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小太岁拦住他道:“算了,算了,这个人看来是个老实人,让他去吧!”
秦雷叹了一声,道:“好好的一个盛会,让他搅得乌烟瘴气,这家伙实在可恶。好吧,冲着卓少君,这件事就算完了。只是玉小姐那边……”
卓君明一笑道:“秦兄如果怕玉姑娘生气,何不到她下榻的梅园去赔个小心?只是她是不是会见你可就不一定了!”
秦雷皱着眉道:“也只好这样了!”说罢拱了拱手径自离开。
卓君明随即唤过他随身的小厮,带过他的那匹紫毛青,翻身上马亦自离开。
群众的热情,自然而然的因为几个主要人物的离开而冷却下来,也就纷纷散开自去。
说不出的懊丧、惆怅、心灰意冷,寇英杰返回到了客栈里。
默默的,回到了他自己的房中,在书写着“先师,郭公之灵位”的供桌前。他一声不吭的坐下来只是发着呆。灵前白烛的光蕊不停的摇曳着,照着他茕茕孤单的身子,自己低头看看,由不住兴出了一声叹息。
身上的衣服都破了,几处鞭伤也都肿起来,现出了条条的痕迹,最厉害的是手上的那处刀伤,还在不停的淌着血,血迹把衣服都染红了。寇英杰忍着痛,匆匆把伤处止血,换上了药,包扎了一下,连衣服也都懒得换,就倒在了床上。
“这是何苦?”自己想着也是无聊。脑子里这么想着,可就情不自禁的又浮起了那个玉姑娘的影子。该是千娇百媚的一个俏丽佳人,称得上国色天香的美妙姿容,然而,他却是领教了!
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会是这么不讲理的一个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一想到她那般凶煞挥鞭的模样,似乎恨不能要用鞭子把自己抽死的样子,寇英杰禁不住由脚心潜生出一股凉气来。
然而,寇英杰思忖着,自己的行为也是太孟浪了些,好好的一个赛马盛会,全因为自己而弄糟了。师父郭白云倒是真没有说错,他这个女儿实在是太任性了,这般蛮横不讲理法儿,日后何以相处?想到这里,又不禁暗恨自己办事莽撞,武功不济,假使有一身好本事,又何致于会吃这个亏?
不要说比起那位玉小姐的武功来差了一大截,试观卓小太岁其人,又何尝不高出了自己许多?这样又使他想到了卓小太岁。这个人不失为一个见义勇为的侠士,今天的事要不是他,自己只怕结局更惨,即使不被那位玉小姐的鞭子当场抽死,也难以逃开那批愤怒的群众之手。
他内心不禁对于卓小太岁这个人油然的生出了敬意,暗里责怪自己真是胡涂,居然不曾问一下对方的名字与住处,就这样胡里胡涂的走了,简直是太也失礼。
心里正自懊丧不已,却听得有人叩门。
“寇先生请开门!”
是店里伙计盖三的声音,门敲得很急促。
寇英杰含糊的应了一声,开开门道:“什么事?”
盖三咧口笑着道:“玉小姐那边,打发人来看你老来了,在前面柜房里,等你老回话呢!”
寇英杰顿时精神一振,道:“玉小姐本人来了没有?”
盖三摇着头道:“没有,是她那个小跟班儿毛七来了。还带来好些东西,说是要面见你老本人!”
寇英杰心里很不是个滋昧,想了一下,遂点点头,匆匆返回换了件外衣,锁上房门,这才同着盖三往前院里走过去。二人进了柜房,就看见刘掌柜的正陪着玉小姐跟前当差的那个毛七在说话。
上午在马场毛七见过他,是以不待招呼就站起来抱了一下拳道:“寇相公么……失敬,失敬!”
刘掌柜象是对毛七很巴结的样子,忙为寇英杰介绍道:“这位是毛管家,玉小姐跟前的红人。”
寇英杰微微点头,坐下来。
毛七一笑道:“早上赛马场的事,我们小姐回去以后觉得很过意不去,特别打发小的来看看相公,另外送点东西,表示点歉意。”说着走到桌前,打开一个包裹,由里面取出一包银子,道:“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嘻嘻一笑他又取过一个小小玉瓶道:“这里面是我家小姐家独门收藏的上好伤药,小姐怕相公鞭伤过重,伤了筋脉,嘱小的关照相公日服三次,一半日就可见效!另外……”毛七笑着又指了另外一个包着漂亮红纸包道:“这是马场秦场主送去的奖金和奖品,我家小姐说真正跑第一的该是寇相公,她不能收,所以一并的叫小的给相公你送过来!”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取过纸笔,送到冠英杰面前,哈哈笑道:“东西全都在这里,请赏在下个收条儿,小的也好回去交差!”
