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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

不过,卞容大并不后悔。卞容大说到纪委举报,就肯定要去纪委举报。男人说话要算话,开弓没有回头箭。吃吃喝喝就不说了,诓骗外资企业的两万块钱,无论如何都是党纪所不容的。尽管严名家表面不在乎,可他还是很快就把钱还了。严名家的迅速还钱就是卞容大的初步胜利。彻底的胜利,当然应该是严名家的下台。用卞师傅的话说:像严名家这种贪官应该及早下台,像卞容大这样有责任感有事业心的干部,应该及早提拔。卞容大对父亲的说法直皱眉头。卞容大举报严名家,真的没有个人动机。父亲对于他举报行为的简单理解,倒是提醒了卞容大,他着急了,他怕人家误会他有个人目的。那天的举报,是被严名家激出来的,事后想来,卞容大的确是过于简单了。他必须找个机会向纪委方面好好解释一番。现在时间从容了,卞容大对自己要解释的一番话,进行了反复斟酌,打了腹稿,私下还练习了几次。之后,卞容大就开始急切地等待着纪委来人———他们至少得来调查调查吧?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卞容大却等来了另外的一群人。这些人来自于市委组织部门、民政局、国有资产管理局、编制办公室、市再就业服务中心、单位所属的街道派出所,等等五花八门的单位,还有一些企业:某某玻璃制品厂、某某工艺品公司等等。尽管卞容大不知道来人是干什么的,但还是应党组要求,召集了玻璃吹制协会全体职工,参加重要会议。会议气氛显得神秘又紧张。人们的讲话听上去有一点云遮雾罩。总之大体上都是在赞颂改革开放。最后,一位秃顶的温和的苦相的干部,满含歉意地宣布了玻璃吹制协会的解散。

严名家以一种毫不知情的懵懂模样坐着,目光淡漠,不看任何人。他的去向是调动,调到科协去了,看来他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可爱的汪琪好像也没有受到损害,她被现代玻璃工艺公司接收了。凡在三十五岁以下,具有大学本科文凭,身体健康,专业工作能力较强,在本市已经拥有住房的职工,都有相关企业接受。四十岁以上的老弱病残,全部被买断。卞容大成为了被买断的广大职工中的一员。好在卞容大是正科的级别,买断价格高于普通职工,普通职工每年八百元,正科级每年一千两百元,卞容大工龄十九年,便有一次性买断费两万两千八百元。与此同时,卞容大的人事档案被放入市再就业服务中心。从今往后,卞容大再也不用风雨无阻地按时上下班,再也不用与严名家拍桌子打椅子,更无须等待纪委来人了。

玻璃吹制协会解散的时候,离卞容大四十一周岁的生日只差四天。

四天来,卞容大声色不动,依旧穿戴整齐,依旧按时出门,与上班的作息时间一模一样。头两天,他去了江边,看水。他去的是长江二桥往下,很遥远的江边,那里是沙场,一堆一堆黄沙,寂寞地等待着运输。荒草,江鸥,被吹残的蒲公英,断线的风筝酷似失事的飞机,一头扎在荒滩里,令人为之动容。卞容大没有想什么。他在沙滩上随意地坐卧,是休闲的姿态。他是在休息。索性来了一个大结局,卞容大心里反倒没有恐慌的感觉,只是有一点不习惯,一片空旷。第三天,卞容大不去江边了。他买了一顶棒球帽,压低帽檐戴着,悄悄溜进了再就业服务中心和人才市场。这里的人太多了。大厅里聚集了一股浓烈的人体臭味。所有的人都不管不顾地说话,闹得谁都不可能听清楚别人在说什么,卞容大转了一圈就退出来了。第四天,卞容大悄无声息地度过了他四十一岁的生日。

就这么笼统地说悄无声息,显然不够严谨。在家里,卞容大本来就不过生日。黄新蕾只记他们儿子的生日。所谓的悄无声息,是相对玻璃吹制协会来说的。作为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的卞容大,他在玻璃吹制协会创建之初,被首任党组书记那热气腾腾的集体主义精神所感染,灵机一动,开创了一条温暖的规则:工会专人负责将职工们的生日登记注册,然后在某职工生日的这一天,送一盒生日蛋糕和一束鲜花以示祝贺。因为有单位惦记着,你是无法忘记自己生日的。许多忽略了自己生日的人,在这一天上班之后,都会被单位的祝贺弄得又惊又喜。午休的办公室。一片欢声笑语,寿星切开蛋糕,大家高唱生日歌,同时纷纷抢着吃,闹得满脸都是奶油。好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卞容大是一个有能力的男人,就算单位悄无声息了,卞容大还是可以找到自己的庆祝方式。

这一天,卞容大来到了市内最大的家乐福超市。这是法国人在世界各地开的连锁超级市场,这里货架林立,顾客如云,还有各种现场展示和推销活动。

不幸的是,卞容大生日的快乐,最后遭到了超市里的清洁女工的破坏。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卞容大都要准备离开了,清洁女工过来,停留在卞容大面前了。她弯下身体,肮脏的白色工作服领口里露出部分乳胸。她悄声地问卞容大:“大哥,想不想玩?”

卞容大非常意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问:“玩?玩什么?”

清洁女工调戏地说:“你———”她强调,“想玩什么?”

