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对肖然、韩灵和刘元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一夜。但在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个安静的夜晚会埋藏着重重的杀机。那时刘元正人事不省地打着呼噜,肖然的西装上沾满了刘元呕吐出来的盛宴,臭气熏天,韩灵坐在宿舍中央的椅子上,看他有条不紊地冲糖水、敷热毛巾,还小心翼翼地帮刘元脱了衣服鞋袜,一脸慈祥地给他盖上被子,看得心中异常感动。那夜的月色很好,墙外的玉兰树在窗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肖然收拾完刘元后,胸中异常气闷,正想抱怨两句,转过头就遇上了韩灵的目光,这时月亮划过树稍,蔚蓝色的月光透窗而来,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肖然笑了,韩灵也笑了,在一片静谧之中,肖然听见自己的心通通地跳了两下。
从那以后刘元再也没喝醉过,1998年邓辉到深圳旅行结婚,肖然在南海酒店花了一万多元,从上午11点一直喝到晚上9点,喝到最后,陈启明抱着桌子腿叫妈,肖然趴在地毯上一拱一拱地往前爬,说要游到香港,邓辉也酒后现形,不顾身旁铁青色的新娘,抱着餐厅服务员就要喝交杯酒。闹得不可开交时,餐厅经理叫过来四五个保安,要把他们一一送回房间,这时刘元突然象只豹子一样蹿了起来,三步两步冲到肖然面前,一脚蹬在他肚子上,肖然象中弹一样砰地倒在地上,所有人都看傻了,刘元提起西装,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快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眉毛一挑一挑地说:“肖然,你记住,这一脚是你欠她的!”
《北京人在纽约》流行之后,刘元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如果你爱他,送他去深圳,他可能会发财;
如果你不爱他,送他去深圳,他肯定会背叛。
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可靠,他指着窗外说,每一个男人都可能是嫖客,每一个女人都可能是妓女,你如果想找爱情,离开吧。
刘元是他们三个人中最早成为男人的。荔枝公园落成后,立刻成为低档妓女的交易市场,每当夜幕降临,这里总是特别热闹,有溜冰的,有跳舞的,高尚的人们合唱《党啊亲爱的妈妈》,不高尚的民工们坐在旁边打牌赌钱,赢个二三十块就能吃顿鸡煲。在黑黝黝的荔枝树下,总会站着一些年龄不详、面孔模糊的女郎,有含蓄的,象寂寞的闺中少女:“靓仔,聊聊天吧?”有粗鲁的,性感得犀利无比,“大哥,操逼不?100块。”刘元1993年遇见的一个象是卖旧货的奸商:“打飞机20,上床150,包夜300,要不然,把你的旧电视给我吧。”
就在这里,在这个散发着热带气息的公园里,刘元用100元的代价,轻轻走过了自己的纯洁年华。
他那时刚刚跳槽到第四家公司。在此之前的经历,简直可以说是一段血泪史。刘元的第一份工作足足找了四个月,四个月里他每天都到人才大市场报到,象没头苍蝇一样挤来拱去,满脸谀笑地递上简历,一脸羞红地缩回双手。招聘人员不管职位高低,一律硬梆梆地板着脸,翻着雪白的双眼,状如阎王殿前的便秘小鬼,“有工作经验吗?…没有?下一个!”有一次一家贸易公司招聘业务员,刘元奋力挤进人墙,刚要跟招聘的肥佬打招呼,那厮一看他拿的是《毕业生推荐表》,立马不耐烦地挥手,象撵猪一样往外轰他:“刚毕业的,去去去!”气得刘元差点吐血,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凶猛地拱了出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咬谁一口。
刘元刚到深圳时住在上沙村,那时的上沙村还是一条黄土路,一下雨就满身泥点,看谁都象被我军俘虏的越南特务,刘元在他老乡的床上挤了十六天,最后实在受不了摔碟子打碗的逐客暗示,怀一腔怨恨拂袖而去,扛着两个大编织袋搬到蔡屋围的廉价旅馆,跟一帮脚臭得熏死臭虫的河南人睡在一屋,有一天一个叫赵康东的南阳农民坐在他上铺剪脚趾甲,刘元在人才大市场碰了一天钉子,心中烦燥无比,闷闷不乐地泡了一碗华丰三鲜伊面,刚吃了两口,一片硕大无比的、黑乎乎的硬壳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进碗里,刘元当时就炸了,一跃而起,劈头盖脸地把那碗面扣到了赵某人头上,一边带着哭腔喊:“太欺负人了!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那天刘元被打得鼻青脸肿,从那以后,他睡觉时就会在枕头下放一把刀。
十年后,刘元成了大陆最著名的策划人,《商潮》杂志称他是“经营大师、企业良医”。有一次在华南卫视作访谈嘉宾,那位家喻户晓的美女一脸媚笑地问他:“刘先生,在您的奋斗历程中,最让您感到骄傲的是什么?”刘元沉思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那就是:坚持。十年来,不管多苦多累,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刚说完,台下就响起了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
聚光灯下的经营大师显得有些忧郁。一片欢呼声中,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年轻的刘元站一片花树中间,双眼明亮,一身洁净,对那个同样年轻的韩灵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记住,我会一直等你。”
因为韩灵,刘元几乎爱上了肖然。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比较两人的优势:他是城市户口,父母都是教师;肖然家在农村,爹妈都在修理地球;他身高1米77,肖然1米76;他是著名的校园诗人,肖然只会踢足球,还踢得不好;他有两套西装,一套阿迪达斯运动服,肖然只穿得起拳王内裤,校外小摊上买的,3块钱一条;他除了眼睛小点,五官还算清秀,肖然一嘴四环素牙,脸上遍布雀斑。比较来比较去,他都觉得韩灵无论如何应该爱上他,而不是那个土了吧叽的肖某,所以只能怪韩灵瞎了眼。
肖然来深圳,他也来深圳。肖然每周给韩灵打一次电话,他工作不稳定,也会隔三岔五地跟韩灵联系一下。不争取就没有机会,他总这么想。直到韩灵毕业来到深圳,这个梦才算彻底醒了。那个夜里,他眼睁睁看见韩灵从火车站走出来,和肖然拥抱在一起,眼睁睁看着他们依偎着走进楼门,韩灵一边咯咯娇笑,一边紧紧搂着肖然的胳膊,然后那盏灯亮了起来,刘元徘徊楼下,心中欲悲又喜,几次想高声呼喊,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在一片喧闹之中,那盏灯无声无息地熄了,刘元想象着他们正在做的事,想象着韩灵此刻的神情和状态,心象是跌到了谷底,晃了两晃,无声地坐到了地上。
然后就去了荔枝公园,有人跳舞,有人唱歌,他拖拖拉拉地往黑影里走,几个女人上来招呼他,他象没听见一样,一步一顿地走过,象一个鬼气森森的影子。是在哪棵荔枝树下?那个满脸皱纹的东北女人问他:“靓仔,玩一会儿不?100块就行。”刘元刚想说“滚”,突然心中热血翻滚,一生的际遇喷薄而来,他颤抖着伸出双手,一把将她按到在地上,那女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刘元就凶猛地压了上去,这时微风轻拂,木叶婆娑,月亮象含泪的眼睛,正被猛烈摇晃着的女人听见身上的男人低低地喊了一嗓子:“韩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