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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第01章

"不走了,我想回家去睡觉,"吴仁民说罢,不等陈真讲话就转身走了。陈真并不挽留他,却也掉转身子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吴仁民的脚步并不是坚定的,他走得没有一点精神,显然他今天很疲倦。

陈真微微摇头,叹息一声,低声说了一句:"这叫做没有办法。"又转身向前走了。他依旧慢慢地下着脚步。他并不想马上回家,所以也不上电车。一辆电车过去了,又一辆电车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走了多少远。他走得很慢,好像他自己也疲倦了。

忽然一只大手在后面拍他的肩膀,他掉过头去看,吴仁民站在他的背后,两只眼睛里射出忧郁的光。

"怎么?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陈真惊喜地问。

吴仁民只是苦笑,并不回答。

"你不是说要回家去睡觉?"陈真又问。

"我心里烦得很,家里又是那样冷静,那样寂寞。我不想回家去,我害怕翻那些破书,所以走到半路上又回来找你。"

吴仁民的充满了渴望的声音向陈真的脸打来,他从来没有见过吴仁民的这种烦躁不安的样子。

"那么我们两个人多走一会儿吧,两个人在一起究竟还可以谈谈话,"陈真感动地说,便迈步往前面走。

吴仁民不作声了,他跟着陈真走。对于陈真的问话他只是用简短的、含糊的话来回答。他并不注意地听陈真说话。他虽然在陈真的身边走着,可是他的心却在远处。

"好寂寞。这个城市就像是一个大沙漠。"吴仁民忽然大声叫起来,一只手抓住陈真的右膀用力在遥"真,这样平静的夜晚我实在受不了。我需要的是热闹、激动。我不要这闷得死人的沉寂,我宁愿要那热烈的争辩。是的,我爱闹意见,争闲气。你想想看,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来,那颗心热得跳个不住,一直要跳出口腔,不管结果怎样,这究竟是痛快的事。然而现在什么也没有。马路上这样清静,我们两个人和平地、没有生气地一问一答,心里想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真,人说我近来大大地改变了。我果然改变了吗?你想,这平静的空气我怎么能够忍受下去?这寂寞,这闷得死人的寂寞。只有你还多少了解我,在这个大都市里只有你一个人——"陈真半晌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来镇压自己的心痛。他看不清楚周围的东西,他的眼睛被泪水迷糊了。

"我们到一个酒馆去喝酒吧,我现在需要的是麻醉。今晚上我真不知道把这颗心安放到什么地方去。"吴仁民依旧用战抖的声音说。

陈真开口了:"仁民,你激动得太厉害,你应该休息……你还有更多的时间来战斗,你还要经历更多的活动的日子,你怎么也会像我这样连这一个晚上都忍受不下去了?……你不知道在那里,在那坟墓里才是真正的寂寞。(他说这句话声音很低,好像是对自己说的。)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你应该回去睡觉。……让我送你回家去吧。"陈真说到这里挣脱了吴仁民的手,并不等他表示同意就挟着他的手臂转身走了。

吴仁民顺从地跟着陈真走,并不反抗。一路上他喃喃地唤着两个女人的名字,除了他的瑶珠外还有一个玉雯。

两个人的影子在被月光照着的人行道上移动。这一次却不同了,吴仁民的影子显得十分无力,而陈真的影子却是那样坚定,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垂死的人。

他们到了吴仁民的家,陈真安顿吴仁民睡下了,才静静地走出来。他又一次发觉自己是在月光下面了。方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段不可相信的梦景。

他走过了冷静的马路,又走过了比较热闹的街市。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红色、绿色、蓝色的霓虹灯的招牌。

汽车过去了,电车过去了,两三部黄包车无力地在马路中间移动。接着又是一辆电车飞驶过去。

电车消失在远处了。马路上又是一片静寂。但是他的耳边还留着电车的声音。这声音使他忘记了吴仁民的苦恼。这声音把他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带到很远的年代,那久已被埋葬了的年代。

在平日陈真很少记起往事。他自己常说人不应该回想过去,只应当想到现在,想到将来。事实上他果然做到了这样。

可是今天在吴仁民的这一番举动以后,那些久已被埋葬了的往事竟毫无原因地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他仿佛看见了那个白衣少女,那个代替了他的死去的母亲、第一个给了他以女性的爱的女孩。她曾经和他过了多少个梦景般的月夜。她是他的小母亲,她是他幼年时代的唯一的保护人。她把那个和专制的王国一样的富裕旧家庭所涂在他身上的忧郁与黑暗给他完全洗掉了。她给了他以勇气来忍受一个小孩所不能够忍受的痛苦。她告诉了他许多美丽的事物。他第一次知道关于电车的事也是她告诉他的。她那个在日本留过学的父亲常常对她讲他从前乘电车消遣的故事。"将来姐姐会带你到那里去坐电车,看房子走路,看树木赛跑。"在他哭的时候她常常这样安慰他。他叫她做"姐姐",因为她比他大四岁。在他十一岁的光景,这个和他有点亲戚关系的邻家少女死了。别人告诉他说她死了,而他所知道、所看见的却只是在故乡某山上她的小小的坟墓,一个小小的石碑和几株小桃花。她睡在她母亲的坟墓旁边。从此这个可爱的少女就消失了。她的爱抚,她的关心都跟着她的身体一起消失了。他当时并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别人只告诉他:死就是升天,她是到天上去了。