卞容大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艳遇。他的血液冲上了头面,手脚无处安放。他飞快地四周看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

清洁女工以为卞容大担心安全问题,她保证道:“在我家里,绝对安全。很便宜的,两块钱一次,就算交个朋友。要是好,下次再来。”

两块就是二十块,这是武汉人民的货币价值。二十块钱一次很便宜吗?卞容大忽然想起了洪湖,他们单位的男性们在度假村的夜晚胡乱吹牛,说武汉的消费水平真是太低了,火车站广场上的野鸡,五毛钱就能玩一次。卞容大并不是真的在比较价格,只是一种乱糟糟的触类旁通的联想。实际上的卞容大,汗毛竖了起来,全身的皮肤一阵紧似一阵,汗珠子从两鬓的太阳穴迸流出来,难以置信地流淌在脸颊两边。

清洁女工却具有非凡的洞察力,捕捉到了卞容大对于价格的比较。她说:“咳,大家都爽快一点好不好?一块五,不能再优惠了,真的很便宜了!我的大哥呀,玩了你就知道了。”

卞容大害羞了。他又害羞又悲愤。难道他像一个色迷迷的嫖客吗?像一个可以与这种廉价的毫无廉耻的野鸡苟合的男人吗?可是如果他不像,她为什么来勾搭他呢?卞容大的心都碎了。

卞容大坚决地闭上了眼睛,把脑袋用力一别,说:“请你走开!”

然而,清洁女工没有轻易走开,她比他还要屈辱和悲愤。清洁女工站直了身体,扣紧了领口的纽扣,拿拖把使劲打了几下卞容大的脚,说道:“你妈个苕,你不想玩,在这里坐一天干什么?盯着我看一天干什么?一个男将,连玩都不会了?真是够鸡巴呛!滚吧,少呆在这里害我!”

卞容大诧异得张口结舌!一个野鸡,居然还敢打他和骂他!清洁女工见卞容大还待着不走,立刻上来,扫荡了他的桌面,将他吃剩的残渣余孽,一股脑扫进了垃圾撮,然后正气凛然地大声说:“告诉你啊同志,这里是超市的休息处,是为购物的顾客提供休息的,不是酒吧和茶馆,可以一坐一天。你要知道许多超市是不设休息处的,这是家乐福为中国顾客提供的特别优惠。请自觉一点,别占这点小便宜。现在有些中国人,素质真低,真让人替你们害臊。走吧走吧。”

四周顾客的目光,闻声投向卞容大。身穿制服的年轻保安,也梭巡过来了。还有什么道理好讲的呢?卞容大赶紧起身,落荒而逃。

在回家的路上,卞容大耿耿于怀地一再重温自己受辱的过程,慢慢地从打击中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清洁女工比他聪明多了。当她驱逐卞容大的时候,似乎多余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不,她不多余。那番话就是她的护身符,她把卞容大报警的机会都消灭了。假如卞容大真的报警,肯定就会被人当成卞容大对于她恪尽职守的不满和报复。这是一个清洁女工兼野鸡的生存智慧。这种生存智慧令卞容大自叹弗如,感慨万千,成了卞容大四十一岁生日这天收到的最好礼物。

第五天,卞容大决定不再装模作样地继续上班。一个野鸡,面对现实都能够头脑清醒,敢于随机应变,卞容大还不能够吗?失业就是失业了。事情迟早都会败露的。卞容大应该在事情败露之前,抓紧时间认清现实,认清自己,认清他的整个人生———他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他将要做什么?他应该怎么做?现在,卞容大必须重新审视和思考。其实,一个男人,暂时失去工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男人对于自己应该有一个最起码的要求,这就是:清醒地活着和清醒地死去。对了!这么想就对头了!

第五天的清早,在黄新蕾看来,她的丈夫卞容大生病了。卞容大脸色蜡黄,头发杂乱,形容憔悴,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提着裤子,从卫生间出来,踉踉跄跄,好像随时随地都有被自己裤裆绊倒的危险。宽大的睡衣,不知是因为布料日渐陈旧松垮,还是因为卞容大日渐干瘦,显得是那么飘零和稀疏,卞容大活像一个木制的衣架。

黄新蕾在上班之前问丈夫:“要去医院吗?”卞容大说:“不要。”“要我给你们单位打电话请病假吗?”“不要。”“如果你不及时打电话,严名家又要来找你了。”

“笑话。谁离开谁地球不照样转。”“你怎么哪?”“我肚子吃坏了。”“我还以为你脑子坏了呢,说话这么冲。”卞容大朝黄新蕾举了举双手,表示投降。黄新蕾的例假快来了,眼睑浮肿着,下巴上爆出一粒红豆豆。她这几天脾气急躁,粗声大气,不由自主地找人吵架。这就是女人。可怜的女人,一点幽默感都不懂。卞容大不回嘴了。作为不用来例假的男人,卞容大觉得自己怎么忍让女人都不过分。毕竟,男人受脑子支配,女人受子宫支配。对不起,卞容大丝毫没有轻视黄新蕾的意思,他只是描述黄新蕾的客观生理现象,同时有一种更加清醒的自责:他是男人啊!作为一个男人,以前他以为自己完全懂事了,其实没有;以为自己完全动脑子了,其实也没有。以前的卞容大,真是很有一点自以为是和荒诞可笑。一切都不在把握中,却还以为一切都在把握中。现在这个世界,你能够把握什么呢?想到这里,卞容大感到胸脯里头一阵难受,他心跳紊乱了。卞容

大拍着他薄薄的胸壁,镇定自己。可喜的是,现在他知道这恐慌来自于哪里了。卞容大提着裤子,回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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