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黄宗羲最后离开刑部衙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不知是终于明白这位小弟并不是可以简单地压服的呢,还是被他那一腔凛凛正气所感动,徐石麒从盛怒地要把黄宗羲轰走,到最终又收回成命,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仅把黄宗羲留了下来,而且怀着对这位小弟的新的了解和爱重,同他谈得很多,很深入。他列举了种种事实,说明朝廷的黑暗和腐败,以及处身在这样一个环境当中,应当怎样小心谨慎,绝不可任性胡来。为着说服黄宗羲,徐石麒甚至把朝廷最近发生的一件尚未完全公开的大事,也同他谈了。据说事情是这样的:原来,自从松山失守之后,皇上十分恐慌,一心设法同清军媾和,但又担心群臣知道,会起来反对阻挠,所以私下同兵部尚书陈新甲商量,决定背着外廷,派遣兵部员外郎马绍愉一行四人为使节,携带敕书到沈阳去同清方秘密交涉。这件事本来做得极为机密,一丝风儿也不透。不过,大约皇上也知道陈新甲的嘴巴不大牢靠,所以曾经反复叮嘱他绝对不能向外泄露。谁知陈新甲仍旧忍不住,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当时奉命赴陕西对“流寇”作战的总督傅宗龙,傅宗龙临行前又告诉了内阁大学士谢升,谢升又向外廷的言官作了透露。消息就此传开了。
起初言官们还半信半疑,于是一窝蜂地弹劾谢升,说他造谣惑众,用意却在试探皇上的态度。皇上查知是陈新甲露的底,心中自然恼火,但还是宽容了他,只把谢升罢官了事。不料偏偏事有凑巧,就在前几天,马绍愉把一份关于和谈情况的秘密报告送给陈新甲。
陈新甲看过之后,随手放在书案上就离开了。他的家童误以为是日常战报,竞冒冒失失拿去给外面传抄。于是一下子真相大白,满朝哗然。皇上正为清军方面提出的苛刻条款而苦恼踌躇,冷不防外廷闹将起来,不禁又惊又气,一查泄密的原因,顿时火冒三丈,震怒异常,立即下严旨切责陈新甲,今天又把陈新甲逮捕入狱。看样子,大有要把他置于死地之意。黄宗羲进府时所碰见的那三位官员,就是陈新甲平日的好友,特地来向徐石麒求情,请他帮忙设法从轻发落的。
说完这件事,徐石麒捋着胡子,沉重地喘了一口气:“按说呢,陈某身为大司马,执掌兵部数年间,无尺寸之功,反使边关重镇四座、内地重镇七十二座,分别沦于建虏、流寇之手,藩王七人遭杀戮,可谓罪有应得。惟是议和之事,显系奉皇上之旨,不过如今败露,他纵欲申辩,又有何用?便是愚兄审理,也惟有判他一个‘蔽主专擅,私款辱国’而已!所以贤弟口口声声说为臣之道,在于直言不讳,又岂知审时度势,尤为重要!陈新甲不识时务,事发之后,他不深自引罪,还直陈其功,这就无异是拿皇上的过失来张扬,所以非死不可了!此事近在眼前,贤弟难道还不该深省么?”
