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北京衮衮诸公相比,兴世子有什么呢?许多方面他都处于不利,不过他却牢牢拥有三个优势:一、皇帝的宝座注定属于他,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二、尽管年方十五,却已经形成和显现出成熟的政治素质;三、不要忘记,他来自“九头鸟”之乡,“九头鸟”死缠烂打、百折不回、一拼到底的精神,杨廷和们很快就可以领教。
朱厚熜斩钉截铁地退回礼部呈表,命其重拟。杨廷和出乎意料,但并没放在心上。他率群臣以上疏的方式,敦促朱厚熜接受和履行礼部所拟程式,并重复了其要点:“上如礼部所具仪,由东华门入居文华殿。(群臣)上笺劝进,择日登极。”朱厚熜再次加以断然拒绝。
双方僵持不下。
国家无君一月有余,新君明明已迎奉来京,却迟不即位。这种局面拖不得,拖下去,人心浮动,乱由隙起,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兴世子吃准了这一点。从根本上说,现在是北京方面有求于己,应该让步的也是他们。无形中,他以国家为人质,来逼迫对方满足自己的条件。
张太后发话了:
<small>天位不可久虚。嗣君已至行殿(城外驻跸之所),内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笺劝进。</small>
这道懿旨表明,张太后知道拖不起,打算让步。她让文武百官“即日”上笺劝进,而杨廷和前日还坚持说,要等兴世子由东华门入居文华殿之后,群臣才能上笺劝进。这暗示,张太后可以接受取消具有完成皇太子身份的象征含义的那道程序。
于是,群臣三进笺表,兴世子头两次推谢,第三次接受下来。这里的两次拒绝没有实质含意,依惯例必须劝进三次,头两次一定推辞,第三次才“勉从所请”——这不过是古代当“非常情形”之下,最高权力实现移交的一种酸臭套路。
不过,“劝进至再,至三”而后“勉从所请”,虽为虚礼,幕后却悄悄进行了一番实质性的讨价还价。
兴世子及其幕僚磋商后,提出新的即位仪注。其要点是,四月二十二日举行登基大典,新君将从正阳门中门入城,经大明门正面入宫;在派遣勋贵官员为代表告于太庙和社稷坛的同时,新君本人将前往武宗“几筵”(即灵前)谒见,然后叩拜张太后;做完这两件事,就直趋奉天殿。奉天殿,即现今太和殿(清顺治年间改称),民间俗谓“金銮殿”是也,为帝王临朝之处。登上奉天殿,就意味着行使帝权。可见,朱厚熜方面设计的仪注,从实质上省却了取得皇太子身份的环节,而直接临朝称制。当然,里面也给朱厚照和张太后留了面子:登基之前,先去两处拜谒。对方固可将此解释为尽皇太子的义务,兴世子却也不妨有他自己的解释——作为皇位继承人,落座之前,跟大行皇帝和皇太后打一声招呼,照照面,这样的礼节总还是要讲的嘛。
张太后以及内阁肯定不喜欢这种安排,但出于无奈也只能同意。这样,朱厚熜拟定的即位程序,就以礼部尚书毛澄的名义加以公布。
风波似乎就这样平息了。四月二十二日,登基大典顺利举行,上自皇太后下至百官,都松了一口气。武宗晏驾以来,事情千头万绪,每个人神经都高度紧张。尤其由旁支入继为君的局面,本朝尚第一次出现,谁也没有经验。虽然出了小小的岔子,但好歹已经应付过去,大家都盼着新君正位之后,万象更始,国家步入正轨,将前朝的弊政逐一纠矫。
至少内阁首辅杨廷和没有把即位礼仪之争放在心上。这位武宗在世之时一直抱负难伸的政府首脑,此时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在新君到来之前,他已经成功解决掉前豹房近幸、以江彬将军为首的军人集团,解散了豹房里乌七八糟、三教九流之众,关闭滥设的皇店,封存宣府离宫(所谓“镇国公府”)的财物。接下来,他想办的事情还很多。他在代为起草的即位诏书中指出,正德年间“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亟待拨乱反正之处比比皆是。诏书差不多就是一份改革宣言,里面列出的除弊计划及拟推行的新政,达七十余条。诸如,削弱日益膨胀的宦官权力、恢复文官政治;大幅度裁汰臃肿不堪而又惯于作威作福的锦衣卫旗校;抑制特权阶层,挤压他们得利的空间;查还为皇族勋贵太监者流所侵夺的民田;治理腐败,尤其是冒功、冒职、冒赏等现象;彻查冤假错案,重建法制,案件审理必须合乎程序,以《大明律》为断案唯一依据,废止弘治十三年之后新增的一切条例……
