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和慧坐下来,没有疲倦,只有激动。两个人都不想睡觉。有什么东西盘踞在他们的脑子里。
"德的心理真古怪。原说我们今晚上弄好草案,他却到学校去睡了,"敏诉苦似地说,又像在对自己说话。
"大概因为我在这里住的缘故,"慧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可是她仍然露出激动的样子。
"大概是——"敏沉吟地应道,他开始在思索。
"他今晚故意走开,以后他就有话来挖苦我们了,"说到"我们"两个字她特别把声音提高起来。
敏不答话。他茫然望着黯淡的煤油灯光。过了半晌,他忽然站起来,走到桌前,用一只手搔了搔头发,努力说:"慧,我们现在来弄好草案,不必等候德,明天给他看一下就行了。"
他从身边摸出一束文件放在桌上。
慧把两条细眉微微一皱,默默地看着敏坐下来摊开文件在那里低声念。敏就坐在她的对面。他完全俯下头,似乎害怕看她一眼。她不说话,却冷笑了一声。
没有动静。敏抬起头看她一眼,不说一个字又把头埋下去了。他只顾念文件上面的字句,但是声音却有些颤动。
这声调使得慧更激动了,他终于开口叫出了一声:"敏。"
敏似乎没有听见,她又叫了一声。
敏停止了工作抬起头看她。他的眼光抖着,他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话说给他听。
"你把草案收拾起来吧,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春天的夜里,你为什么还拿草案来折磨你自己?"她激动地说,脸红着,眼睛里射出光来。
"草案,那不是很要紧的东西?明晚上开会就要用它。"敏知道她在向他挑战,而且也明白自己的战斗力薄弱。他匆忙地用了上面的话来保卫自己。
"草案,那是明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觉得今晚和明晚的中间有着很大的距离吗?也许我们明天上午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为什么我们今天晚上就不该想到别的事情,个人的事情?……敏……"她热烈地、辩论似地说着,声音里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当一个女人被激情鼓舞起来的时候,那是很可怕的。她的声音后来变得柔软了。她伸一只手去抢了敏的文件,揣在她的怀里。
"慧,不要开玩笑,我们谈正经话。把草案还给我。"敏受窘似地站起来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是不行的。我们不应该想到个人的事情。"
"然而你要知道我们女人不单是靠着草案生活的。你们可以整天埋头去弄草案,我们不行。我们还需要别的东西,"慧强硬地辩驳道。
"但是苏菲亚——"敏刚说了五个字就被慧抢着接下去说:"苏菲亚,你们的理想就只有苏菲亚。苏菲亚不是也有她的情人吗?哪个女人不需要人爱?"她很聪明,她看见她的话已经在他的脸上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了,她像一个胜利者似地继续追赶她的敌人。
"无怪乎德要常常骂女人,"敏带笑说,他就用微笑来掩饰自己心里的激动。"我们四周充满了哭泣和呻吟,这时候你们还想到爱情上面去?这种事情只有你们女人能够做。"他口里这样说,心里却并不完全这样想。
"你又拾了德的话来说。其实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人生下来并不是完全为了给与,也应该有享受。我们既然有这本能,当然也有这权利。为什么我们就应该牺牲这个权利?人说革命家应该像一株枯树,那是腐儒的话。"慧接着说,笑容笼罩了她的因激动而发红的脸。
敏把慧呆呆地望了半晌,他的脸上的表情很快地变化着。
种种的思想纠缠着他,后来他才下了决心,对她说:"你也许有理。我不跟你辩论了。我现在也不向你要草案,我到上面明那里去睡。你好好地睡吧。有话明天再说。"他激动地说了上面的话,不敢再看慧一眼就匆忙地往外面走。
慧并不挽留他,她甚至不站起来。她只是冷笑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没有勇气。"她带了点鄙视的神情看他。
敏已经走出房门,听见这句话又回转来。他的脸被一层薄雾笼罩着。他的眼睛就只看见她的给浓发掩盖了一半的白皙的圆脸。他站了半晌,好像有一种力量牵引着他,他一直走到她的面前,伸出了两只手。
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再没有争论了。激情像一根带子把他们缚在一起。激情燃烧起来就像一股猛火,它烧掉了周围的一切,使黑暗变成了光明。
夜色渐渐地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