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嘹亮的马嘶!
又一声嘹亮的马嘶!
无数的马嘶声在眼前这片山谷里回荡着。
天空是火红的颜色,云很低,没有风。
远处是沙漠,附近有水草。
不见房舍,没有人烟。
黄昏时分。
几株一人多高的石柱子散置在眼前,象是久历沙场的一行勇士。长久以来,它们挺受着来自大漠的“焚风”侵蚀,石面上形成蜂窝一般的一片斑痕,人儿斜倚其上,赖以舒展着整日价四下奔腾的疲倦身躯。
他坐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打从三天以前,他就缀上了这群野马。
来自察哈尔“阿巴葛左翼旗部”的野牲群,间山渡水,个中辛苦,真不足为外人道,直到此刻,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二十六七的年岁,挺高的个头,直鼻梁,眉毛很长,微微下搭着,掩饰着他那一对朗朗的,而又充满了欲火的一双眸子。
每一次当他撩起瞳子的时候,你都能体会出他眼神儿里内蕴的那种强烈的欲火。
“人欲”无穷!
此谓“七情六欲”,又所谓“声色犬马”中的那个“马”字上。
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显然他具有伯乐的相马之术,志在一匹千里追风的宝马——
他早就发现了那匹马。
那匹通体黑油油,仅仅生有细细白毛项圈的“黑水仙”,“他”认识“它”,“它”也认识“他”。
你可曾尝受过被遗弃的滋味?“他”早已不止一次的被“它”遗弃了。
然而今日,此刻,他早已下定了决心,要将这匹惯以愚弄人来取乐自己的“黑水仙”,弄到手里。
马鸣听来别具一种肃杀的意味。上千的野马群在山洼子里打着转,杂乱的蹄声,蒸腾着弥空而起的漫天黄尘,象是一幢百丈高大的黄色透明罩子,笼罩在半天之上,引起了一天的乌鸦,在那里低飞盘旋不去。
他坐在这里,显然是别有用心!面前的这一排石柱子,正好掩遮住他的身子。
透过参差的石柱缝隙,跳过眼前这处山洼子,他打量着这片庞大的野马群,尤其不曾遗忘那匹“黑水仙”。
“它”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孤独!
驻立在一块高出的石头上,昂着首,怒睁着那一双玛瑙也似的红眼睛,在同侪之中,它就是那么的杰出!那么不落凡俗,俨然是王者的风范。
“王”永远是孤独的。
他注意它已经很久了。
在整个下午,他发现它只喝过一次水,吃过一次草,大多的时间,它都是一副“旁观”
的姿态。
它清高,它骄傲!
清高是因为它不落凡俗!
骄傲是因为它是马中之王。西边的老日头已渐渐的垂落下来,橘红色的光华,在远处原本鹅黄色的漠地上,洒上了一抹鲜红,在附近的水草地上渲染出一片五彩斑斓的奇光异彩。
起了云,也起了风。
群马耸动着,由地上打滚站起来,纷纷抖着身上的鬃毛。
黑水仙嘶叫了一声,扒开四蹄,围绕着同侪马群转了几个圈子,站在最前面。
真是好样儿的!窄面、长颈、阔肩、平背,那双红光晶莹的玛瑙眼珠,和额前披散着四五寸长的一层马鬃,无异说明了正是那匹远近驰名,一向有“马王”之称,张家口马市上悬银万两的宝马“黑水仙”。
倚柱坐立的年轻汉子徐徐的站了起来。
他抖了一下身上的灰布衣衫,右手紧抓着绳套圈,左手的驯马鞭,象蛇也似的缠在他的腕臂上。
风声飕飕,四野萧然。
就在黑水仙第二次的长鸣声里,马群出发了。
黑水仙一马当先,身后万蹄奔腾。顷刻间黄尘万丈,山摇地动,真有石破天惊之势!
灰衣汉子陡地腾身而出,象是一片云般的轻飘,陡地落在了仄径岔口。
迎面狂奔而来的黑水仙,乍见此情,陡地人立前蹄,发出了稀聿聿的一声长嘶。
就在灰衣人的套绳尚未掷出的一瞬间,后蹄着劲,用力一弹,足足跃起了一丈五六,已落身巨石,倏地向附近石柱林内穿去。
灰衣人发出了向对方示威的一声长笑。他太了解它了!就是这一手,他似乎也早在算中。
他身形接连几个快速的闪动,已掩身石林之中,身后万马过境。
天崩地裂的一刹那,在一阵震耳欲聋的蹄声之后,天空的鸦群也散开了。
看着那逝去的一刹那!