寇英杰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他才摇了一下头道:“这些东西我不能收!”
毛七一怔道:“不能收?”
寇英杰冷笑道:“你们小姐真是这么关照你的?”
毛七连连点头道:“是呀,是她这么关照我的,寇相公,有什么不对?”
寇英杰道:“你们小姐人呢?”
毛七一笑说道:“走了。起程回皋兰去了。”
寇英杰呆了一下,苦笑道:“那么很好,就烦毛管家把这些东西原封奉还,就说在下愧不敢受。”
“这又何必呢?”毛七皱着眉道:“我们小姐是一番好心,因为今天早上……总之,我们小姐心里很过意不去。”
“既是过意不去,就应该她自己来。如果以为送点银子就……”说到这里,寇英杰面色一凝,苦笑着道:“就这样吧,毛管家请把这些东西带回去,至于这件奖品,我就更不敢收了。要是你们小姐也不肯收,那就退还给秦场主好了。我日内将起程赴皋兰一行,也许还能见得着你家小姐,我有重要的事要她……”他不得不把话声中辍。
毛七与刘掌柜的也都看出来,这位寇先生脸色苍白,气极了的样子,二人不由得相互对看了一眼。
刘掌柜的干咳了一声道:“寇先生,既然玉小姐特别派毛管家来赔了不是,你先生也就算了吧!”
毛七赔笑道:“是呀,我们小姐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相公要是把这些东西给退回去,岂不是扫了她的面子吗?那时候我们小姐再要动了气,可就……”
寇英杰站起来,笑了笑道:“我已经这么决定了,毛管家另外还有话说没有?”
毛七想了想,才结结巴巴的道:“我们小姐的脾气就是这个样,相公没有事最好不要再去皋兰,免得遇见了不太方便!”
寇英杰忍住心里的怒火,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皋兰我是一定要去,你们小姐也是一定要见,见了面她真要怎么样,也只有由着她了!”说罢,拱了拱手,径自转身步出。
毛七看着他的背影,翻着白眼儿。在他眼睛里,这个人可真是个傻瓜,到手的钱他居然推了出去。
寇英杰来回的在房里走了一圈,实在难以抒出紧压在心里的一腔怨气。
“郭彩绫!你也太小看了我寇英杰这个人了,寇某人毕生服膺于忠义二字,岂是贪图财利的无为小人?我千里送丧,送的是你生身之父,你居然把我当成孟浪登徒之流,打伤了人,自己不来,却派个奴才送银子给我……分明是小瞧于我!”
越想越气,忍不住重重的在桌案上擂了一拳,发出了“碰”的一声,白烛一跳,差一点倒下来。他的眼睛可就情不自禁的接触到了那个黑漆的棺材,由不住喟然发出了一声长叹。
“师父……”他心里暗忖着:“你老人家的一番心意,以爱女终身相托,只怕弟子无能为力,不得不辜负你老生前的一番期盼了!”
刹那间,热泪猝涌,几乎忍禁不住,视觉里的一切俱都变得模糊了,那双白烛的炯炯光蕊,陡然间幻化为栲栳大小的两团金光,就在那两团光影之中,叠印出郭白云生前皤皤白发银髯的一颗人头。
寇英杰唤了一声:“师父!”陡地扑过去,才知是幻影一团。
面对着郭白云的棺木,他不禁兴起了一片伤感。老人的慈晖,恩情,历历过目,使得他感到一种难以排遣,责无旁贷的一种痛苦,一种受知遇而无从答报的痛苦。
眼前的一腔颓唐,万种惆怅,无非皆是由于那个玉观音郭彩绫身上而起。
这一个突然的发现,猝然使得他大吃了一惊。须知“情魔”因“心想”而生,两者互为因果,伤人于无形之间,被害者一入泥淖,即难以自拔脱身。寇英杰眼前正是如此。其实,在他第一次看见玉小姐晶瓶雕像时,是己留下了内在的情因。
这种魔相的滋生,原是极其自然而不着痕迹的,很难被人自省发觉。寇英杰总算是一个智者,在他忽然憧憬出此番感情大变的不同凡响来因时,内心油然的生出了一番警惕。他不禁苦笑了起来。想到恩师郭白云那般奇异武功,具有真知灼见的一个高人,居然也会做出这般的胡涂事情。
他是不该把女儿终身许托与我的!寇英杰心里这么想着,她是天上的一颗星,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寒光;是一道雨后的彩虹,那般的五彩缤纷,绮丽多姿!她该是一只鹤,一只云际翱翔的天鹅!是万人目睹下,永远高高在上,羽衣云裳的九天仙女!
