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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2)

起初我的这部小说的题名是《雪》,写了几章以后才改用了《电》这个名称。为什么要用一个《电》字?我的解释是:"《电》里面的主人公有好几个,而且头绪很多,它很适合《电》这个题目,因为在那里面好像有几股电光接连地在漆黑的天空中闪耀。"

这部小说是在一个极舒适的环境里写成的。我开始写前面的一小部分时,还住在北平那个新婚的朋友的家里,在那里我得到了一切的方便,可以安心地写文章。后来另一个朋友请我到城外去祝我去了。他在燕京大学当教员,住在曾经做过王府的花园里面。白天人们都到对面的学校本部办公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大花园里,过了三个星期的清闲生活。这其间我还游过一次长城。但是我毫不费力地写完了《电》。

我说毫不费力,因为我写作时差不多就没有停笔构思。字句从我的自来水笔下面写出来,就像水从喷泉里冒出来那样地自然,容易。但那时候我的激动却是别人想象不到的。我差不多把整个心灵都放在故事上面了。我所写的人物都在我的脑子里活动起来,他们跟活人完全一样。他们生活,受苦、恋爱、挣扎、欢笑、哭泣以至于死亡。为了他们我就忘了自己的存在。好像不是我在写小说,却是他们自己借了我的笔在生活。在那三个星期里面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只看见那一群人。他们永久不息地在我的眼前活动,不让我有片刻的安宁。

我的激动,我的痛甘,我的疲倦,恐怕只有那个请我来住在这里写文章的朋友知识。

我仿佛在参加一场大战。我好象一个将军在调动军队,把我的朋友(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兵卒)一个一个地派遣到永恒里去。我写了雄和志元的处刑,我写了亚丹和敏的奇异的死。

我写完这部小说,我快要放声哭了。隔岸观火的生活竟然是这么悲痛的。

小说写成后我先寄了前四章到《文学》的编辑部去,后面的一部分是我自己回上海时带去的。到了上海我才知道小说已经排好两章,但终于因为某种缘故,没有能够发表我便又把小说带到北平。我和朋友们商量了几次,终于决定在《文学季刊》上发表它。

我把《电》的内容稍微删改了一下。改动的地方很少,不过其中的人物凡是在《雨》和《雷》里面出现过的都被我改了名字,我当时曾作了一个表,现在就把它抄在这里:佩珠——慧珠仁民——仁山志元——志成剑虹——剑峰陈真——天心亚丹——继先影——小影慧——一萍敏——炳碧——碧玉德——宗熊女士——洪女士《电》在《文学季刊》上发表的时候分作了上下两篇。题目改为《龙眼花开的时候》,另外加了一个小题目——一九二五年南国的春天。作者的姓名变成了欧阳镜蓉,的确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在上篇的开始我引用了《新药》《启示录》中的两段话,我又观看,见一片白云彩。在云彩上坐着一位好像人子,头上戴着金冠冕,手里拿着快镰刀。又有一位天使从殿中出来,向那坐在云彩上的大声喊着说:伸出你的镰刀来收割,因为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那坐在云彩上的便把镰刀扔在地上。地上的庄稼就被收割了。

第十四章第十四至十六节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地,因为以前的天和以前的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从天上上帝那里降下来预备好了,好像新妇妆饰好了等候丈夫。我又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说:看哪。上帝的帐幕在人中间。他要和他们同住,他们要作他的民,上帝要亲自和他们同在,作他们的上帝。上帝也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

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又说:你要写上,因为这些话是可信的,是真实的。

第二十五章第一至五节

后面注明:——"一九三二年五月于九龙寄寓"。

在下篇的开始我又从《新约》《约翰福音》里引用了下面的四节:光来到世间,人因为他的行为不好,不爱光,倒爱黑暗……凡作恶的便恨光,并不来就光,恐怕他的行为受责备;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第三章第十九、二十节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第八章第十二节

我到世上来,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里。若有人听见的我话不遵守,我不来审判他。我来本不是要审判世界,乃是要拯救世界。

第十三章第四十六、四十七节

我就是复活,我就是生命。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活着;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第十一章第二十五、二十六节

后面加了一个小注:——"这后面本来还有一章结尾,现在被作者删去。下篇到这里便算完结。"最后也注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于九龙。"

这些都不是真话。我故意撒了谎使人不会想到这部小说是我的作品。这种办法在当时似乎是必要的。至少有两三个朋友这样地主张过。至于"结尾"呢,小说本应该有一个结尾,不过我还没有机会把它写出来,写出来也不能担保就可以和读者见面,所以我索性不写了。其实这部小说也可以这样地完结的。也许会有人说不能这样完结。然而生命根本没有完结的时候。个人死了,人类却要长久地活下去。