不知道是因为这件新闻太令人震惊,还是徐石麒的劝说起了作用,自此之后,黄宗羲没有再坚持原来的见解。他顺从地留在徐府吃了午饭,等新的一批说情者一到,他就辞了出来。
现在,黄宗羲骑着马,独自走在归途上。刚才在徐石麒衙里听到的那件新闻,在他心里所引起的吃惊和震动一直没有消失,毋宁说,使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混乱了。
因为朝廷和清军秘密议和的消息,尽管已经风传了好些日子,但是黄宗羲却一直希望这不是真的。事实上,黄宗羲也如同当时相当一部分朝野人士那样,认为山海关外的辽东以及奴儿干地区,本来就是大明疆土的一部分,如今在那里大胆妄为地建国称帝的女真族人,本来是明朝的臣民,他们对明朝的无情进逼,是一种犯上作乱的叛逆行为,对他们决不能饶恕,更不能承认他们的政权。而一旦同他们和谈,就无异于把他们置于同明朝平等的地位,这是万万不可以的。所以朝廷上下,一向以和谈为耻辱。加上崇祯皇帝又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也十分忌讳和谈。不过如今的问题在于,恰恰就是皇帝本人,竟然也暗中派人向建虏输款。在黄宗羲看来,这实在是一个极其不祥之兆。
“啊,难道局面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连皇上也觉得除了输款,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么?”黄宗羲惶惑地想。这种突然暴露的内幕,仿佛一下子清除了这些天来在黄宗羲眼前的许多迷离恍惚的遮蔽物,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看到:那道日夜危及大明政权生存的可怕裂缝,到底有多深。这一发现,同自己竟然成了锦衣卫鹰犬们侦查搏击的对象那件事交缠在一起,黄宗羲的心情就变得更加阴暗了。
如今,他已经出了宣武门,本该一直朝南,回方以智的住宅。
但他坐在马背上只顾想心事,竟不知不觉走差了方向,直到马儿在一堵坍塌了的破墙面前停住不走,才猛然惊醒过来。
“啊,我怎么会走到这里?这是什么地方?”他茫然四顾,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在一片废墟之间。前面的去路被瓦砾堵死,两旁是连接不断的颓垣败壁,丛生的野草灌木,还有满地的破砖碎瓦,却难得看见有梁柱和门窗。大约这片废墟已经存在多年,可利用的木料都早已被人取走了。如今,在断墙残壁之间,横七竖八地搭起了一些低矮肮脏的窝棚,还开出了几畦菜地。自然,也住了不少居民。
不过,看来他们都是一些来自城郊的流民,无处栖身,迫不得已才麇集到这片废墟上,所以景况特别可怜。此刻,黄宗羲竞看不见一个衣着哪怕稍为光鲜一点的人。
不论是挑担的、提篮的、徒手的,还是蹲在墙基上捉虱子聊天的,全都穿得那样破烂肮脏,而且大多数神情麻木、心事重重。即使偶尔响起一两声嬉笑,也都摆脱不掉绝望、凄凉的意味,只有那些个衣不蔽体的野孩子,似乎比较容易忘却人世的辛酸。他们成群结队地在风沙飞旋的瓦砾上撒欢,忽然又厮打起来,发出了响亮的、粗野的喧闹……“啊,原来京城里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我却从来不知道。”黄宗羲惊奇地想,一边打量着周围的情景,发现不远的路旁,有一个小小的茶寮,几个人正坐在里面喝茶。他想了一下,便驱马过去,跳下地来,对那个卖茶的中年汉子拱一拱手,问:“请教大哥,这儿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成了这样子,敢是遭了兵火么?”
那卖茶汉子长得腰粗体壮,神气粗豪。他打量了一下黄宗羲,却先不回答,伸出毛茸茸的左手,拿起一个粗瓷大碗,右手提起茶罐子,哗哗地满满斟了一碗茶,往黄宗羲面前一放,说:“秀才,你问的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儿,少说也该值他娘的三两银子!你若要我答你,须得喝了我这碗茶!”
黄宗羲怔了一下,疑疑惑惑地问:“不知大哥这茶……”那汉子哈哈大笑起来:“秀才放心!我纵然想诈你三两银子,你也未必拿得出;就算拿得出,你也未必肯!告诉你,我这茶只要一文大钱!”
黄宗羲这才放下心来。他伸手在袖筒里摸索一会,掏出一个铜钱,放在桌上,又拱着手说:“不敢请教大哥……”那汉子拿起铜钱,瞄了一眼,又放在手里掂了掂,撇着嘴冷笑说:“如今这种‘崇祯通宝’又轻又薄,只怕丢到水里都浮得起,有个屁用,只配给小孩玩儿罢啦!”
说完,他伸出头去,扯着嗓门吆喝了一声,把铜钱朝街心抛去。那群正在戏耍追逐的野孩子顿时一拥而上,喧呼争夺起来。
黄宗羲脸红了一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又把手伸到袖筒里,想挑个好点的钱给他。那卖茶汉子见了,却摇摇手说:“行啦,你秀才就别摸了!如今京城里,也就剩下这种‘鹅眼钱’啦!只怕你摸穿了袖子,还是一样!”
“哎,我说郝大哥,你别瞧不起这‘鹅眼钱’!赶明年,怕就要使到铁钱、铅钱啦!到时你再想找它,还没有哩!”一个上了年纪的茶客沙哑着嗓子插嘴说,他有一个又红又大的酒糟鼻子,头上扣一顶满是破洞的旧毡帽,下面露出乱蓬蓬的白发。
“怎么没有?”一个瘦瘦的、长得蛮俊的后生笑嘻嘻地接上来,“兴许到时这种崇祯鬼子钱统统都要废了,另造一种又亮又大的新钱呢!”