这一切都是虚无飘渺,可望而不可及的,谁要是意图得到她,占有她,该是何等的不自量力,何等的不智与呆痴!
刹那之间,寇英杰把自己看得那般的渺小。郭彩绫愈是高贵出尘,他也就愈加的显得渺小。两者之间的距离,似乎是愈加相差得远了。
终于,他发出了一声喟叹!宛如从梦中惊醒了一般,他得到了暂时的宁静与苏醒,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吧!”
他对自己说:“把师父灵柩送到安葬以后,我就离开皋兰,远远的离开她。”这么想着,心情似乎开朗多了。
身上的鞭伤痛楚也似乎轻得多了,那先时自认为身受的诸多委屈,也都不再计较,觉得无所谓淡多了。他站起来振作了一下,觉得肚子一阵饥饿,这才想到整个大半天时间,自已还未曾吃过一点东西。
对于自己这种失常情形,寇英杰暗中好笑,想不到平素蛮冲直闯,提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胸襟,一着情愫,竟然如斯。他感惭的摇了一下头,随即把身子整理了一下,头发重新梳过,这才步出房外。
多日以来,他坐锁愁云,从不曾到外面走动,今日此刻,在他身受了如此羞辱折磨之后,反倒豁然开朗了。情思之于人,微妙如此,真乃匪夷所思。
眼前来到了一处岔道路口,只见两街商店栉比鳞次,路人来往熙攘,好不热闹!
黄土道上不时有马车经过,扬起阵阵灰沙。由行人服饰上看,居民甚杂。除汉人之外,蒙、藏、回族各色人种俱备。
其时正是秦州一年一度的庙会之期,是以八方荟萃,游人如鲫。寇英杰穿过街道,即见有一处饭庄子,招牌上写着“老秦州”,酒帘儿高挑着,门前十分热闹。
自来到秦州之后,他还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眼前既然来到这里,乐得好好吃上一顿。
想着想着,已来到了这处饭店门前。
好讲究的气派,但见八扇朱漆门扉敞开着,七八个伙计在招呼着,拉马的拉马,呼客的呼客,饭堂子里摆设着铺有白布的桌面,进门处的一溜子鸟笼,以及悬挂在四壁的名家字画,简直令人怀疑眼前是京畿盛地。
寇英杰几乎被这番排场吓住了!有心想退回换个去处,却禁不住站在门前的伙计那声“客来”的吆呼,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饭堂里好不热闹,那些讲究的吃客座前俱都围有画屏,由里面不时传出阵阵丝竹或呼卢喝雉之声。
寇英杰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点了吃食,伙计送来了一壶热茶,端在手,才发觉到许多人的眼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那些不友善,甚至于怀有敌意的目光,使得他颇感拘束汗颜,不用说这些人俱还记挂着他扰乱赛马,掠先玉观音而抢了第一的那档子事。
寇英杰也只得装着不见,只是心里十分别扭,却见一个伙计来到自己面前,哈腰施礼道:“四号屏里的贵客,请先生过去谈话!”说时回身指了一下。
原来这些屏隔成的座席,也象房间一样的悬有屏号,寇英杰顺着伙计手指处,瞥看了一下。
伙计恭身应道:“那位贵客关照说,他姓卓。”
寇英杰顿时心中明白,点了点头,随着他来到了所谓的四号屏风面前。
隔着一层低垂的湘帘,闻得里面传出一片丝竹声,即见一只纤纤玉手,就在寇英杰足步方抵门前的同时,恰好把帘子掀开。
一个身着翠袄,薄施脂粉,细眉大眼的姑娘己横身眼前,这女子向着寇英杰送上秋波,微微一笑,随即福了下来,口中并娇声呼道:“相公来了!”
寇英杰一呆道:“不对,错了!”回身再看,那个带他来此的伙计已不知去向。再看那个姑娘,正自看着自己发笑。
寇英杰看看她,她忙自垂下头来,半截粉颈,白酥细嫩,衬以云鬓轻摆,倒是一副好姿色。这突然的场面,倒使得寇英杰一时难以应付,一时间为之大窘。
坐在里面一角的卓小太岁,却已把他看了个清楚,哈哈一笑步下位来:“寇兄弟,你也忒嫩了!错不了,请进来吧!”