这升天的话曾经给他造成了许多美丽的梦景,一直到后来另一些事情和另一种生活使他完全忘记她的时候。于是许多的年代又过去了。

现在无意间他又把她从坟墓中挖了出来。这时候他才明白他并没有完全忘记她。她还是隐藏在他的深心里。她从坟墓中出来,并不是一摊臭水,一堆枯骨,她还是一个活泼的少女,尤其是那双温柔、慈爱的眼睛一点也没有改变。她还是他的她。她并没有死。

"她怎么能够通过这许多年代而来到我这里呢?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地爱护我,安慰我吗?她是不是看见我已经走到了灭亡的边沿,特地来拯救我呢?"他在迷惘中这样自语着,然后又否定地说道:"不能够,现在已经太迟了,我已经不需要她了。我现在只有勇敢地向着死的路走去,死的黑影就在我的前面,我迟早会让它带走的。"他又问自己道:"我为什么要露出悲伤的的样子呢?难道我还害怕死吗?我的身体内的一部分已经开始在腐烂了。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永恒里面去了。她的爱对我还能够有什么帮助呢?我迟早要离开我们的斗争,我会撒手不做任何事情,朋友们会继续生活,奋斗,争闲气,闹意见。然而我要去了,到坟墓里去了。我的写过许多篇文章的手会腐烂成了枯骨,我的作过许多次激烈演说的嘴会烂掉下来,从骨头架子里会爬出许多蛆虫。别人会掩着鼻子走过我的身边,或者用脚踢我的骨头。从此再没有人提起陈真这个名字,好像我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即使有人提到这个名字,也会批评说:陈真这个傻子,他只顾盲目地乱干,白白地摧残了自己,真死得可怜。或者也会说:陈真是一个革命家,然而他现在死了。他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了。我们应该忘记他。这时候她的爱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已经是一个无可挽救的人了。"

于是他的心又起了剧烈的阵痛,他用手去揉胸膛,但也止不住心痛,好像有一把刀在慢慢地割他的心。他喘着气,他咳着嗽,他靠在电杆上咳了许久,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他就站住不走,把他的纷乱的心镇定了一下,他渐渐地又提起了精神安慰自己道:"管那些事干什么?便是死在目前,活一天也要干一天的事。"说罢他又迈步往街心走了。

他走过热闹的街市,又走过清静的马路,一直到深夜他还在街上走着,因为他的住处比较远,而他的脚步又下得很慢,并且不得不因咳嗽时时站祝他已经走近他的住处了,只差了两条马路。他进了一条僻静的马路,依旧慢慢地走着。他时时抬起头让月光抚摩他的烧脸。他的胸膛里似乎放着一个又热又辣的东西,他的喉管好像被一只手在轻轻搔着。他想咳嗽,但又咳不出来。

周围没有声音,也没有行人。他把他的全副精力用来忍住咳嗽,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渐渐地一辆汽车从他背后飞驰过来,没有大的响声惊动他,车夫也不按喇叭。等到车子逼近他的时候,喇叭突然大声地叫了。

他吃了一惊,并不回头去看,本能地住路旁一跑。不知道怎样他的脚一滑,把他的瘦弱的身子摔倒在地上。他待要努力爬起来,汽车却轻轻地在他的身上驶过去了。一阵喇叭声压倒了他的哀叫。汽车夫马上增加速度开着车跑,好像害怕他会爬起来追上去一般。车中两对时髦的男女,他们坐汽车在马路上兜风。他们坐的是轿车,而且正在车里调笑,所以没有注意到外面的事。那个年轻的绅士问汽车夫,汽车夫回答说:"不要紧,碾死了一条狗。"

陈真仰卧在地上,一身都是血。他已经不能够发声,除了那低微的喉鸣。颈项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整的身体。只有他的头还没有改变。黄瘦的脸上涂了一些血迹,眼睛微微闭着,上面失掉了那副宽边眼镜。

死来了,但并不是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他如同一个健康的人的死,并不是一个患着剧烈的肺病的人的死。从他那血肉模糊的尸首上看来,别人决不会知道他是一个垂死的肺病患者。

夜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月光温柔地照下来,抚摩着陈真的渐渐冷了的瘦脸,一直到巡捕走来发现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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