“嗯,要真这样,那敢情好!”老茶客眯缝着眼睛说,溜了黄宗羲一眼。
听着这两人一对一答,黄宗羲似懂非懂:“嗯,要把这些钱都废了,另造新钱,这是什么意思?”他想,不过,随后又自己笑起来,“瞧你!无非是市井愚民几句闲扯淡,你倒认真起来了。”
“秀才,你不是要问这地方怎么会成了这样子么?告诉你,这是天启六年那一场大地震弄的。打这儿一直往北,到刑部街,周围十多里地,都是这样。你只怕是头回到这鬼地方来,所以不知。”那个叫郝大哥的卖茶汉子瞅着他,瓮声瓮气地说。
黄宗羲“哦”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了:天启六年,也就是他父亲被魏忠贤迫害,死于狱中的第二年,听说北京发生了一场奇特的大震灾,毁坏房屋无数,还震死了不少人。当时都传说是上天示警……“这个——在下也曾闻说。不过,都整整十六年了,怎么还是这样子?”他半信半疑地问,一边回头去看那片废墟。
郝大哥呵呵笑起来:“秀才,你可问得真逗!怎么还是老样子?
它不是这样子,还能怎么个样子?莫非你还想皇帝老儿大发慈悲,把‘三饷’全免了,好让大伙儿把房子建起来不成?“黄宗羲怔了一下,脸顿时沉了下来:“不错,这话也许是事实,可是此人说到皇上的那种口吻神情,却大是不敬!”黄宗羲觉得有必要告诫对方几句。但是接下来听到的话,却更使他吃惊。
这是那个俊俏后生。他笑嘻嘻地瞅着黄宗羲:“要它不是这个样子也不难,不过,那可得等到——”说着,他憋起嗓子,用河南小调唱起来:“吃他娘,穿他娘……”他本想唱下去,那个郝大哥回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就临时停住了。
然而,黄宗羲已经听懂了。还在江南时,他就听说,李自成为着煽惑群众,收买民心,不久前曾造了几句民谣,道是:“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现在这青年唱的,不就是那支民谣吗?蓦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黄宗羲心中一闪:“啊,他们是流贼的细作!”
他的脸色不由得变了,一刹那间,吃惊得连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后又差点儿要拔腿飞奔,但是理智告诫他:千万不能有任何异常的表示!要不,在这个地方,他们随时都能把你杀了!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也为了镇定一下,他端起那一碗本来嫌脏、不打算喝的茶,咕嵫咕嵫地灌了下去,放下碗,抹抹嘴,偷窥了一下对方的神色。随即装出微笑,道过谢,转身离开茶寮。由于心慌,他上马时很费了点事,好不容易爬上马背,又不敢立即奔逃,慢慢地走出几十步远,估计那伙人再也赶不上了,这才在马屁股上使劲抽了一鞭,纵辔狂奔起来。
“常听人说,流贼细作已经遍布京师,我还不信,不想今日当面碰上了!”黄宗羲心忙意乱地想,不断加鞭,等马儿一直跑出了废墟,进入上斜街时,他才渐渐收紧了辔头。
不知是当年受震较轻呢,还是由于靠近大街,恢复得较快,这一带的房屋虽然也十分简陋,总算还像个样子,路上的行人也较多,整个气氛已不似先前那样荒凉诡秘。黄宗羲惊魂稍定,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又感到十分气愤:“真是岂有此理!
京师重地,怎么连流贼的细作混了进来都没人管?那些厂卫的缉事人都是干什么的?
为什么不赶紧来个全城大搜查,把这些家伙统统抓起来,该关的关,该杀的杀!照这样子闹下去,万一流寇真的打进来,怎么得了!”