寇英杰乍然看见了他,这才松一口气,抱拳道:“卓兄原来在这里,失礼,失礼!”
卓君明笑道:“我一人正自无聊,难得遇见了你,我们真是称得上有缘,来来来,坐下说话!”
寇英杰目光一扫,才发现到除了身边出迎自己的那个细眉大眼的姑娘以外,座上另外还有两个少女。一个高梳螺发,一个乌云披肩,也同那个翠衣姑娘一般,俱都薄施脂粉,亭亭玉立,风姿可人,看上去虽不似闺门淑女,倒也不算轻浮惹厌。
这番情景,诚也大出寇英杰意料。然而,试观卓君明之年少风流,翩翩英姿,加以囊中多金,这类红颜知己自然不在少数,也就不足为怪了。这番思念,只不过在他脑中略闪即逝,想着,随即在外面一张座位上坐了下来。
那个先迎他进来的翠衣女子,玉手持壶,浅浅为他斟上了半盅酒。
寇英杰慌不迭起座道:“有劳姑娘!”
翠衣女子粉面微红道:“不敢!”
卓君明笑道:“大家都用不着客气,来,你们三个见过我新交的这位朋友,寇……”
“寇英杰!”寇英杰自报姓名,站起抱拳。
三少女早已盈盈施礼,轻启朱唇同声唤道:“寇相公!”
寇英杰面色微窘,说道:“不敢当!姑娘请坐!”
三少女一笑站起,都把目光转向卓小太岁。
卓君明笑道:“寇相公可是个老实人,你们可别欺侮他,开罪了我的好友,我可是不答应!”
寇英杰红着脸道:“卓兄,何必说这些。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我看我还是先退一步吧!”
说罢方自站起,却被卓君明一把抓住:“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卓君明那张俊脸上,忽然显出了一丝凄凉的表情,可是紧接着,马上又回复了笑容:“你可是看不惯这个调调儿?”
他自嘲般的笑了笑道:“没关系,一生二熟,日子久了,寇兄弟,你也许会发觉到这些妞儿们蛮可爱的!”
这番话,说得三个姑娘家都低头笑了。
“来来来,我为你们介绍一下!”卓君明手指那个翠衣姑娘道:“她叫翠莲!”
那个高梳螺发的叫“海玉”。
云发披肩的叫“蝶儿”。
三个人俱是城北“满翠楼”的“女校书”,女校书就是妓女,这种称呼寇英杰当然是懂得的。
想象中,这类青楼女子全是俗不可耐,倒未曾料到眼前三人俱是出落得如此淡雅。
卓君明道:“她们三个与我已是多年相好,寇兄弟,你却不要以一般青楼凡俗女子来看她们呢!”说着以手中筷指向她们道:“翠莲善琴瑟,能歌小令,海玉画得一手好丹青,蝶儿通晓诗词,并擅洞萧——我们四人常作诗酒之会,往往醉不知归,乐此忘疲!”
寇英杰抱拳一拱,说道:“这么说,就更失敬了!”
翠莲樱唇微启,娇笑道:“相公莫听卓公子夸赞,贱妾等青楼女子,有多大学识?以后还要请相公多指教哩!”
卓小太岁笑道:“好个无情的翠莲,喜新厌旧,只怕这位相公看不上你呢!”
翠莲粉面泛红,却把明眸飘向寇英杰,意含挑逗的扬着眉儿娇笑道:“相公说的,可是真的?”一句话说得举座各人俱都笑了。
寇英杰这时才注意到,卓君明换了一袭雪白色的长衣,长襟两侧,墨丝勾绣着细细的修竹。他人生得原本英俊,衬上这件衣裳,更似有无限风流,万般豪情,端的是风流倜傥,少年英雄,莫怪乎姐儿们俱要为他着迷!
然而,这卓君明岂又是真的自甘作贱的寻常中人!
