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吗?」她问他。
十五年了,竟然就像昨天。
「你就住在这里吗?」她问。
「是的,请进来。」
房子看来是他一个人住的,总共有两个房间,其中—个,堆满了书。姜言中一向爱看书。他们一起的时候,他常常给她讲书上的故事。
「地方很乱。」他尴尬地说。
「也不是,只是书比较多。我有没有打扰你?」
「当然没有。」
「我到过你以前住的地方,听说你搬来这里了,我想来看看你变成甚么样子?你没有怎么改变。」
「你也是。思洛,你要喝点甚么吗?」
“一定有咖啡吧?你最爱喝咖啡的。」然後,她从皮包里拿出一袋东西,说:
「在Starbucks买的咖啡一豆。』
「我们就喝这个吧。」
姜言中弄了两杯咖啡出来。
「你现在做甚么工作?」
「在出版社。」
「你们出些甚么书?」
「种类很多。你有看韩纯忆的书吗?」
「有啊!我喜欢看爱情小说。」
「你呢?你在哪里工作?」
「刚刚把工作辞了,近来有些事情要忙。」
「忙些甚么?」
「我要结婚了。」
「喔,恭喜你。」
「你呢?你还是一个人吗?」
「是的,看来我还是比较适合一个人生活。」
「只是你还没找到一个你愿意和她一起生活的人罢了。”
「也许是吧。」
她呷了一口咖啡,说:「十五年过得真快,好像是昨天的事。我还担心你认不出我来呢!」
「怎么会不认得呢?」
「我到你以前住的地方去过,新的房客是一位姓夏的小姐。她告诉我,她也去找过—位很旧的朋友,但是,对方认不出她来了。」
「那个人也许是旧朋友,而不是旧情人吧。如果曾经一起,是不会忘记的。」
「如果我不是来这里找你,而是在街上碰到你,你也同样会认得我吗?」
姜言中望了望她,说:「我没想过会不认得。」
她笑了:「我们竟然一直没有再相遇。」
「你还戴着这个潜水表吗?”姜言中看到她手腕上的潜水表。
「嗯。」
「十一点三十七分?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他怔了一下。
「不。是手表坏了。」
「坏了的手表,为甚么还要戴着?」
「怕你认不出我来。」
「假如认不出你,也不会记得这个手表。」
「韩纯忆长的甚么样子?」
「哈哈,凶巴巴的。」
「她写过一个重逢的故事。」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一双阔别多年的旧情人偶然相遇,大家也想过上床,最後却打消了念头,因为,对方已经变得像亲人那样了。」
「那是她两年前写的故事。」
「重逢的故事,放在任何一个年代,也是感人的。”
「因为我们都渴望跟故人重逢。」
「我们也会变成亲人一样吗?」
姜言中望着她,没法回答。
「我们是没法成为亲人的。」她说。
「是的,我们不会。」他说。
她望着他眼睛的深处。她来这里,决不是要找一个亲人。她要找的,是她十五年萦绕心头的男人。她要寻觅的,不是亲人的感觉,而是爱的回忆。她想相信,爱是永远不会消逝的。
当他认出她腕上的手表,她的身体已经迎向了他,迎向那十五年悠长的回忆。
她是个明天就要结婚的女人,这一刻的她,却躺在旧情人的身体下面,承接着他每一次的摇荡。爱欲从未消逝,他们是成不了亲人的。
晚上十点半钟了,她坐在床边穿上鞋子,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姜言中说,
经过他的书房时,她看到一本书,是米谢·勒缪的《星星还没出来的夜晚》。
“这本书,可以借给我看吗?我的那一本丢了。」
「你拿去吧。」
「我看完了还给你。」
姜言中用计程车送她回去。天上有一轮明月,一直跟在他们的车子後面。
「你喜欢这本书吗?」姜言中问。
「嗯。说是写给小孩子看的,却更适合成年人。书里有一页,说『如果我们可以任意更换这副皮囊,是否有人会看中我这一副呢?』,我真的想过这个问题。」
「你的那—副皮囊,怎会没人要呢?我的这一副,就比较堪虞。」
那一轮满月已经隔了一重山,车子停了下来,姜言中间她:「是这裏吗?”
「是的。我就住在这里。」
「再见。」她说。
「再见。」他微笑着说。
她从车上走下来。
「思洛——」他忽然叫住她。
她立刻回过头来,问他:「甚么事?」
他望着她。
十五年太短,而这—刻太长。
终於,他开口说:
「祝你幸福。」
「谢谢你。」她点了—下头,微笑着。
他走了。曾经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还爱着她。
他记得她腕上的手表,这不是爱又是甚么?她故意戴着手表去找他。假如他忘记了这个手表,她也会把他忘记。可是,他没有忘记。她以为十五年的思念不是孤单的。
假如姜言中问她:「你可不可以不去结婚?」也许,她还是会去结婚的,但她会一辈子记着这一晚。她和他,是没有明天的。即使如此,她仍然渴望他会说:「不要去结婚。」她是怀着这样的希望去见他的。
她忽然明白了,这个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姜言中和她上床,是要完成十五年前没有完成的事。他想进去她的身体,去那个他没去过的地方,填补从前的遗憾,好像这样才够完美,才可以画上一个句号。
她却以为,他十五年来也爱着她。在肉体交缠的一刻,他们两个人心里想的东西,是有点不一样的。
今天晚上,他不再有遗憾。她也不再有了。她知道她的思念或许是孤单的。所有重逢的故事,也都是各有怀抱的。
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姓夏的女人,告诉她:
「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了。」
「他认得你吗?」
「他认得我。」
「那你真是太幸运了。」
「是的。谢谢你。夏小姐,我觉得你的声音很熟悉。」
「是吗?」她在电话那一头笑了笑。
状头的时钟指着十一点钟,快要到明天了。她觉得,还是昨天比较好。昨天的梦,比较悠长。
她拧开了收音机,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说:
「如果有—个机会让你回到过去,你会回到哪一年?」
这不就是姓夏的女人的声音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