黄尘、水花、原野……
马群消失了。
灰衣汉子伫立在一根石柱前,注视着这片方圆不足数亩的石林。
空气一下子胶住了。
没有任何的线索,足以说明那匹“马王”黑水仙,掩藏在石林里,然而,经验告诉那个灰衣汉子,“它”势必在里面,一定匿藏在里面。
他的判断果然不错,在一丛林后面,他发现了徐徐蒸发而起的一片尘灰,听见了极其轻微的一声噗噜。
他脸上带出了一片欣慰的笑容。
远处传来了一阵袅袅的笛声。
在金色的沙漠波浪里,他又看见那只孤单的驼峰——骑在驼峰上的那个孤单的老人,永远是那么悠闲的样子,一笛在手,其乐悠悠。
老人穿着一袭鹅黄色的肥大长衣、几乎和沙漠一个颜色,风飘起来,很美,很洒脱。
灰衣汉子只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他实在不能分散注意力再旁及其他。
石林的外围,他早已事先做了手脚,设了绊马绳。
那匹黑水仙不出现则已,否则只怕难以逃脱。
在以往的历次经验里,他早就领略了这匹黑马的狡智,是以丝毫不以为怪。
人马僵持了片刻!
远处那匹骆驼的影子,隐向沙丘,笛声趋于寂静。
就在这一刹那间,石林中跃起了一片黑影,灰衣汉子早已待机而动。
马身人影交错的一刹那,灰衣汉子手上的绳套已经掷出,不偏不倚的正好套在了马首。
黑水仙厉嘶一声,落下的身子是那般的疾烈,似是澎湃的浪花,频频的起伏着。
灰衣汉子紧扣着手里的绳索,死也不肯松手,他显然是具有惊人的臂力,否则万难控制黑水仙雷霆万钧的起落势子。
就这样他两臂交替着,渐次的向着马身接近。
黑马怒到了极点,霍地张唇咬住了系在颈上的绳索,在一个凌厉的翻仰势子里,灰衣汉子整个身子蓦地腾空摔起,噗通!倒落尘埃。
在黑水仙凌厉的齿锋下,那根紧系在它颈项上的绳索顿时一折为二,断成两截。
它身子平跃而出,箭矢般的向着石林外疾驰而去。
到底人总是人!人比马聪明应该是不争的事实。在这个逻辑之下,即使是这匹马中神骏,亦不例外。
因此就在它前蹄方一踏下的瞬间,已受制于预先伏设的“井”字形绊马绳索。
黑水仙的冲势太猛了,足足跌出了丈许以外。
这一下摔得不轻!
当它滚翻的身子方自跃起的同时,灰衣汉子已窜出如电,夕阳下长衣飘飘,云也似的轻逸,只一闪,已落在了黑水仙的背项之上。
灰衣,长发,在茫茫暮色里闪耀着和谐的颜色。
他身子甫一落下的同时,两只手一前一后,已分抓住黑水仙的前鬃后尾。
一种极其悲愤的嘶鸣声,发自黑水仙的嘴里,它开始展开了狂暴不羁的野性,暴躁的跳动不已。
灰衣人不愧是擒马的高手,观其擒马的决窍,乃在一个“贴”字,只要容他身子坐在马背上,再烈的怒马也休想把他掀下来。
尤其难能的是,他仍然保持着从容的翩翩姿态,一任胯下烈马颠动得如何猛烈,他始终保持着刚才上马的姿态,一手抓着马鬃,一手抓着马尾。
沙地里卷起了片片黄尘,黑水仙抱定了绝不妥协的态度,凭着它天生的倔强性情,绝不甘心受制于人。
只是它的对手太强了,强在它虽然展出浑身的解数,依然不能把他由背上蹶下来。
怒嘶,狂啸,暴跳,滚翻!
