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先生果然辩才不凡,想必是位‘状元’哕?”
他这样问,是因为苏州一带,打官司的风气十分盛行,讼师也最多,内中也分别等级,最高级的称做“状元”,最低的称做“大麦”。
这伙人最喜招揽是非,操纵官司,从中发财。
郝思平怔了一下,拱着手说:“不敢。”
“那么,董家欠下郝先生多少本息?”
“哦,董家与在下并无债务瓜葛。”
“然则阁下今日来此做甚?”
“这——是他们请在下来协理此事,所以……”郝思平似乎意识到对方口气不善,变得有点紧张,不像刚才那样神气活现了。
这时,钱谦益可就不容对方躲闪了。“胡说!”他猛地一拍桌子,黝黑的脸上顿时像罩了一层严霜,“你与董家既无债务瓜葛,便该回避远引,如今却硬来从中插手,百计煽惑,兴风作浪,竞至劫人做质,以图要挟,胡作非为,至于此极!分明是个刁顽不逞之奸徒。
若不严惩,王法何在!八赝方校骸崩慈四模“话音刚落,只听通往内舱的门里暴雷也似的应了一声,随即门帘掀起,四个衙役打扮的汉子如狼似虎地扑了出来,手中铁链一抖,把郝思平的脖子套住了。
这一手来得如此意外,不但张、郝二人猝不及防,就连刘履丁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钱谦益斜了一眼张秀,发现那大胖胡子脸色大变,浑身筛糠也似地抖个不住,便“噢”了一声,换过一副和颜悦色的脸孑L,对他说:“学生知此事全是这姓郝的奸徒从中捣鬼,与尊驾无干。不过,尊驾若仍扣住人质不放,却也难免担着干系。
如今就请去吩咐贵价,把人质送上船来,慢慢再谈不迟。”
张秀本来十分害怕,听说与他无干,心中顿时宽了一半,哪里还敢违拗,连忙走出舱外,大声招呼手下那几个仆人,把董小宛送上船来。
正聚在岸上等候消息的那群债主只听见船里大呼小叫,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看见要放人质,有几个机灵的便大声鼓噪起来,表示不同意。但是负责看守董小宛的那几个汉子,是张秀的家仆,自然服从主人。他们反而大声叱喝着,用棍棒挡开那些拥过来试图制止的债主,把董小宛送上了船。
这当儿,钱谦益已吩咐衙役把恨得咬牙切齿的郝思平暂且押到后舱看管起来。
看见董小宛走进船舱,他就喜孜孜地站起来。
董小宛这一次绝处逢生,自然感激得热泪交流,呜咽着跪拜下去。
钱谦益把她扶起来,着实抚慰了一番,然后吩咐跟上船来的董子将和寿儿,把她扶到内舱去歇息。
当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回过头来,瞧了瞧张秀。发现那大胖胡子正愁眉苦脸地呆在一旁,钱谦益便同刘履丁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一笑,对张秀说:“张兄不必过虑,钱某不才,尚能分清是非好歹。那姓郝的怙恶不悛,自应惩处;至于张兄,若不嫌弃钱某,倒想借重大力呢!”
张秀眼见郝思平被锁去,人质又被迫送回,今日已是一败涂地,心中正在七上八下,不知钱谦益下一步会怎样处置自己,忽然听见对方说出这么句话,他不由得一怔,疑惑地抬起头来。
“嗯,请坐着说话。”钱谦益指一指椅子,随即自己也坐了下来。
“弟素知张兄乃信诚君子,凡事都易商量。”钱谦益一本正经地说,目不转睛地瞅着张秀,“只是岸上那些人良莠不齐,其中难免杂有一二刁顽之徒。弟诚恐待会儿发放交割之时,此辈又来吵闹放泼,令人不欢。故此想请张兄届时在此作陪,助我督促弹压。以张兄在彼辈中之威望,此事当不难办到,不知能应允否?”