关于这一点,寇英杰虽不曾与对方谈及,却可断言肯定,他绝非如此。
欢乐场中多薄幸、不肖,倒也是事实,只是严格审核起来,这其中却大有分别。
寇英杰在这方面,说不上有经验,更称不上是什么行家,只是,凭着他理智与直觉的判断,这个卓小太岁,显然是个可爱的朋友。他那两道扬起的眉梢,掩饰着飞采的豪情,秀朗的目神,说明了此人的学识与修养,那郁郁神情,每在眉头开合间暗里聚结。这又似乎说明了,此人亦有黯然神伤的另一面。
初次交往,寇英杰能够观察出这么多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反之,卓君明也把寇英杰这个人看得够清楚了。
一种惺惺相惜的吸引力,使得彼此二人,在这初次交往的场合里,产生了友谊的萌芽。
寇英杰原来也是个不拘小节的豪客,难得遇见卓君明这个直率朋友,再加上三个巧笑倩兮的红粉客,频频劝酒,软语尽温,两个愁肠客,都不禁多喝了几杯。
翠莲乘兴鼓瑟,低歌了一首“蝶恋花”的时调小令,一时宾主尽情。
这餐酒饭,无异是寇英杰近半年来吃得最痛快惬意的一次了。
记得来时是黄昏时分,待到二人思归时,饭堂里已掌起了百盏明灯。
打发了三位漂亮的女校书离开之后,卓君明把剩余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呼了一声:
“痛快!”他望着寇英杰道:“寇兄弟,你在秦州还有几天逗留?”
寇英杰道:“就要走了!卓兄呢?”
“我吗……”卓君明随兴的笑着:“想来即来,思去就去,浪迹风尘天涯,有如天上白云一般!”
寇英杰由衷的感叹了一声。
“不要羡慕我。”卓君明忽然苦笑道:“我也有你意想不到的烦恼,你是看不透我的!
你这就要走么?”
寇英杰道:“原来想就走的,只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着对方苦笑道:“再等两天吧!”
卓君明会意道:“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我带来有上好的伤药。”伸手在身上摸了一下,道:“不在身上,明天我给你送过去!”
寇英杰道:“这就不敢当,卓兄你下榻哪里,明天小弟专程拜访,顺便拿药。”
“用不着客气!”卓君明一笑,说道:“这地方,我一年总要来上几回,兄弟你大概是第一次来,就是路,我也比你熟,你目前往在哪里?”
“长兴客栈!”寇英杰期期地道:“卓兄也许还不知道,目下我有事在身,只怕不便待客!”
卓君明一笑道:“这个我也听人说起过,你我虽是初交,但一见投缘,我是不忌讳这些的!今天晚了,明天见面再谈吧!”
说罢离座站起,寇英杰亦有归意。
二人出得屏间,只见四下客座,纷纷站起,向着卓君明施礼甚恭,卓君明一一抱拳还礼。
开发了饭钱,出得门来。
寇英杰道:“卓兄原来交游如此之广,令人佩服!”
卓君明道:“也说不上。总之,人怕出名猪怕肥,这两年我才深深体会‘盛名之累’这句话确有真谛!”
就有一个伙计,赶着到侧面马棚里去为他套马。
卓君明忽然想起来逍:“你的马呢?”
寇英杰道:“拴在栈里。”话声未落,即见三骑快马,风驰电掣的奔至眼前,由于马行快速,行人纷纷避开,形成一片混乱。
就在这老秦州饭庄子前面,三骑快马陡地停住,为首并行的两骑快马方一勒住,即由马背上滚鞍翻下一双黄衣汉子。
紧接着一斑花马随后而至,这匹马陡然勒缰,现出马背上坐着那个蓝色缎衣的拱背矮瘦老者。
店前灯光甚明,照着老者那副尊容:三角眼,扫帚眉,外加上一对招风耳,人是那般矮小,却生有一双远较常人为长的双手。
这个人陡一映入目中,寇英杰登时大吃一惊。
卓君明立刻发觉到他是有异,道:“怎么了?”
寇英杰把身子急转了个方向,避开了所来三人的正面视线。
所幸,来者三人未曾注意,即见几个小伙计迎上去呼客的呼客,拉马的拉马,把老者三人迎了进去。
卓君明在三人初来时,也曾注意到了。这时,他微微一笑道:“寇兄弟原来在江湖上结有大敌,实在不智得很。”
“卓兄你说什么?”
卓君明微笑道:“方才三人,分明是名重江湖的帮会中人,看你神色不妙,莫非与他们有什么过节,你说是也不是?”
寇英杰不擅说谎,听他这么一问,顿时为之一怔。
卓君明见状更是腹内雪然,当时一笑道:“你不要紧张,这件事你不说,我也不会追问,看刚才来人装束,莫非是传说中宇内十二令的人物么?”
这么一问,更是足见高明。
寇英杰不得不点头承认,说道:“卓兄阅历果然丰富,这三个人,正是宇内十二令的!”