背上的那个人,只是适度的掉换着他坐在马背上的姿态,一待马身直立时,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
人马由跳动的颠踣战,进入到第二阶段的旋转战,卷起的黄沙,象螺旋般的打转而去。
那匹牲口旋转的身子,有如旋风般的疾烈,人不服马,马不服人,刹那间纠缠一团,但只见灰黑二色,在地面上陀螺般的旋转着,疾烈时只辨其色,不见人马。
当真是动人心魄的一幕!
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之久,马势才渐渐趋于缓慢。
突然间,人马静止了下来。
那只是极为短暂的一刹那。
紧接着这匹黑水仙发出了清脆的一声长嘶,箭矢也似的窜了出去。人马展开了第三阶层的拼搏,也是这匹马中之王最后的一招杀手锏——狂奔。
象狂风里的一片云,象脱弦的一支箭!一颗流星,一道闪电!
总之,那是你生平从未曾领受过的一种速度。
迎面的狂风,把灰衣人的长发箭般利落的甩在了脑后,他不得不把身子伏下来,以减少迎面的阻力。他的两只腿紧紧的夹在马腹上,上躯前倾,前胸与马颈几乎贴在了一起。
那是惊天动地的一阵奔驰。
马速快到极点时,仿佛凌云直起,天地万物,都是一色的朦胧。黄沙,水草,原野交织成一片混沌的颜色,人性早已丧失,突起的是发自血液里奔流欲出的野性,野性的冲击!
没天、没地、没有你、没有我、没有动、没有静,只是奔驰,忘命般的奔驰。
大地日落后日出。原野罩笼着一片雾色,日出前的一刹那,景色是那般出奇的美!
兀鹰在清朗的天空里盘旋着,走路鸟在沙堆上展示着羽翼,几株仙人掌,滋润着晶莹的露珠,远处传来牧羊人的螺笳声。
在一片晨光霭色里,一骑人马渐渐的走近过来。
黑水仙全身为汗所湿润,看上去油般的滑亮,它似乎已失去了昨日的神骏,不再是那般的自负不可理喻了。它背上的灰衣汉子,也显得疲惫不堪,那么无神,深深垂着头,两只手松弛的支在马背上。无论如何,这匹张垣马市上,万金难找的马王“黑水仙”已经属于他所有了。
在绵亘的阴山碧影里,红日露出了一半,晨光遭到了日光的介入,顿时显得生气蓬勃,五彩缤纷。
疲倦的人由失意的马背上徐徐翻身而下,眸子里交织着一片泪光,用着无限感激的目光,他打量着它,轻轻攀抚着它的颈项。
他用一块洁白的绸巾,小心为它揩着身上的汗。
一时间它失去了原来的烈性,象是一只羊般的柔顺,人与马之间的感情建立的极其微妙。
面对着这个远比自己更刚强,更有毅力的主人,它由衷的折服,用它淌满了汗,沾满了灰沙的颈项,轻轻在他身上摩着。
不远处有一波清池,池面倒映着殷红的云夭。黑水仙缓缓的走过去,垂头饮用着清冽的池水,灰衣汉子掬满了一捧清水,没头没脸的洗着。
池边,生有翠绿的一片青草,可供饿马果腹。
那汉子沉重的倚石坐下来,由革囊里摸出了昨天吃剩下的半块锅饼,慢慢的咀嚼着。
洗净了脸是要好看得多了。就用原来那根发带,紧紧的把一头长发扎结实了,神气内蕴的一双瞳子,似乎也恢复了原有的神采。
他知道、为了追缀这匹马,他已经辗转奔波千里,几日夜不曾合过眼了。
目睹这匹神骏的宝马,他感到了毕生最大的满足。他的欲望已经达到,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了。
忽然,他听到了一些声音,惯走江湖的人,都不会对马蹄声感到陌生,况且那是十分凌乱的马蹄声音。
灰衣人倏地睁开了眸子,加强他警觉力的,是黑水仙的一声长嘶。
五匹马,驮着五个人,奔雷骇电般的已来到了眼前。
灰衣人身形微闪,已来到了他那匹爱马黑水仙的眼前。
五匹马如新月状已把他拐在了正中。
马上的五个人,简直不须多说一句话,也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怎样一个来路。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瘦汉,一个是身高八尺的红衣大汉,一个肥胖的矮子,一个是袒露胸肌,满脸横肉的黑大个子。带领着以上四人的那个象是首领的人物,却是一个披着黑熊皮氅,留有一丛绕口黑须的四旬瘦高汉子。
五个人乘着五匹不同花色的壮马,五对狰狞而带有贪婪神色的眸子,似乎在灰衣人发现他们之前,就先已怀有敌意的注视他身上。骑在正中的马上的那个披着熊皮大氅的瘦削汉子,略略的抬了一下手腕子,五匹马俱都停了下来。
灰衣人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足两丈,双方似乎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灰衣人那双象是沉郁却很机智的目光,在五个人方一来到时,已把他们打量清楚。
独眼汉子是一口八卦刀!