张秀本来正睁着一双金鱼般的鼓眼睛,疑惑地瞅着钱谦益。
听了这话,他的脸色变了,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摇着手说:“啊,这个、这个……”他分明想拒绝,但在对方目光的逼视下,却始终不敢说出口。
坐在一旁的刘履丁,这时对于钱谦益的手腕和魄力已是由衷地信服。他看见张秀狼狈万状,倒也不想迫之太甚,便劝阻地说了一声:“牧老——”但是,钱谦益伸出一只手把他挡住了,同时斜眼看了看站在旁边的顾苓。
顾苓会意,走过来笑吟吟地说:“张兄何必见外?此事我们已核计好了。若然张兄应允时,阁下名下的这一百二十八两的本息,便仍按原券所定,照发不误。而且事完之后,另有酬劳。如此安排,不知尊驾意下如何?”停了停,他又凑上去,咬着耳朵补充说,“这事只有此间局内数人知晓,决不会传到外间去!”
张秀听说他那份债券可按原定本息发放,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收敛起来。他没有说话,低下头,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地点了一点头。
一直紧盯着对方的钱谦益,目光闪动起来,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马上又变得异常兴奋。他敏捷地站起身,得意洋洋地望了刘履丁一眼,然后脸向着舱门外,用威严的大声说:“来人哪!吩咐下去,开始发放!”
七
崇祯十五年闰十一月,黄宗羲回到了扬州。因为临离京时,方以智有一封信托他带给冒襄,所以黄宗羲没有立即过江,而是带着黄安,沿运盐河买舟东下,先到如皋去。他抵达冒家时,已是闰十一月十五日,冒襄听说他来访,十分高兴,立即把他迎进府里,两人各自谈了些别后的情况,其中自然也包括这次乡试的失意。不过大家都不愿多揭这块伤疤,互相安慰了几句,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方面,像南北的战局啦,冒襄和社友们在南京作弄痛骂阮大铖啦,黄宗羲来回途中的见闻啦,京里的新闻啦,如此等等。随后,黄宗羲就交出了方以智的信。
这封信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只不过方以智当日在镇江金山下同冒襄分手之后,一直记挂着董小宛的事,特意来信追问督促一下。冒襄自从上月底托刘履丁到苏州去处理这事,至今一直得不到音讯,也不知办得成办不成,正在心神不定,看了这封信只有暗暗苦笑。黄宗羲本想问一问信中说什么,但瞧见冒襄神色不佳,像是有什么心事,看完信后一言不发地折好,放进袖子里,也没有告诉他的意思,他也就不好问了。
到了傍晚,黄宗羲正在客房里看黄安收拾东西,冒襄忽然又走进来,说他的父亲冒起宗知道黄宗羲来了,很想见一见。今晚就在拙存堂摆酒,请黄宗羲过去见面。
黄宗羲自然不能推辞,吩咐了黄安几句,便跟着冒襄走过拙存堂来。
冒家是如皋县的首富,除了城中的这一座大宅第外,城内城外的园林别墅还有好几处,其中最优美讲究的要算位于城东北的那座水绘园。前些年,黄宗羲曾经在园里住过几天,发现确实是因势出奇,极尽工巧。至今黄宗羲还记得那些林林总总的名目,什么妙隐香林、壹默斋、枕烟亭、寒碧堂、洗钵池、雨香庵、水明楼、小浯溪、鹤屿、小三吾、目鱼基、波烟玉亭、湘中阁、悬溜山房、因树楼、涩浪波、镜阁、碧落庐等等。当时黄宗羲就住在水明楼上。那楼由前轩、中轩、阁楼组成,其问用长廊连接,廊前、轩侧点缀着竹树和假山,非常别致;楼前就是洗钵池。那几晚正好有月亮。楼前伫望,但见滢滢的碧水荡漾着清冷的银辉,把庭院映照得明亮而迷蒙。
当时,黄宗羲不由自主地念出了杜甫“五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的名句,并为眼前的良辰美景所深深陶醉了……“哦,今日也正好是十五,水明楼前的月色想必依旧美好吧?可是当此疮痍满目、大厦将倾的时候,这良辰美景到底还能维持多久呢?”这突然涌起的思绪,使黄宗羲的心紧缩了一下,随即又变得沉甸甸的,脚步也迟缓起来,连冒襄同他说话,都懒得搭理了。
他们到了拙存堂,已经有两三个清客先在那里等候。彼此见过,谈了几句闲话,冒起宗就出来了。这位弃官归里的宪副大人,身材不高,两鬓已微微见白,穿着打扮一丝不苟。他的脸称得上清癯秀气,现在却显得有点憔悴。他由两个丫环搀扶着,从屏风后面慢慢地走出来,看见客人,他的一双细长的眼睛就在疏朗的眉毛下眯缝起来,露出蔼然的微笑。
黄宗羲一见,连忙趋步向前,口称“世叔”,跪拜下去。
冒起宗弯腰扶起,拉着黄宗羲的手,把他细细端详了一阵,又亲切地询问了他家中的一切情形。听说黄宗羲的母亲健康在家,四个弟弟宗炎、宗会、宗辕、宗彝都已成家立业,他就点点头,感慨地说:“十余年问,宦途奔波,碌碌风尘,所历所闻,无一可喜。所幸者,便是故人之子,俱已长大成器。纵使来日大难,亦继起有人。
老迈无能如我辈,可以从此息肩了!?