他越想越感到情况严重,觉得有必要马上向巡捕营报告,让他们派人先把茶寮里的那几个人抓起来。“对,可别叫他们跑了!”黄宗羲想,顿时亢奋起来。可是,巡捕营在哪里呢?他焦急地四处张望,想找个路人询问一下。没等他拿定主意,在街道的另一头,远远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呼啸。那是一种凄厉的、惊骇的声浪,仿佛是屠夫追逐着牛羊,又像是烈风摧折着树木。那呼啸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路人走避的脚步声,店铺关门的乒乓声,爹娘和儿女的呼唤声,以及东西被碰翻、打破的声音……黄宗羲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景象弄糊涂了。他本能地打算跟着躲避。忽然,一切声音都停止了,路上的行人也全不见了。他正在不知所措,渐渐地又有了响动。不过,那是急骤的马蹄声,错杂而单调,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马上的甲士,个个衣履鲜明,神情冷傲,对于他们出现所引起的惊慌和混乱仿佛早已习以为常,不屑一顾。他们在离黄宗羲还有十来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随即跳下马来。
黄宗羲定神一看:“咦,这不就是锦衣卫的缇骑吗?好了,这下可不用到处找了!”黄宗羲想,连忙驱马上前,打算向他们报告刚才遇到的情况。
缇骑们却根本没有注意他。他们一下马,就向路旁的一个带篱笆的院子走去。
头里的一个一抬腿,“砰”地踹开了院门,其余的人跟着冲了进去。紧接着,屋子里就传出了喝骂声、哭喊声和乒乒乓乓摔家伙的声响。一个女人带哭的嗓音尖叫:“天哪!我们可是本分人家,怎么敢去做强盗哇……”黄宗羲吃了一惊:“怎么,莫非这里也藏着流贼奸细不成?”他连忙走过去,隔着篱笆往里瞧去,顿时呆住了。原来,这是一个靠种花出卖为生的人家。黄宗羲还记得很清楚,今天上午,他上徐石麒的衙门,行经这里时,还曾经怀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眺望过园子里的烂漫秋色,对那些五彩缤纷的秋葵、蓝菊、草本夹竹桃、海棠和璎珞鸡冠表示过由衷的喜悦。可是,如今这些花木正遭受着最无情的摧残,两个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缇骑,正在不声不响地以最冷静而干脆的动作,对花园进行着彻底的破坏。他们用利斧砍倒花木,用铁锤砸毁假山,还用沉重的战靴在苗圃上践踏过去……黄宗羲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他直瞪瞪地望着那些断头折臂的花木,那些五颜六色、狼藉满地的花朵。其中,在一株被齐腰砍断的秋葵的光秆上,伏着一只白色的小蝴蝶,大约它在这一场突然降临的灾难中躲避不及,受了伤,飞不起来了。
现在,它正抖颤着翅膀,在葵秆上艰难地爬行着,在它的身子后面,还拖着一条粘糊糊的“肠子”……黄宗羲瞅着瞅着,渐渐眼前的景象变了,仿佛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花园子,而是阴森可怖的诏狱。那些被砍倒在地的也不是花木,而是被锦衣卫拘拿入狱的东林党人。其中有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袁化中、周顺昌、高攀龙以及自己的父亲黄尊素,而且似乎连他——黄宗羲本人也在内……他们有的断颈,有的折臂,有的拖出肠子在挣命。地上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就是他们流出的脓和血……蓦地,黄宗羲发出一声低沉而钝浊的呼叫,用双手掩着脸孔,回头便走。他跌跌撞撞地奔到马前,爬了上去,挥动马鞭,直到跑回方以智的住宅,他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第二天一早,黄宗羲就吩咐黄安收拾行李,跟着陆符搬到城西的万驸马北湖园里去了。
四
崇祯十五年九月下旬,也就是距黄宗羲搬走之后两个多月,方以智收到在丰台做官的一位同年送来的十几盆名种菊花。他赏玩之余,一时兴动,便备下酒席,写了帖子,邀请平日要好的两位同僚——詹事府谕德吴伟业和兵科给事中龚鼎孳过来饮酒赏花。吴、龚二位都是老复社成员,吴伟业还是复社领袖张溥的得意学生。