我当时要使读者相信欧阳镜蓉是一个生长在闽、粤一带的人,《龙眼花开的时候》是费了一年半以上的时间在九龙写成的一部小说,我甚至用了竟容这个名字写了一篇题作《倘使龙眼花再开时》的散文,叙述他写这部小说的经过。这篇散文我没有编进别的集子里面。但是我很爱它,而且它和《电》也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也把它录在下面:从先施公司出来,伴着方上了去铜锣湾的电车。

"到上面一层去罢,今天破个例",我微笑地对方说。

方知道我的意思,他便不说什么,第一个登上梯子。

我跟在他的后面。

我们两个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把肘靠着车窗,看下面的街景。

"容,你的小说写到多少页了?"方忽然这样地问我。

"还只有你读过的那些,这几天简直没有动笔,"我不在意地回答,依旧在看下面的街景。

"你的小说打算发表吗?"

"我不敢存这个野心,"我一面说,一面掉头惊讶地看他,因为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古怪。

"你不应该把我写成那样,你不了解我。"他辩解地说。

"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完呢。后面的结局你是不会想到的,但是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不了解你。"

"那么我等着读你的文章吧……"他微微一笑,在这样的笑容里我看到了宽耍方先前还以为我误解了他,现在他却把我宽恕了。

在这次谈话以后两天方走了。动身的前夜他自己送了一封信来,那里面有这样的话:"我知道我走后你的生活会更寂寞,我知道我走后我的生活也会更寂寞,以后我也许会找到许多勇敢的朋友,但是恐怕再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了。"

他甚至说他愿意听从我的劝告,改掉一切的坏习惯,试着把一个过重的责任放在他的肩上。最后他说他不愿意我送他,因为他不肯让我看见他流眼泪。

方,那个大孩子,他曾几次徘徊在死的边沿上,没有动过一点心,他被好些女性称为粗野的人,如今却写了这样的信。他的友情使我感动。

我在孤寂里继续写我的这部小说。我拿这来消磨我的光阴。我写得很慢,因为我的生活力就只剩了这么一点了。

龙眼花开的时候,惠来了。她住在朋友家里,每天总要过海来看我一次。她看见我努力在写小说,就嘲笑道:"你在给我们写历史吗?"

写历史,我的这管笔不配。这倒使我觉得自己太冒昧了。我分辩说:"为什么要写历史?我们都还没有把脚踏进过去里面呢。"这时候我已经忘却我是一个垂死的人了。

惠翻看我的小说,她看见慧珠,看见小影,看见仁山,看见所有的人,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仿佛就和朋友们在一起生活一般,这些人都是她的好朋友。

"容,写下去吧。"惠这样鼓励我。她同时却责备说:"只是你不应该把我也写进去,一萍不像我。"她的责备里没有一点怒气。我知识她喜欢这小说,因为它给她引起了不少甜蜜的回忆。

"这只是一些回忆,不是历史。我们的历史是要用血来写的。"她终于掩了我的原稿本,微微叹一口气,说了上面的话。

惠在对面岛上住了不到一个月,便抛下我走了。她有她的工作,她不像我,我是一个有痼疾的人。我不能够拿我的残废的身体绊住好。

"容,你多多休息。小说慢慢地写。明年龙眼花再开时,我就来接你回到我们那里去。"我送惠到船上,烟囱叫了三叫,她还叮咛地嘱咐我。她明白我的心很难忘掉离别。她的两道细眉也微微皱起来。

应该走的人终于走了。他们用他们的血写历史去了。

我一个人孤寂地留在这个租借地上,用病和小说来排遣日子。

方去后没有信来,只寄了我两本书。惠也没有信。我知道这是他们的习惯。我知道他们一定比我活得更痛快。

龙眼花开了,谢了,连果子也给人摘光了。我的身体仍然不好。在这中间我慢慢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我终于完成了我的小说,写到雄和志成的处刑,写到继先和炳的奇异的死。我仿佛像一个指挥官调动军队,把这些朋友都差到永恒里去。写完小说我忍不住伏在案上伤心地哭起来。我现在是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了。

像一个产妇把孩子生出来,我把我的血寄托在小说上。虽然我已经是一个垂死的人,但是我的"孩子"会活下去的。我把"他"遗留给惠,让她好好发培养这个孩子吧。

我的身体是否还能够支持到明年春天,我不知道。然而倘使龙眼花再开放时,我还能够看见惠,那么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寂寞的租借地。我还记得惠常常唱的那句话:"我知道我活着的时候不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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