冒起宗一番话说下去,已是神色黯然。冒襄见了,连忙走前去劝慰说:“爹爹,何须说这些?太冲兄远道而来,京里新闻,所知甚多,适才孩儿还来不及打听。如今就请入席,请太冲细细道来。”
这样说完之后,他就请黄宗羲和清客们先行,他亲自搀扶冒起宗,同大家一起步人西厅。
这西厅不大,紧挨着正堂隔壁,当中已经摆起了一席,顶上一盏六角形宫灯,四面还点着明晃晃的红烛。冒襄代表主人,奉觞送酒,客人们照例又是行礼,又是谦让,挨延了一阵,这才分宾主各自就座。
于是,大家一边饮酒,一边叙谈。冒起宗问起北边的情形,黄宗羲便把京中政局混乱,厂卫横行、朋党倾轧、民不聊生,以及皇上暗中同建虏议和,陈新甲因泄密下狱处死等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大家着实咨嗟叹息了一番。黄宗羲急于了解南方的战局,他知道冒起宗不久前曾在湖北一带对农民军作战,必然十分熟悉那边的情形,于是,等有关北京的话题稍为停顿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小侄在京里时,常闻议论,说建虏固然可虑,而大明之心腹大患,实在流寇。
前时听说开封之役,贼与官兵决河互灌,死者不下数十万,遂令数百载名城,一朝残破,心甚震悚。及至归抵扬州,复闻陕督孙公近有柿园之败,南阳为贼所屠。中原糜烂,一至于此!
不敢请教老叔,这流贼所凭者何,竟能如此猖獗!莫非已是无法制御了么?“有好一阵子,冒起宗都没有回答。他把弄着手中的酒杯,眼睛直愣愣地瞅着某个无形的东西,神情变得越来越忧郁,终于,叹了一口气,说:“这事说来只怕也是天降妖变,惩此下民。以往我亦是耳闻其状,未得亲见。直至去秋调职襄阳,日夕往来战阵之间,始稍知其详。大抵此寇横行肆虐二十余载,旋仆旋兴,久不能荡平者,富室暴殄,天灾盛行,固然是其根本;不过贼之魁首,实亦有非常过人之处。
即以李自成而论,我曾询及贼之降将射塌天李万庆等辈,俱谓其不好酒色,不贪金帛,布衣粗食与部下共之,坚而能忍,有容人之量,士卒乐为之死,故于众贼之中,势力日强,又造‘三年免征,一民不杀’之语,四处播煽,愚民不察,风靡而从……”“啊,‘三年不征,一民不杀’,不知此贼果能实行否?”黄宗羲脱口而出地问,显然被关于李白成其人的这种闻所未闻的描述吸引,并感到惊异了。
冒起宗瞧了他一眼,似乎对他提出这个问题感到有点意外。
“世侄以为他能实行否?”他反问。沉默了一下,看见黄宗羲没有反应,他又缓缓地说:“去冬襄城之破,闯贼怒贡生李永祺迎陕督汪公拒守,大捕城中士子一百九十人,削鼻断足,并尽屠永祺之族,彼又安能不杀!”