这时马号里的小厮,已把卓君明的那匹紫毛青牵到了面前。
卓君明本来还想说什么,碍着有外人在场也就到口忍住。当下翻身上马,在马上微微点头道:“明天见面再谈!”一带马缰,径自策马而去。
寇英杰抱拳作别,匆匆离开现场。他自见三人现身,一颗心早已大乱。
所来三人正是宇内十二令的人。那双黄衣汉子,神态昂然,显系门下佼佼人物,至于后来现身的那个矮小拱背老人,正是宇内十二令中,职掌重权,为总令主铁海棠极为器重的鹰九爷,鹰千里。
这个人的厉害,寇英杰在四郎城时曾经亲眼目睹,当时鹰千里虽为郭老人刀气所伤,不敌败北,但是这个人居然胆敢与郭白云颉颃,虽负伤而余勇可贾,当然绝非寻常人物。
如果不是这个人,郭老人还不致死得这么快。是以,寇英杰对他留有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此刻身负重任,恩师后事未曾交代,如今押棺随行,半途上可是出不得一点纰漏,万一惊了灵柩,或是有些失闪,将何以向那位玉小姐及二位师兄交代?果真追问起来,却是大罪一桩,自己即使百死,也难赎其罪了。这么想着,寇英杰越觉得责任重大,禁不住急出了一身冷汗。
出得饭店,他一路上头也不抬,径自回到了长兴客栈。
不过是一天的工夫,他已出了名,人人都知道秦州城出了这么一个快马怪客。
人们对于寇英杰的传说,不仅仅因为他大闹马场,夺得第一的那档子事,就连他舍万金而重爱马,甚至于上午璧还奖金,奚落玉小姐的这些事,也都在传说之列,一时脍炙人口,人人乐道。很多人,似乎已对他改变了观念,发觉到这个年轻人的诸多可爱处。
传说总是与事实有不少的出入,居然有人说他是个孝子,千里为父送丧,归故里为正丘首。这些传说,立刻又赢得了许多人的赞赏。是以,寇英杰此刻转回客栈时,立刻得到了许多人的青睐。
很多人特别由客房里跑出来看他,寇英杰大是惊诧,为此更惴惴不安。
客栈的刘掌拒的,居然也改变了态度,亲自为他打着灯笼,一直把他送到了后面栈房,又为他开了锁,告了扰,才自行离开。
对于这份特别意外的光彩,寇英杰并不高兴,却使他想到了卓君明所说的那句话——人怕出名猪怕肥。尤其是此时此刻,强敌在侧,掩饰尚恐不及,哪里再敢为之渲染?
他悄悄的推门进了屋,风使得灵前白烛的光蕊为之一扬,也使得他更清晰的看见那个黑漆的灵柩,顿时他心胸为之一沉。
关好了门,走到灵柩面前,缅怀着过往与今后,益加的使得他忧心忡忡,不能自已。
忽然,他听见了一声发自身后的叹息,一声女子的叹息。
在万籁俱静,面对灵柩的此刻,这声女子的娇叹声,却有惊心动魄之威。
寇英杰乍惊之下,右足向侧方一滑,刷的一个疾转,同时间右掌推出,朝着发声处,劈出了一掌。
他屡经大敌,所遇之人,无不有杰出超人身手,使得他平添了无限机警。
眼前这一掌,功力十足!一股锐猛的劲风自他掌心里猝然发出,直袭向身后发声之处。
然而,暗中人何尝是易与之流?
就在寇英杰掌力方吐的一刹那,那人已经叱了一声,右手倏递,而那只纤纤玉手里,回敬出一股更为疾劲的掌风。
两股掌力猝然接触下,似乎整个房子都为之震动了一下,四扇纸窗“轰”的一响,灵前灯蕊,更不禁长长的吐出了两朵灯花。
寇英杰身子一跄,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动手过招上来说,他显然一上来已落了下风。
面前那个人,秀眉微剔,凤目斜乜,娇滴滴的模样,含蓄着说不出的惹人爱怜之意。
寇英杰是认得她的,正因为如此;才益加的使得他为之大吃一惊。
“你是……”寇英杰期期未能出口,那是因为怕自己认错了人。
来人,那个俏丽的美貌佳人,缓缓的抱着一双胳膊,她微微的眯着那双澄波似的眸子,用着似笑又嗔的神采打量着他:“怎么?不认识我了?”
冷笑了一声,她把头转向一边冷冷的接着又道:“阁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了!”