红衣大汉是一对飞流星!
矮胖子是两口倭刀!
满脸横肉的黑大个子是一截九股铜鞭!
至于正中留有绕口黑须的黑装瘦削汉子,却是一对判官笔!
五对眸子大多数的时间是打量着那匹马——黑水仙,只是间歇性不经意的才会看上灰衣人两眼。
熊装瘦削汉子一声不吭,独自个的策动坐骑,缓缓绕着那匹黑水仙看了一眼,又回到原来地方。
矮胖子眯着一对猪眼道:“错不了,就是这匹马,黑水仙!”
瘦削汉子沉声一笑,向着灰衣人道:“小伙子,好东西,这匹马可是你擒住的?”
灰衣人看了他一眼,没有吭气。他那双沉郁的眸子,充满了机智,下意识的似乎已觉出了不妙而有所戒备。
“这匹马……我要定了。”
说话的仍然是那瘦削汉子,语意坚毅,语音沉实,正如他说的“我要定了”,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话声出口,这个人一领马口嚼环,胯下白马,自动的向后退了一步。
象是早已商量好了似的,就在他的身子才一退后的同时,他身边那个佩有双刀的矮胖子,怒鹰似的已自鞍上掠起。人虽然胖,动作可是极为轻快,出手更是利落。
两口刀,在艳阳下闪出了电也似的两道光,双双直向灰衣人当头猛砍了下来。
灰衣人早已料到了有此一手!
令人惊异的是,他那种漂亮的架式!他究竟是怎么闪开那矮胖汉子的那两口刀,在场多数人都没看清楚,总之,就在对方矮汉的双刀甫一落空的同时,他已及时出手。
是一口薄刃泛有浅浅蓝光的如意软刀!
出手快,眼力准!
刀光一闪,象是一匹白绫子般,“飕”的抖了开来,空中划出半圆形的一弯弧光。刀势一吐即收,却由矮胖汉子喉结部位闪了过去。
矮胖汉子发出了短厉的一声闷吼,身子落下的快,起来的更快,向后面晃了晃,四平八稳的倒在了沙地上。一股子血,箭也似的由他喉管里喷了出来。在沙地里一连打了几个滚儿,就不动了。
空气里,顷刻间弥漫起一片浓重的血腥气味。
灰衣人出刀快,收刀更快!象是一条蛇般的利落,刀可是插回在腰里了。
现场四个人,对于这种杀人的迅速手法,似乎还不大习惯。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象是四具石头人般的,一下子凝住不动了。
除非别想再在道上混下去,这个脸可丢不起,这口气更难忍!
象是电波般的目光,由那个瘦削汉子眸子里照会了过去。得到信号的是那个满脸横肉的黑大个子,和那个独眼青面汉子。
两个人同在体会到首领命令出击的暗示之后,只是极短暂的一下逗留,已双双自马上纵起。象是剪空的一双燕子,独眼客是一口八卦刀,黑大个子是一截九股铜鞭。
二人一左一右,同出同落,八卦刀劈风砍脸,九股鞭直落两肩。
衣袂带风,“噗噜噜”的疾响一声,紧接着是清脆撩人的兵刃交击声——独眼客的八卦刀碰着了黑大个子的九股铜鞭。
双方乍然一惊的当儿,灰衣人已经就地旋风的滚了出来。
黑大个子身形倏地一个疾转,他的转势快,对方的刀势更快!