“哎,太冲世兄!”一个姓吕的老清客看见冒起宗似乎有点不高兴,赶紧帮腔说,“杀人放火,乃贼之本性;他若能不杀,这贼岂不就做不成了么?”说出这句自以为得意的“妙语”之后,他就捋着山羊胡子,嘿嘿地笑起来。
黄宗羲没有理他,眨了眨眼睛,又问:“不过,适才世叔说,那李闯‘三年不征,一民不杀’之语一出,四方愚民竞风附影从。若彼嗜杀如故,又安能至此?”
冒起宗想不到黄宗羲会这样提问,一下子倒被弄得张口结舌,不知怎样回答。
加上他还不了解黄宗羲这种凡有疑问非要寻根究底不可的脾气,只当对方同情流寇,有意顶撞自己,于是把酒杯轻轻一放,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坐在下首的冒襄却十分熟悉他的这位社友,看见父亲的神情不善,连忙插进来说:“太冲兄,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打破沙锅的性儿,什么都要问到底。不过,似这等显而易见之理,你怎么还想不透?”
“哦,小弟确实弄不明白。”黄宗羲老实地回答。
“此理至简单:闯贼之意,无非是归附者可以不杀罢了。我听说,闯贼每攻一城,束手迎降者不杀不焚,守一日者杀十之三,守二日者杀十之七,守三日则一城尽屠之。愚民畏死,所以便闻风归附了!”冒襄一边说,一边朝冒起宗使眼色。
黄宗羲这才恍然大悟。他点着头,朝冒襄拱一拱手说:“原来如此,承教了!”
这一下,倒引得冒起宗和清客们微笑起来。
于是,接下去冒起宗又说了一些同农民军作战的情况,并在黄宗羲的追问下,特别解释了农民军的“三堵墙”阵法,和“放进”攻城法。据他说,所谓“三堵墙”,就是临阵时,以三万骑兵做前锋,分成三队,前队若擅自溃逃,后队就可杀之;若久战不胜,则诈败散开,让敌人追进来,由步兵三万,各挺长枪拒敌,骑兵再突然回头夹击,十分厉害。至于“放进法”,就是攻城时候,不采用传统的架设云梯的办法,而是在城墙下挖洞,放置火药罐,把城炸开。没有火药时,就把洞口加深加大,大至可以容纳上百人;每隔三五步留一土柱支撑,待洞挖成后,就用粗绳拴住土柱,外面用几千人扯住绳子,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呐喊,立时柱折城崩。这个办法也相当厉害,李自成曾用它攻陷了无数城池。
冒起宗语调低沉地说着,其余的人都停了杯箸,静静地听,一个个脸上都现出悚然惊惧的神色。他们虽然不曾亲身经历这种境地,但是不难想象当时惊心动魄的惨酷情景;同时,不由自主地想到,有朝一日这种奇祸巨变降临到自己头上来时,将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结局,而事实上,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终于,冒起宗不说了。他望了望大家,勉强地一笑,补充说:“虽然国家不幸,生此妖孽,不过扰攘至今,此妖恐亦气数已尽,不久便当败灭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可是刚才大家的情绪被压迫得那样厉害,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立即解脱出来。冒起宗看见大家只是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都没有做声,便举起酒杯,呷了一口酒,神情严肃地说:“这事该算得已故陕督汪公的一件大功!
据说,闯贼之祖墓,在米脂县万山中,其墓穴为异人点定,当年曾置铁灯一盏于墓室之内,并造语说:”铁灯不灭,李氏当兴。‘汪公侦知后,申报朝廷,于是派人人山,百计查明墓址,掘开之后,果见灯火尚明,于是立时扑灭;又在其先祖骸骨脑后,发现一小洞,大如铜钱,有赤蛇一尾,盘曲其中,长约三四寸,有角,见日而飞,高达丈余,以口迎日色,吞吐六七次,然后返伏穴中。于是一并杀死。汪公命将此蛇腊制后,连同闯贼先祖之颅骨一道函封,送呈朝廷。你想,闯贼之能横行天下,实全仗此一灯一蛇护佑,如今已是蛇死灯灭,他还能长久作恶么?“冒起宗这话一说出来,在座的人都不禁“氨了一声,随即又不响了,仿佛在默默品味这个消息所包含的不寻常意义。渐渐,大家的脸色变得开朗起来,有的人甚至露出了微笑。终于,那个姓吕的清客首先站起来,兴冲冲地举起酒杯,尖声说:“好!这叫做天亡逆贼,物极必反。大明中兴有望了!来,为东翁这非常喜讯浮一大白!”