寇英杰由对方的声音里,证明自己没有认错。他显得很吃惊,后退一步,抱拳道:“请恕冒昧,莫非是铁小薇姑娘么?”
少女闻言微微扬了一下眉毛冷哼道:“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呢,看起来你还有点记性!”杏目一翻,在他身上瞟了一眼,随即在一张位子坐了下来,花样的面颊上,却带出了一副娇嗔。
寇英杰初见她时。想到了对方的身分,只以为她必将出手对自己不利,这时看来,似乎是自己错会了意,对方并没有要与自己动手。
他岂能真的不明白?对方这个姑娘,在以往两次见面的机会里,都似乎对自己手下留情。这个问题,他始终还不曾细想过。眼前,当他第三度的邂逅对方时,忽然想起来,禁不住内心为之大大的震荡了一下。但是无论如何,双方是站在敌我对垒的立场上。
这种心理的影响,使得寇英杰不得不对她保持三分警觉,丝毫也不能大意。他冷笑一声,打量着对方道:“铁姑娘请赐告来意,才好说话!”
“什么来意不来意,哼!”铁小薇翻过眼睛来,在他身上一掠而过,多少带着点不屑的意味。她冷冷的说:“我要是真的想杀你,哼!姓寇的,你呀,再有三个也死定了!”
寇英杰怔了一下,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铁小薇看着他皱了一下眉毛,微微偏过头来:“你是不知道,还是装胡涂?”
她忽然由位子上站起来,扬了一下眉毛道:“别以为你现在那身功夫不错了,要是真的想拿下你,那一天船上,还会让你跑了么?”
寇英杰陡然一惊,昔日金漆大船上那番惊险情景,很快的在他脑子里闪过。
当时那番打斗的情景,是不难想知的,他记得与几名黄衣汉子的忘命对搏,铁小薇出身阻拦,却被自己击了一掌,后来那个姓沈的娘姨现身向自己出手,却被这位铁姑娘拦住……
那真是惊险绝伦的一剥那,自己是怎么跃水逃生的,这时想起来,可就模糊不清了。
无论如何,这位铁姑娘当时确是对自己护卫有加,自己却反而报以重掌,就情就理而论,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想到这些,他不禁感到一些赦然。
他脸色微微发窘的抱拳道:“那一天大船脱险,亏了姑娘仗义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一刹那,铁小薇脸上浮起了笑容,却又含有几许伤感,双眼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好个感激不尽,哼!我看你那一掌,真想是要打死我的样子!”
寇英杰愣了一下,羞愧的道:“在下急于脱困,忘了出手轻重,姑娘可曾伤着了?”
铁小薇道:“当时也怪我一时疏忽,未及运功防身,否则你是伤不了我的!”
“这么说姑娘可是受伤了?”
提起了这件事,铁姑娘脸上罩起了薄薄的一层怒嗔,可是当她的目光接触到寇英杰怅然若失的面颊时,却又不禁化悲嗔为祥和。
事情到底已经过去了,更何况对方这个人,自一开始在沙漠初见之时,就在自己心里留下了深刻良好的印象。
好没来由的一番感情消受!
她知道,第一次对这个姓寇的没有狠得下心,以后就不可能翻脸成仇了。轻轻叹息了一声,铁小薇脸上带出了一丝苦笑:“以前的事,都不要说了。”铁小薇打量着他道:“我只问你,现在你都在干些什么?”
说时,她那双眼睛不自禁的瞟向那具停放的灵柩,冷笑着道:“这算是干什么?郭白云也不是你亲人,还管给他送尸,犯得着么?”
一提起这件事,寇英杰大吃一惊,他身子快速的一转,已飘向灵柩面前,还算好,这具棺材没有被人动过,木楔子钉得很牢实,不象是被人起动过的样子。
看见了那副棺材,不由又想到了棺中的恩师郭白云。想到了郭白云,又不禁对宇内十二令中人,兴起了切骨的痛恨。他霍地回过头来,愤愤的道:“这都是你们干的好事,是你父亲一手的杰作,现在你看见了棺材,应该相信他老人家是真的死了,应该满意了吧!”
铁小薇呆了一下,冷笑道:“他与我父亲公平比武,生死之事应该早在念中,万一要是我父亲死了又该如何?”她微微一笑又道:“说到这里,我倒要问你一句,郭白云真是你的师父?”
“这个……”寇英杰微一点头,说道:“是的!”
“是他临死前收你为徒?”