三人在江南时,就已经彼此认识。不过,后来方以智到了京里,同吴伟业相处的时间久些,关系也比较密切。至于龚鼎孳,因为一直在湖北做官,不久前才调到北京来任职,过去方以智同他虽然有过联系,但是相知不深。而且对于这位合肥才子,方以智还说不上太喜欢,总觉得他过于八面玲珑,多少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
不过,方以智也不是那种心地浅狭的人,他看见对方经常上门,对自己颇为尊重,再加上吴伟业当面背后都一直在说龚鼎孳的好话,于是对这位新朋友也就渐渐热乎起来。
如今,方以智同两位客人坐在书房的明间里。那十几盆名种菊花就分成两排,陈列在台阶下。其中有什么“醉杨妃”、“银鹤翎”、“鸡冠紫”、“留仙绉”、“霓裳羽衣”等等,名色不同,姿态各异,正在晴和的九月阳光下,舒展着五彩缤纷的花瓣。阵阵清香,随着清爽的秋风飘到筵席上来。三位朋友已经着意观赏赞叹过一回,还分韵赋了几首诗,如今一边坐着闲谈,一边继续饮酒赏花。龚鼎孳是个爱说话的人,更兼交游广阔,消息灵通,所以照例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和方以智高谈阔论。吴伟业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很少插嘴,清秀的脸上始终带着温雅的微笑。
现在,他们已经转移了好几个话题,因为是随意而谈,所以也没有什么次序,一会儿谈起七月中田贵妃的病逝和她妹子入宫顶替,一会儿又扯到抄手胡同华家的专煮猪头肉,扯到不久前南京皇宫所发生的一桩离奇的失宝案,然后又回到北京,说最近有人在田弘遇府上见到了陈圆圆,比在江南时仿佛清瘦了些,却是更美艳了。
接着,他们就把陈圆圆同董小宛比较了一番。龚鼎孳认为董小宛无论如何比不上陈圆圆,冒襄皆因平日过于自负,这次落得了哑巴吃黄连,也怨不得谁;方以智却不同意,认为董小宛也许色艺稍逊,难得的却是人品端庄,没有陈圆圆那么多风尘气味。最后,照例是吴伟业出来打圆场,说陈董二人各有千秋,也正如眼前这菊花——“醉杨妃”和“银鹤翎”,观赏者可以各有偏爱,其实却未易轩轾,才把这场争论平息下来。这之后,他们就把话题转到战局方面,从不久前朝廷派出的援军在朱仙镇遭到惨败,谈到河南开封已经危在旦夕,又谈到兵部的昏庸无能。末了,话题回到眼下轰动朝野的那件大新闻——兵部尚书陈新甲一案上来。
“说来可笑之至!”方以智说,“陈老头儿自从在狱中上疏,乞求宽宥,被皇上驳回之后,如今又里外上下的一个劲儿送礼请托,昨儿竟送到我这儿来了!”
“那么,方兄必定是拒之门外无疑哕!”龚鼎孳微笑地问,白皙的脸上现出凑趣的神情。
方以智摇摇头:“小弟是照收不误!”
“哦?”
“龚兄奇怪么?”方以智瞅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据小弟看,陈老头儿今番自取其败,只怕是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了——只是可惜这一百两银子!他既然着人巴巴地送上门来,小弟若不受他,自必会有旁人承受。与其让别人承受,何如由小弟承受?譬如今日,小弟欲请二位老兄来此饮酒赏花,这银子便正好充作酒资,比之让那些俗物得了,拿去求田问舍,放债积谷,岂不胜似多多!
何况,陈老头儿平素贪婪得紧,这银子本非光明正大之财,就算白送一点给我们,他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肮ǘ︽苷0妥叛劬Γ坪跻幌伦用惶靼祝婧缶痛笮ζ鹄础?“好,好!密之,亏你做了几年京官,原来一点儿没变,还是江南名士的本色!
佩服,佩服!”说着,举起酒杯,同方以智对饮了一杯,又回过头,打算敦促吴伟业,却发现这位吴大诗人皱着眉毛,一脸不忍的神色。
“咦,骏公,怎么了,你?”龚鼎孳奇怪地问。
吴伟业轻轻叹了一口气:“陈大司马虽然有罪,却其实未至于死,你们又何必……”“啊哈,这一回,只怕他是死定了!”龚鼎孳笑嘻嘻地说。
“倘若他果真已是难逃一死,”吴伟业温和地责备说,“你们就更加不该如此。”
龚鼎孳怔了一下,随即睁大了眼睛:“喂喂,这一次可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我们!”
“可是……”
“可是什么?”龚鼎孳立即反问,他显然感到方以智的在场,而吴伟业的责备是冲着他们两个人来的,“可是我们不该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是不是?不过,只怕你可怜他,到头来他却未必感恩戴德,还要反咬你一口!”他尖刻地说。
“其实、其实他也没怎么得罪我们。”吴伟业红着脸分辩。
“没得罪我们?那么,‘二十四气’之说是谁捣鬼?主使者又是何人?哼,你别看他面子上同我们敷衍,骨子里邪门着哩!我就从来不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