“对,对!”其余的人也凑兴地举起了酒杯。
惟独黄宗羲坐着不动。他低着头,眉毛皱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对于周围发生的情形,似乎根本听不见,也看不见。
“嗳,太冲,快来呀!”冒襄催促说。
黄宗羲仍然毫无反应。
冒襄同大家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色,正想再催问,突然,黄宗羲抬起了头。
“可是,这难道是真的么?”他问,满脸都是苦恼的神色,“这样,李自成果真就会败亡了么?不急图改革,进贤用能,兴利除弊,救灾赈民,消弭祸源,光是毁掉一个李白成的祖墓,又有什么用?啊,又有什么用?”他的声音高亢起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大家,眼睛却开始发红,并且冒出了泪水。
在场的人全都愕住了。冒襄瞧了瞧默然放下酒杯、慢慢踱开去的父亲,又转向黄宗羲,想劝解几句,急切问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在犹豫的时候,忽然看见冒成的脑袋出现在窗棂上,朝他直打手势。冒襄只好暂且放下黄宗羲,向冒起宗禀告了一声,匆匆走出外闻来。
“少爷,来了!”冒成一见他,就迎上来紧张地说。
“什么来了?”
“咦,刘大人呀!”
冒襄心中猛地一跳:“什么?刘大人来了?在哪里?”他急忙问。
“就在东厅里。小的见少爷正陪着老爷,不知好不好通报,所以……”冒襄已经没有心思听他解释。他连忙迈开大步,迅速地向东厅走去。
刘履丁果然正在那里。也许因为这一个多月来着实辛苦,加上车舟劳顿,灯光下,他显得疲惫而憔悴,不过,表情仍旧是兴奋的。一见冒襄,他就兴冲冲地迎上来。
“幸不辱命,报喜来迟,尚祈恕罪!”他作着长揖说。
“嗯,她呢?”冒襄匆匆还过礼,问。
“别急嘛,莫非弟还能把她带到这儿来不成?我们的船到了码头,就派人向兄报信儿,却寻兄不着。阿嫂听说了,便即时派了丫环老妈,打了灯笼,抬了轿子来接,这会儿想已安顿好了——辟疆,不是愚兄夸奖,像阿嫂这等贤慧的,真是难得呢!”
“哦!”冒襄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重新向刘履丁行礼道谢。
刘履丁摇摇头:“你可别谢我!应该好好谢钱牧斋才是。这一次,不是他热心出面主持,这事只怕还真的办不成。”
“啊,怎么?”
“一言难尽,你先看看信吧!”刘履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钱牧老托我捎给兄的。”
冒襄疑疑惑惑地拆开信,只见上面写着:眷侍生钱谦益顿首拜。双成得脱尘网,仍是青鸟窗前物也。
渔仲放手做古押衙,仆何敢贪天功。他时汤饼筵前,幸勿以生客见拒,何如?
嘉贶种种,敢不拜命!花露海错,错列优昙阁中。
焚香酌酒,亦岁晚一段清福也……
“那份谢礼是我临时命人采办,用你的名义送他的。”刘履丁解释说,随即将这一次在苏州的一番周折大概说了一遍。看见冒襄默不作声,像在思考什么,他又微微叹了一口气,补充说:“是啊,这件喜事来得有点不是时候,正碰上建虏大举人寇,不知要乱到什么地步呢!”
冒襄没有做声,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蓦地,他回过神来:“啊,什么,你说什么?”
“建虏已于上月初六分道大举人塞,京师戒严。朝廷下诏征诸镇率兵人援。塘报已于半月前到了。如今外间传说纷纷,道是长城已经失守,建虏分东西两路长驱直人,前锋已进抵蓟州了——怎么,兄还不知道?”
冒襄大吃一惊,像晴空炸响一个霹雳似地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倒退一步,颓然坐在椅子上;随即,又猛地站起身,也不招呼刘履丁,管自跌跌撞撞地向西厅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