后,又连陷无为、庐江,并在巢湖操演水师,大有进军江南之势。最近,监军太监卢九德命总兵官黄得功、刘良佐二军攻击,结果却在峡山一线战败。现在黄得功已退守定远。不过,冒襄估计明朝在长江一线还有重兵把守,农民军还不至于一下子就攻得过来。他也不是因为陈圆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况且他冒襄也不会把一个女子看得这样重。
至于董小宛,在冒襄的心目中,分量就更轻了……总而言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他只是打心里觉得烦闷、无聊,对什么也提不起劲头来。尽管眼下他正以主人的身份坐在宴席前,却怀着一种冷淡的、甚至是反感的心情,默默地注视着兴高采烈的客人们在那里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只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才偶尔加插一两句,或者做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本来,冒襄也没有心思摆酒宴客,只是顾杲和梅朗中巴巴地找上门来,说是最近许多社友都陆续来到南京,平日难得一见,要叙一叙,乐一乐,并且说明要敲他的竹杠。冒襄不好推辞,虽说由于乡里灾荒,加上为了父亲的事使了不少钱,如今他手头已远不如前时宽裕,也只好硬着头皮,拿出百把两银子来,由着他们去弄。
结果,今天晚间来的客人还真不少,除了梅、顾二人外,还有吴应箕、陈贞慧、余怀、张岱和冒襄的拜把兄弟陈梁、吕兆龙以及其他一些认识和不认识的社友,总共有二三十人之多;又把顾眉、李十娘请来侑酒,就在水阁里设了五席。冒襄、陈贞慧、梅朗中、余怀、张岱和李十娘共一席。席上,大家东拉西扯地说些新闻、趣事,由于冒襄始终表现出一种冷冷的神态,同席的人受到他的影响,气氛始终热不起来。
相比之下,倒是其他几席又是猜枚,又是行令,大笑大叫,好不热闹。陈贞慧早就发现了这种情况,但是弄不明白冒襄为什么这样子,又不好问。余怀和张岱两个受不了这份冷清,借口敬酒,双双离开座位,走到旁的桌子去,赖在那儿久久不回来。
这一下,席上的气氛更形冷落。末了,连梅朗中也有点坐不住,时时露出想要离开的样子。陈贞慧见状,只好一边用眼色止住梅朗中,一边起身去把余、张二人拖回来。但冒襄还是那副样子,毫不改变。
陈贞慧一连几次投去询问的眼色,他都只当没看见。陈贞慧无可奈何,正想寻个题目,打破这种僵局,忽然听见有人大声说:“你我也不用争,就请定生他们几位评一评!”
陈贞慧回头一看,方脸大眼的陈梁正扯着顾呆,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两个人看来都喝得不少,陈梁从脸上一直红到了脖子,顾杲的脸却有点发青。他们各自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互相牵扯着,已是醉态可掬。
陈贞慧不由得一笑,问:“噢,你们要我做什么?拼酒我可不行!”
“不!”陈梁放开顾杲,摆了一下手,打了个酒嗝,“是这么回、回事!刚才我说,崇祯元年起,到今、今年为止,宰相一共已经换过四……四十三人,可他硬、硬说是四十四。小弟让他数,他又数——呃,数不出,小弟要、罚……他酒,他还不服气。定生,你、你来评评看,这酒该……不该罚?你说!”
陈贞慧“噢”了一声,笑着说:“这可让你问倒了,我还真没有细数过哩!”
他回头问席上的人:“兄等有谁算过,到底是多少?”在座的几位听了,都面面相觑,又疑惑地摇摇头。陈贞慧只好转向其他桌子,大声问:“列位社兄!则良和子方适才问我,本朝十五年间,到底换过多少宰相?小弟蒙昧,无法回答,列位有谁知道的?”
其他几席的人听他这样一问,都停止了交谈;有些人不知就里,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直到陈贞慧又重复了一遍,大家才窃窃私语起来。热心的,就开始计算。
终于,有一个士子把桌子一拍,跳起来大声证实说:“是四十四人。”
陈贞慧回头一看,认得是冯班,便微笑起来,拱着手说:“啊哈!
到底是定远兄记性好!敢问其详?“
冯班先不回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把方巾推到脑后,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这才屈着手指头计算道:“崇祯元年人相者有:施凤来、张瑞图、李国谱、来宗道、杨景辰、李标、刘鸿训、周登道、钱龙锡、韩圹;二年:成基命、孙承宗、周延儒、何如宠、钱象坤;三年:温体仁、吴宗达;五年:郑以伟、徐光启;六年:钱士升、王应熊、何吾驺;八年:文震孟、张至发;九年:林钎、孔贞运、贺逢圣、黄士俊;十年:刘宇亮、傅冠、薛国观;十一年:杨嗣昌、程国祥、蔡国用、方逢年、范复粹;十二年:姚明恭、张四知、魏照乘;十三年:谢升、陈演;十五年:蒋德琼、黄景防、吴牲。一共四十四人!”
陈贞慧见冯班一口气地背下来,倒也佩服他记性好,正想夸奖几句,从另一张桌子上有人不慌不忙地说:“嗯,不对,还欠一个。”
陈贞慧循声看去,说话的那个人长得又高又瘦,坐在椅子上也比旁的人高出几乎一个头,原来是冯班的胞兄冯舒。
陈贞慧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冯班气呼呼地说:“胡说!一个不欠,就是四十四人!”
“不对,是四十五人。”冯舒仍旧是那么慢条斯理。
“四十四!”
“四十五。”
“那好,你说,那一个是谁?你说!”
“你不妨再想想。”
“我想不出,我要你说!你说,听见没有?”冯班直着脖子嚷,眼睛瞪得像要从眶子里蹦出来,那个酒糟鼻子显得更红了,活像一只发怒的雄鸡。
冯舒却全不理会弟弟这一套。“要我告诉你,本来也未尝不可。”他慢吞吞地说,“但我的意思是要你自己先想一想,你却连想也不想,就来问我;那么我就得想一想,这样答应你好不好?自然,这是不好的。所以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在座的客人们见他们兄弟这样抬杠,都忍不住笑。同时,也猜测起冯舒所说的那漏掉的一个是谁。有人说是黄立极,也有人说不是,甚至还有人对冯班已经数出来的人也提出异议。于是又各抒己见,互相争论,结果越算越糊涂。陈贞慧眼看争不出个结果,只好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对陈梁和顾杲拱手说:“十五年间,宰相换了四十余人。此事实属亘古未有。我辈生于斯世,尚且闹不清楚,后世之人只怕就更糊涂了。”
话刚说完,就听吴应箕冷冷地说:“十五年间四十余相,若所进者都是君子,所退者都是小人,原也无妨。奈何十五年中,却是小人日众而君子日稀!”
大家静了一下,仿佛在体味这话的内涵。忽然有人把桌子拍得“砰”的一响:“不错!我瞧温体仁、杨嗣昌、薛国观这几个就是欺君误国的罪魁!”
“骂得好!还有王永光、蔡国用、谢升!”另一个大叫。
“钱士升呢?此公也不是好东西!”又一个深沉的声音响起来。
有人表示怀疑:“钱士升尚非小人……”可是他立即遭到好几个人的同声反驳:“他起用唐世济!”
“他逼走文震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