“是。不错!”
铁小薇怔了一下道:“这么说,那两件东西都在你手里了?”
“什么两件……东西?”寇英杰强自镇定道:“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铁小薇冷冷的道:“一个翡翠骆驼,一卷图画。”
寇英杰心里一动,脸上毫不动容:“我不知你说些什么!”
铁小薇微微一笑道:“你也用不着怕,更用不着防我,如果我真要对你有恶意的话,我现在就把你拿下来了!”
寇英杰冷冷一笑,道:“你也未免过于自信了!”
铁小薇一笑道:“不妨一试!”
寇英杰虽知对方武技精湛,但是这种当面激将,实在难以令人消受。
他虽然也曾与她动手相击,但是那一次她却是伤在了自己掌下,如果仅凭对方一句话,就令自己心服,也未免太也不近情理。
铁小薇见他面现沉思,一脸忿忿之色,随即猜知其心意,当下含笑盈盈的自位子站立起来:“怎么,你可是心里不服?”
寇英杰抱拳道:“在下有意与姑娘过手百招,不知可肯赐教!”
“我知道你是不服!”她微微一笑,轻起玉手,把一双宽松的袖口挽了一下,杏目含娇的道:“我看用不了百招就能分出胜负!”
寇英杰怔了一下,冷笑道:“姑娘是说十招之内,就能制服在下?”
铁小薇笑道:“我们只是印证一下手法而已,何必说得这么难听?”
寇英杰道:“这里地方狭窄,姑娘如果有意,离此不远,有块空地……”
“那更用不着了!”铁小薇笑道:“这里足够施展,寇兄,请吧!”
寇英杰面上一红,心里说好个倔强的丫头,寇某即使是武功不济,也不能就在十招之内输给了你。当下冷冷一笑道:“既然这样,寇某开罪了!”
话声一落,气抱中元,拉开了架式。
铁小薇面现微笑,只把一双眼睛,注视着他。
寇英杰内心,越加不服,道了一声:“开罪!”足下一上步,陡然的欺身而进,骈二指向着铁小薇肩井穴上就点。
铁小薇玉掌一翻,用“金丝缠腕”的手法,向着寇英杰手腕子上一搭,寇英杰顿时觉出手上一沉,仿佛一块万斤巨石,直向着手上压了下来。他心中猝然一惊,霍地用力向上一抬,施展出“横架铁门栓”的功力,打算硬接对方这一招。
其实他却是错了!铁小薇并无意硬接他这一掌,两股力道甫一交接的刹那,她已翩若惊鸿的闪在了一边,同时间翠袖乍起,在晃动的袖影间,一只软绵绵的玉手,却改向寇英杰右肋间的三处穴道上击来。
空中“波,波,波!”一连三声轻响,象是变戏法儿似的神奇,在一片雾状的轻烟中,三只掌形的光影,直向着寇英杰身上击过,先有一股凌人的寒气迎先扑袭而至。
寇英杰在陡然接触到这股冷气息时,禁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他仿佛记起武林中曾经传说过一种奇异的武功名叫“拍影”,全系以自己本身内功真力贯注掌上,对敌时只需望空轻拍,即可成为有形掌影,一经中人,即入肌肤,那股无形的内力,却可在敌人体内作祟,轻者可制敌人倒地跌撞不休,重者却能震碎敌人五脏六腑,是一种极其玄奥,莫测高深的武林异功。
这个念头极快的在寇英杰脑子掠过,眼看这三片掌形光影呈品字形的式样,向着寇英杰身上袭到,他一时情急之下,来不及闪身跃开,当下双掌合并着平胸推出,施展出排山运掌的功力。
“呼!”一大股劲风,在他双掌力推之下,排山倒海般的涌了出去。
斗室之内如何当得这等功力?只听得“轰”的一声,四窗齐震。眼看着那三片掌形光影被这等巨力逼得飕然散开。
铁小薇清叱声中,玉手连同翠袖向空中一挥,已把那三片掌形光影收回,同时间她娇躯伸展之间,已如展翅金鹰般的掠身直去。快、绝、妙,三者兼具!
寇英杰身子向右侧方一个急闪,铁小薇已当空直落,双方的势力可都够快的,象是磁石引针般的凑在了一块,凌厉的攻守对招,有如电光石火的快捷。
三五招极其玄诡的招式随攻即破,陡然间寇英杰侧身而进,施展出拿云手法,右手五指似抓又张,五指间控制着全身力道,直向铁小薇肩头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