匹练般的刀光一闪,已斜着劈中了他的面门之上。
灰衣人那口软兵刃必然是十分的锋利,是以刀锋过处,整整的砍下了黑大个子的半边头颅。黑大个子怪叫着一个后仰,推金山,倒玉柱,摔在地上。
独眼汉子惊得怪叫了一声,足尖点处,掌中八卦刀攻出一招,直向灰衣人的肋下用力扎了过去。
灰衣人似乎对敌的秘诀,旨在一个“快”字,把握着这一字真诀,每每出奇制胜。
八卦刀迎上了软刀,“呛啷”一声脆响,两道寒光摇碎了一天银星!
独眼汉刀身向后一收,霍地飞起右腿直向着对方前心心窝上用力踹了过去。
也许是一只眼睛照顾不过来的关系,他这只腿才踢出一半,灰衣人掌中那口如意软刀已由侧面电也似的闪了过来。
“嗦”的一声,刀光,血光交迸辉映里,独眼客的那条腿足足踢出了八尺之外。“叭哒!”一下落在了沙地里。
独眼客成了独腿客,当场狂呼一声,倒地疼昏了过去。
灰衣人身子一闪,跳出丈许以外,防备着对方的出手。
出乎意外的是那两个人并没有出手。
骑在白马上,那个身披熊皮的瘦削汉子急带马缰,把牲口带出丈许以外,身后跟着那个腰系流星锤的红衣大汉,两匹马似乎也受了惊吓,频频叫嚣着跳动不已。
白马上那个瘦削汉子勒住了马,回头狠狠的盯了灰衣人一眼,叱了一声:“走!”两匹马踏着来时旧路,一溜烟似的去了。
落寞复遗憾的灰衣人,缓缓的收起了刀。那口刀的刀鞘,外状如同一根腰带,尾尖与首端各有如意锁扣衔接着,刀身插入,毫不显眼。
他缓缓来到了那个独眼汉子跟前,弯下身子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才发觉到他由于流血过多,竟然也死了。
虽说是咎由自取,可是一口气连杀了三个人,毕竟也不是一件值得喜悦的事情。面向着大漠,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怅然,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三匹失去了主人的马,在池边嚼食着地上的青草。
灰衣人由一匹马上卸下了全套的鞍辔,改套在那匹新擒的“黑水仙”的身上。
“人饰衣裳马饰鞍”,经过一番装饰之后的黑马,看上去益加的显得神骏不群。
这里他不想多留,随即翻身上马。
在马上他辨识了一下方向,一方是黄沙滚滚的沙漠,一方是间有水草的原野。
他选择后者——原野,便策马而去。
秋阳高照,大地显得一派清朗!和风广披,流水弯弯,黑水仙似乎还不大惯披着缰,跑上了一段路,它总会嘶叫着打上几个圈圈,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死命的咬着嘴里的嚼环。
灰衣人耐下心来驯着它,这么一来可就慢了下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才来到了一处叫“南瓦子”的小小牧集。
在一处被称为“窝棚”的本地小食摊上,吃了些东西,随即匆匆上道。
他下定了决心,必定要在入夜之前,赶过当前的这片沙漠,取道直入上都,然后辗转至张垣出关入道中原,结束他一年以来的沙漠主活。
他姓寇——寇英杰。
江南落拓的世家子弟,读书不成改习剑,先入“行意门”拜掌门人钟先生为师,三年来打下了内外功的底子,不意钟先生盛年而卒,不容于钟先生二子,被迫离开了江南。
一十七岁那年再入冀北马家,专攻刀法,马家快刀在冀省首屈一指。
那年马老头七十有三,老年收得了这样一个称心的爱徒,自是欣慰有加,用了整整一年的工夫,把生平得意的刀法倾囊相授。
姓寇的大概是生来八字硬,马老头只活了一年,在七十四岁的那一年就“驾鹤西归”。
临终前将那口珍藏了多年的“缅刀”赠送给了他。
