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承认了吗?"周如水更得意地说。
"算了吧,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
"那么你想我能够从小资产阶级的女性那里得到些什么呢?"
过了一刻,钟响了,他们并不去注意究竟敲的是几下。
"真。"周如水用感动的声音说,"我劝你还是去进行吧。
你的工作也太苦了。你应该找个爱人,找个伴侣来安慰你才好。秦蕴玉说得很不错,你也应该在女性的爱情里去求一点安慰。你不该只拿阴郁的思想培养自己。你的文章里那股阴郁气真叫人害怕。而且我以为她也了解你。你究竟年轻,你也应该过些幸福的日子,你也应该享受女性的温柔的爱护。一个人生活到世界上来,究竟不是只给与,而不领受的。这个意思你应该懂得。"周如水这时候忘记了他自己也完全不懂这个意思。
"你何必这样自苦呢?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况且连平日劝人刻苦自励的李剑虹也以为你不必故意过得那么苦。"周如水看见陈真不答话,便加了这两句。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很感激你的好意,"陈真慢吞吞地说。"然而我们是完全两样的人。你需要一个女人,你有了她,你的性情也许会改变一点,因为你现在好像是一只断篷的船,你是需要一张篷的,"听到这里周如水要分辩,他刚刚开口又被陈真拦住了。陈真继续往下说:"我呢,我需要的是工作。我的问题不单是女性的爱情所能够解决的。并且像我这样整天地工作,还嫌时间不够。哪里有工夫讲恋爱。……我生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件奢侈品。我希望将来我把我的短促的生命交还给创造者的时候,我可以坦然说:我并不曾浪费地过着我这一生,至于女性的爱护,这虽是值得愿望的东西,然而我没有福气享受它,还是让别人去享受吧。"
周如水沉思了一会,才鼓起勇气说:"你的话固然也有道理,然而你也该知道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像你目前这样地拚命做,固然会有成绩。但是你为了这个就牺牲以后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岁月,也太值不得。活得好一点,可以活得久一点。活得久一点,做事情的时间也就多一点。算起来,你的生活方法也并不经济。而且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大家都爱护你,都希望你活得好,过得幸福。"
周如水的声音微微颤动着。他的话非常诚恳,陈真也深深地感动了。陈真几次想打断他的话,几次动着嘴,但终于静静地听下去了。周如水闭了嘴以后,他的话还在陈真的心上飘荡。陈真感到一阵温暖,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心里不住地往外面发散。他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于是眼泪奔流似地淌了出来。他连忙把身子翻到里面去,不让周如水看见他的眼睛。他静了一会,等到眼泪干了,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努力地答道:"我知道,你的话我完全知道。老实说我也明白你们所说的道理。但是我的热情毁了我。你们不会了解:当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的时候,我是怎样地过着日子。那时候我只渴望着工作。那时候一切我都不会顾及了。那时候我不再有什么利害得失的考虑了,连生命也不会顾到。那时候只有工作才能够满足我。我这个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热情一旦燃烧起来融化了雪,那时候的爆发,连我自己也害怕。其实我也明白要怎样做才有更大的效果,但是做起事情来我就管不了那许多。我永远给热情蒙蔽了眼睛,我永远看不见未来。所以我甘愿为目前的工作牺牲了未来的数十年的光阴。这就是我的不治之病的起因,这就是我的悲剧的顶点了。"陈真的苦恼的声音在这静寂的房间里绝望地战抖着,使得周如水的心里也充满了绝望。
"你使我想到了小说《朝影》里面的巴沙……"周如水悲痛地说了这半句,正要接着说下去,却被陈真的惊叫声打岔了。