这是一位实干的政治家。他所列出的改革内容,非常具体,并且多属当务之急。他一定特别期盼随着新君即位,国家稳定下来,然后迅速展开对各种问题的治理。
或因此,他对礼仪细节,考审未精未详。有关这方面的疏漏,沈德符曾经评论道:“兄终弟及祖训,盖指同父弟兄,如孝宗之于献王(朱祐杭)是也,若世宗之于武宗,乃同堂伯仲,安得援为亲兄弟?”尽管由于武宗是独子,“兄终弟及”的引用,事实上只能面向旁支,但考虑周全些的话,杨廷和至少可先做一番理论疏证工作,将来免生龃龉。但一来事情紧急,二来想必他主观对这种虚礼确实重视不足,自以为秉忠办事,大方向正确,而思虑则主要放在解决实际问题上。
然而,朱厚熜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套。如果他也像杨廷和一样,注意力集中在怎样尽快扭转正德朝的种种倒行逆施,让朝政恢复清明和秩序,而不那么在意自己的私利和面子,则会迎来一个君明臣贤的局面。
可惜并非如此。兴世子不仅是一个自尊的人,而且是过于自尊的人。这种禀性,又为其以藩王入继大统这种身份进一步地火上浇油,令他对于面子极为敏感。他始终以一个外省人的眼光,来揣测京城集团,认定后者的诸种安排,都潜含对于他额外的轻蔑。登基大典上,有一个细节准确深刻地楬橥了他这种心理:
<small>辛巳登极,御袍偶长,上屡俛(通“俯”)而视之,意殊不愜。首揆杨新都(即杨廷和,新都人)进曰:“此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天颜顿怡。</small>
无非衣服不甚合体,他毕竟才十五岁,可能个子也偏小,事先准备的御袍长了一些,有关方面考虑不周是有的,但仓猝间未臻善美,对于心胸豁达之人来说,不会放在心上,至少可以谅解。朱厚熜的表现却是,频频弯腰低头打量这不太合体的御袍,脸上极其明显地流露出不快——这套身体语言,说明他小肚鸡肠,不是干大事的人。而且很可能,他内心会把别人这种工作上的疏忽,视为故意,成心让他难堪,或至少对他外藩出身的皇帝不够尊重,糊弄了事。等杨廷和察觉他的不快,急中生智,用《易传·系辞下》里一句颂扬古代圣君黄帝和尧舜的话来开释,朱厚熜才找回心理平衡。
还有一个细节。登基那天,即位诏书发表之前,内阁送呈朱厚熜批准。“帝迟回久之,方报可。”拖了很长时间,才答复同意发表。原因是内中有一句话,让朱厚熜很不受用。这句话是:“奉皇兄遗诏,入奉宗祧。”祧,指祭祀。入奉宗祧,直接的解释是接过祭祀祖宗的职责,而实际的意思是过继给别人、成为别人家香火传递者。兴世子坚持认为,自己继承皇位所循原则是“继统不继嗣”,说白了,只当皇帝,不当孝宗、武宗家的后代。所以“入奉宗祧”这句话,他最见不得。久拖不复,而终于同意,应该是经随来的王府谋士苦劝,告以“小不忍则乱大谋”,暂且隐让的结果。
这样的细节,其实蕴涵着一股很可怕的能量。出身、个性,加上抵京后直至登基大典的种种别扭,已使他对于京城集团形成成见。一旦有了成见,像他这样睚眦必报、心劲甚强、习惯于咬住不放的人,是必要将肚内恶气尽吐之而后快的。
大明王朝刚刚送走一位没脸没皮、胡作非为、根本不要面子的皇帝,又迎来一位超级敏感、超级自尊、超级爱面子的新皇帝。这对堂兄弟之间,一切犹如冰炭水火,分别走到两个极端。历史也真幽默,竟然做出如此安排。朱厚照在位一十六年,以泼皮方式当皇帝,嬉笑怒骂、毁圣非礼;紧接着,就来了一位对礼法死抠字眼、斤斤计较、进而有志开创礼制新时代、欲以伟大的礼学思想家理论家垂名史册的君主——这让人怎么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