马老头有个侄子在张垣做贩马的生意,马老头有些子钱,死了以后寇英杰不思占为己有,拣同马老头的一些遗物,亲自携到了张垣,找着了他的侄子马天锡,亲自作了一个交待。
马天锡感激之余,暗自把他留了下来,要他在马市上代他负责一些事情。
光阴荏苒,一晃又是几年,直到寇英杰急于思去,马天锡才送了他一笔盘缠,离开了张垣。
他并没有马上到内陆去,反倒悄悄的出关,辗转来到了上都,其目的就在于这匹宝马黑水仙,他发誓一定要擒到这匹马。
现在誓言应验了,沙漠以及关外,对他都已失去了意义。
以往的岁月尽管是蹉跎而过,可是未来的时日还长得很,他要以掌中刀,胯下马,在未来的岁月里,打出一片江山,要做几件轰动武林,有益人群的事情。
其实他的刀法早已脱离了马老头旧日的窠臼,那是因为他参习了两家武功之长,加以他本身悟性极高的缘故。
基于以上原因,他自己创造了许多离奇的招式,这些招式,经过他日后的运用,证明果然有效了,就象他方才用以杀人的那些刀法,多半郡是他自己化解革新而得来的怪招法。
他生性孤独,没有话时不说话,有话不妨也说上几句,性情刚毅,长于思考。
这些似乎都是帮助他步上成功的捷径,也是一个练武人难得而应有的风范。
然而他——寇英杰,仍然还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人,一个到目前为止,仍然不受人重视的小人物。
漠地里起了风,寇英杰用一块灰布缠披在头上,前行了约有数里,风势转大,坐在马鞍上,他展望着前方,极目所见,但只见黄尘万丈,形成螺旋状的在空中飘舞着。原来是晴朗的天空,刹那间,变得极其灰惨。
他胯下的“黑水仙”顿时显得很不安宁,人立着前蹄长嘶了一声,即在原地停了下来。
惯走沙漠的人,俱都知道这不是好兆头!拨头回驰是最聪明的办法,停下来静以观变,也不失是明智之举,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前走了。
附近散置着无数沙丘,圆形的,扇状的,半月形的,带状的。在遍眼黄沙的漠地里,这些沙丘无异已是难能可贵的避风良地。
寇英杰不假思索的策马来到了一处高大的沙丘背后,仰视着眼前这座状如新月般的高大沙丘,不啻象是一座小山般的高大。
平面来的风力,冲击着沙丘背后,就象渔夫撒网般的,一次一次激起漫天的沙粒,雾也似的迷惘,纱也似的轻飘,一片片,一层层,倒卷人无限深沉灰惨的穹空里,随即呼啸而去。
寇英杰翻身下马,就在这一刹那间,沙丘背后猝然闪出了一个人影子。
风沙声已掩饰了一切!
只凭着他的直觉,寇英杰忽然发现了这个人——这个人早已迫不及待的跃身直下。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一团寒光拖带着一串链形的长影,忽悠悠,直向着他头上飞抡了过来。
寇英杰倏地向外一闪,那团光圈“蓬”一声打到了沙堆里,敢情是一只飞流星!
运施流星锤的,正是早晨意图劫马的五匪之——那个红衣大汉。
这一点寇英杰确实还没有想到,想不到对方只剩下了两个人,兀自不死心,竟然事先埋伏在这里,意图下手狙击。
寇英杰吃亏的是与对方距离过远,短兵刃派不上用场,那个红衣大汉显然是道中高手,一双流星,端的有过人的功夫!
这时右手流星抡起,紧接着向后一收,左手的流星又抡了出去,其势如同“流星赶月”,再次的向着寇英杰身上飞了过去。
红衣大汉狂声大笑道:“小伙子,你认了命吧!”
寇英杰倏地纵身而起,对方的流星锤挟着一股子劲风,直由他身边擦了过去,端的是险到了极点。
这一锤又打空了!
寇英杰身方落下,红衣大汉第三次又已出手。
这一次更厉害,他施展的手法是左右夹击,两团海碗大小的流光左右同时逼到,“当”
一声,迎在了一块。
寇英杰在沙堆上打了个滚,险到了极点。他已是极为狼狈了!