"巴沙?你怎么会想到巴沙?我和他完全不同,而且我也不会像他那样,就死得那么早。"陈真惊叫起来,声音里面充满着追求生命的呼号,使得整个房间的空气也变成悲惨的了。
周如水在痛苦的思想里打转,找不到一条出路。但是他突然明白了。他知道就在这一刻陈真对于生活,对于世界上的一切,甚至对于女性都很留恋。他自己绝不愿意抛弃这一切而离开世界,然而事实上他终于拚命拿工作来摧残自己的身体,把自己一天一天地赶向坟墓。
"他为什么有这样大的矛盾?难道他的爱和恨竟然这样地深吗?"周如水痛苦地、绝望地想着,他觉得这个谜是无法解透的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四周渐渐地响起了人声,好像整个旅馆的人都起身了。阳光从白纱窗帷射进了房里,照在写字台上面。陈真突然翻身坐起来,脸上没有一点悲戚的表情。他咬了咬嘴唇皮,简短地说:"这些事情不必提了。"他又加上两句:"过去的事就让它埋葬了吧。在我们的面前摆着那条走不完的长路。"他走到周如水的床前,揭开了帐子。他的脸上的表情坚忍而确定,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畏怯。周如水不禁疑惑起来:这个小小的身体内怎么容得下那么多的痛苦,而在表面上又是这样平静,这样坚定?他感动,他佩服。
他想他自己无论如何是做不到这样的,因为近来他每一想到自己身上,他的那个复杂的问题就来了,而且变得更加复杂。
他呆呆地望着陈真的脸,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想,他现在就从陈真那里也许会得到一两句有力的话来解决他的复杂的问题。便带笑地问道:"你说,我的问题究竟应该怎样解决才好?"他热烈地期待着陈真的回答。
"你的问题?好,我先问你:你究竟需要不需要女人?"陈真直截了当地问他。
"如果我决定不回家,我当然要找一个女人。"周如水的回答依旧是犹豫不决的。
"又来了,"陈真稍微停一下,又笑着接下去,"那么你究竟爱不爱张若兰?"
他微笑着,沉吟了半晌,才点了点头答道:"我想我是爱的。"
"你说说看,她对你怎样?我看她对你的态度很不错,是不是?"
周如水笑着点头。
"那么你去进行好了。你已经向她倾吐了你的爱情吗?"
"这可没有,"周如水直率地答道,"我只是偶尔隐约地对她作过暗示。我屡次想明白地对她表示我的爱情,却总没有勇气。而且似乎早一点。"
"你现在还等着什么呢?你的年纪不小了,也该拿出一点勇气来。"陈真忍不住笑起来,"光是暗示有什么用处?无论如何总免不掉有明白表示的那一天。你不要把好机会白白错过。我劝你还是马上去进行,不要再迟疑了。"
"进行倒是应该的,"周如水微笑地自语着。但是他又在沉吟了。"进行了又有什么结果呢?"这是在问他自己。
"有什么结果?"陈真又笑了,"不是成功,就是失败。"接着他又加上一句:"我看你很有成功的可能。"
在陈真看来,周如水的成功是很有把握的。而且他相信这成功的预言一定会给周如水带来更大的勇气。谁知道事实上恰恰相反。说到成功,便是更加接近现实,接近现实就是要从思想的范围走入行动的领域,这就是要下一个最后的决定,无法再迟疑了。像周如水这样的人是不能够如此轻易决定的。他又犹豫起来了。他觉得这犹豫是很有理由的,因为在轻率的决定之后,她就会正式地走进他的生活里来,他便不得不改变他的生活方式,而和她共同过那未知的新的生活。
过新的生活是需要着新的勇气的。他自己究竟有没有这勇气,他现在确实没有把握。而且他还不曾把自己的身世真实地告诉她,在平时谈话之际,他只暗示地对她表示他没有结过婚。
他这样做,并不是存心欺骗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希望事实应该是这样,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把梦想当作了现实。但是如今要同她结婚,便不能够再对她隐瞒了。在两个共同生活的男女中间是不能够有秘密存在的,那么他应该先把这个真相告诉她,应该马上告诉她。要承认自己以前说了谎,他没有这样的勇气。而且她知道了真相以后的态度怎样,他此时也想象不到。她也许会因此怀恨他,鄙视他。他不能够忍受这个打击。总之,想来想去,顾虑愈多,归根结蒂,还是"没有勇气"四个字,他似乎感到绝望了。
"成功?不见得吧,"他畏怯地、怀疑地说,"她要是知道我家里有妻子——""有妻子,这有什么关系呢?"陈真抢着说,打断了他的话。"只要她真正爱你。况且你实际上可以说是跟家里的妻子完全没有关系。"
"你想一个少女肯嫁给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吗?"