红衣大汉狂笑着径自舞开了这一对流星锤,但闻得风声飕飕,两点银星划出了一丈五六的一圈弧光,时近时远,时左时右,先慢后快,逐渐的使两点银团,幻化为千百点繁星。
那汉子显然是运施流星的能手,两只飞流星竟然运施得如此烂熟。
他是站在沙丘背风的一面,居高临下,地势好,进可攻退可守,显然,他要靠着这一双流星锤为自己这边找回面子,要置对方于死命。
寇英杰以往还不曾有过对付流星锤的经验,是以上来不十分沉着,可是渐渐地,他已经摸着了一点窍门。
站在沙丘的斜面,一动也不动,他那双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对方,追逐着满空乱舞的两只流星。
红衣大汉显然是不让他把身子偎近了,他的流星锤划出了一圈流星网。
惨灰的穹空里,激荡着大风的怒吼,远处漠地里早已是黄尘万丈,然而这些却分不开彼此敌视的目光。
渐渐的寇英杰把身子逼近过去,红衣大汉显得有些紧张激动,那一双流星锤舞动得更快更猛。
锤上的风力呼呼有声,万千点飞星里包着红衣大汉实大壮硕的身躯,他似乎已体会到对方灰衣人的不可轻视,是以两只流星锤尽管舞得天旋地转,却绝不再轻易发出。
寇英杰虽说是目不旁瞬,他心里却不能不留意着另外一个人。
就在这危机弹指的当口,沙丘的另一面,缓缓的现出了那个人的影子,那个身披着黑色熊皮大氅的瘦削汉子。
他身上的那袭皮大氅,已撩在肩后,露出内着的一袭枣红色劲服,一双判官笔,分别插在腰间,他用那双远比狼更狰狞的瞳子,打量着寇英杰。
寇英杰仍然直视当前的红衣大汉,可是他却也体会到背后敌人的出现。
腹背受敌,是兵家之大忌,他不得不尽快的结束正面之争。
想到了就干,寇英杰虚张声势的猛然抽个冷子向前冲进一步。
果然那个红衣大汉猛可里飞出了流星,寇英杰算计到他会有此一手,一个抢波的身势,已把身子滚倒在沙地里。
红衣大汉一锤落空,赶上一步,第二锤再出手,黄沙一扬,寇英杰猛的由沙堆上疾跃起来。
不知怎么一来,锤头已落在了寇英杰的手里,红衣大汉用力向后一扯,铁链子扯得笔直,两个人可就较上了力道。
忽然寇英杰一扬手,手上的那只流星锤迎面直向着红衣大汉的头上击了过去。
红衣大汉慌张的向后一仰,“呼!”一只锤头擦脸而过,陡然间只听得斜方那个瘦削汉子惊叱道:“小心!”
似乎慢了一步,寇英杰身躯已怒鹰般的袭到了近前。
红衣汉子来不及运锤,左手伸开五指,一掌向寇英杰脸上击去。
空中人影一闪,一片衣袂声中,那个瘦削汉子已向着寇英杰身后猛扑了过来。
这一切都不能挽回红衣汉子既成的悲惨命运,因为寇英杰的如意软刀,已自腰间电也似的掣出,一刀扫过了红衣大汉的咽喉部位。
他的身子斜着飘出了丈许以外,红衣大汉身子一翻,由沙堆上滚了下去。
也许是他身子过重,带起了大堆的沙,顷刻间,涌下的沙粒已把他掩埋了,倒是那一对南瓜般大小的流星锤,还扔在沙堆上,闪闪放着银光。
寇英杰一刀得手,却不敢丝毫大意,他身子方自纵出,那个瘦削的首领人物,已由斜刺里蜻蜓点水般的猛扑了过来。
寇英杰反过身子来快出一刀,那汉子用左手铁笔“当”一声分开,右手笔锋一沉,直向寇英杰前心就扎。
寇英杰左掌一抬,向他笔身上抓过去。刹那间,两个人打在了一团。
天空中狂风怒号,远处被风势卷起在半天的黄沙,象是蝗虫阵势般的变幻着,时而一片,时而如带,时而首尾互衔,呼啸而去,迤逦又来,为阴惨的灰色天空,带来了生动而凌恐的一番异彩!
沙丘下的两个人仍在怒搏着。就在双方猝然接触的一个势子里,寇英杰的一口如意软刀,深深的扎进瘦削汉子的心窝。
那汉子发出了嘶哑的一声怪叫,陡地把手中的一双判官笔向着寇英杰身上掷了出去。
笔锋洞穿了寇英杰身上的那袭灰衣,在他两肋间留下了两度血槽,滑出去双双的打进了沙堆。
寇英杰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眼看着那个中了刀的瘦削汉子,歪斜着踉跄而奔,跑了十几步,随即跌倒在沙地上。一阵风,把他身上的熊皮大氅刮得翻过来,盖住了他的头脸,他也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