"要是她爱你的话,还有什么肯不肯?"
"但是我以前并不曾对她说过真话。"
"那么现在告诉她好了。"
"她也许会恨我,怨我。"周如水变得更胆怯了。
"那么你就请她原谅你,要是她连这个也不能谅解,那么就索性拉倒也痛快。"陈真已经不能忍耐了,但是他还努力压住烦躁说了以上的话,他希望周如水的思想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我想她未必肯原谅我,既然明明知道这个,又何苦拉倒,留着现在这样的关系也是好的。况且我的问题太复杂了,一时也还无法解决。要我跟家里的妻子脱离关系,良心上也未免太过不去。所以我想还是让我慢慢地仔细斟酌一下。"周如水显出十分焦急、十分认真的样子,把他平日那种化小事为大事的态度完全表现出来了。过后他又沉吟地自语道:"但是没有她,我以后又怎样能够生活下去?这几天为了她我任何事都不能够做。"接着他又自语似地赞道:"多么纯洁,多么美。"他的嘴唇上浮出了笑容。
陈真用力咬着嘴唇皮,为的是不要说出一句话。他明白对周如水讲话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只是白白地浪费他自己的时间。他曾经怀着一颗青年的直率的心想把周如水的眼睛拨开,使周如水看见自己的处境,明白怎样才可以给自己带来幸福。他为这个人的前途焦虑,而且把这个人的幸福当作他自己的幸福给指示了到幸福的路。然而周如水却拿良心和复杂的问题来做护身的盾,把一切的劝告都当作敌箭似地挡开了。对于这个人,他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他们完全是两样的人,两个时代的人,是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了。他从这个人那里得不到一点东西,而且他也不能够帮助这个人,不能够给他什么东西。他于是横了心,没有一点留恋,就向周如水告辞走了。他甚至不洗脸,而且不顾周如水在床上怎样大声唤他,留他。他想他在短时间内不会到这里来了。
陈真走出周如水的房间,觉得精神爽快许多,于是大步走下楼,后来到了草地上。看见这座楼房墙壁上的金光和地上的一片新绿,他便忘了方才的事情。他正向大门走去,忽然有人在后面叫他,是女性的清脆的声音,异常清楚的"陈先生"三个字。他回过头看,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窗前站着秦蕴玉。她露出了上半身,看得出来那水红色翻领纱衣的一小部分,没有画眉毛,没有涂口红,脸上是新鲜的颜色,在蓬松的浓发下面显得十分白腻。她把两手放在窗台上,看见他回头,便用右手对他招手。
他转过身子,回头走了几步。
"出去散步吗?"她含笑问道,用一只手在弄耳后的发根。
"不是,是回去了,"陈真也笑着回答。
"回去?"她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问道,"为什么这样早?
不多玩几天?"两颗眼珠光闪闪地只顾在他的脸上打转。在她的旁边又露出一张面庞,是张若兰的。
"陈先生,多玩两天不好吗?你才只住了一个晚上呢。"张若兰笑着挽留道。
"我有事情,今天得回去。下次还要来,"陈真带笑解释道,但是在心里他却想:"同你们多玩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一件奢侈品,还是让给周如水去做吧。"他便转身往外面走。
"陈先生,"秦蕴玉又在后面唤道。
他答应一声站住了,转过身子,正看见秦蕴玉对他微笑。
张若兰的脸从秦蕴玉的耳后露了出来。秦蕴玉不说话,只顾望着他笑,过了一会,她才说:"不要忘记到我家里来玩呀。"
陈真应了一声,又点了点头,才转身往外面走了。走到大门口,他自动地回过头往那个窗口看,她还立在窗前望他。
她又对他一挥手,便掉过头在张若兰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转头去看他。他还立在大门前。
走出大门,他好像离开了一个世界。她们的面庞和声音仿佛还留在他的脑子里,他不忍马上离开她们:他对她们多少还有一点留恋。但是过了一些时候,别的思想又来到他的脑子里,她们的面影渐渐地淡去了。他低声自语道:"永别了,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他觉得心里很畅快,他不再去想她们了,好像她们并不曾存在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