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黑白颠倒,根本无法以常理揆度。我们并未要求朱由校有正义感,从普遍的善恶标准在正邪之间做出正确取舍。我们对他不过是从私利角度设想,谁在维护他的利益,谁又损坏和伤害着他,这总该能够分清。而事实上,他的选择竟是,与为其效命的人反目,包容直至亲近欺辱自己母亲、意欲挟持和禁锢他的敌人。这样一个人,全然不知好歹,用里巷之间的说法,就是缺心眼儿。但是原因何在?朱由校其实不痴不傻,从他擅长的木工漆活来看,简直应该算是心灵手巧。想来想去,他的缺心眼儿,只能归结到迟迟不曾接受教育,不识字、不读书。但凡读过一点书,总会有些识见,分得清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断得明敌我亲仇。
从其一生看,朱由校对于人生人性,基本懵懂无知,见地不及初中生。他很容易被蒙骗,甚至无须蒙骗,只要哄他一时高兴,任取任夺——江山社稷无所谓,连老婆孩子的性命也无所谓。他天赋的聪明可以打高分,而后天的心智成熟度则仅相当于幼稚园孩童。这笔账要记在祖父朱翊钧身上。这位万历皇帝不知何故,对儿子朱常洛、孙子朱由校一律采取“愚民政策”,群臣为常洛由校父子争取出阁读书权利,磨破嘴皮,朱翊钧则能拖就拖,好像唯恐他们的智力得到开发,好像并不担心将来他们做了皇帝,被人欺负耍弄。
总之,朱由校以天潢贵胄,居然有如出身赤贫的农家子,直到成人,硬是没有机会进入学堂。他的才具,全靠自己开发——在野玩中成长。
有明一代,整个朱家皇族出过两位天才。一位是郑王朱厚烷嫡长子朱载堉,此人于历法、数学、地理、物理、哲学、文学、舞蹈无所不通,尤其音乐乐理上的造诣、成就,傲视前人,据说他是世界上最早解决了十二平均律的数理和计算的人。另一个天才,便是朱由校。朱由校的天才,表现在工程学方面,倘若生在当代并循正规途径培养,以他的天赋,跻身国家工程院院士之列,绝非难事。
自幼没有老师和功课约束,朱由校便有大把时间玩耍,除了寻常的爬树、骑马、溜冰、荡秋千之类,朱由校也得以在野玩之际,邂逅最适宜他天性的喜好——宫中屡有造作修葺,由校路过或于近处玩耍时得见,每驻足旁观,兴趣盎然。久而久之,心慕手追,找来工具自己摆弄。这一摆弄不打紧,天才就此被发现。他无师自通,仅因观摩便心领神会,不仅诸般技艺尽数掌握,而且水平极高:“斧锯凿削,引绳度木,运斤成风”“虽巧匠不能及”“又好油漆,凡手用器具,皆自为之”。
<strong>明熹宗朱由校</strong>
也即天启皇帝。他可谓工程技术天才,同时却又是一位文盲,长到十五岁,还未“授一书、识一字”。明代宫廷的溷错,程度没有超过他的。
<strong>《鲁班经》</strong>
成书于明代的木作行业书。这才是朱由校所倾心的事业,然而,他却生来注定去当皇帝。
举凡泥瓦工、木工、漆工、雕刻工,他无不精通。但他的才具岂止单单是能工巧匠,更长于工程、机械的巧思设计,潜心琢磨并亲手完成的某些作品,虽然只是“玩艺儿”,无关国计民生,对文明进步也毫无用途,但就匠心独运、巧夺天工而言,显示了不逊于瓦特、詹天佑式的潜质。例如他曾以水为动力,运用力学原理和复杂的机械装置,设计出一种机动水戏:“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创机、启闭灌输。或涌泻如喷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拥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盘旋宛转。随高随下、久而不坠。”他常有这类制作,“皆自运巧思,出人意表。”
他可不是零敲碎打,小打小闹。当时宫里目击者称,朱由校“性好营建”,领着十来个太监,颇具规模地盖房子,亲自设计,亲自施工,亲任监理,把大内变成实验他工程师、建筑家、能工巧匠和包工头理想的工地。“回廊曲室,皆手操斧锯为之”,没日没夜地干,建成后特满足,很有成就感,高兴劲儿一过,又推倒重来,不断改进、折腾,乐而不疲。(“朝夕营造,成而喜,喜不久而弃,弃而又成,不厌倦也。”)
这已超乎嬉乐之上。我相信,他在其中一定感受到创造力的极大释放;单独看,他的举止和态度是严肃的、专注的、执著的,与任何沉浸在自己事业中的工作者没有分别。“每营造得意,即膳饮可亡,寒暑罔觉。”干活的时候,投入程度跟民间热诚忘我的劳动者一般无二,“当其执器奏能,解衣盘礡。”
倘使那时有清华大学或同济大学可入,朱由校的一生当有辉煌前景,将来修水库、建大桥、造巨厦,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才智尽得发挥,而且一定可以跻身“中华英才”。读他的故事,我曾设想对他的最好安排,是类似于洛克菲勒基金会那样的组织,给他提供一大笔钱、一间实验室,让他随着性子去鼓捣随便一些什么玩意儿,他自己将万分快乐,社会多半也能享受到其聪明才智创造出来的成果。很遗憾,他注定去当皇帝。但是,当皇帝,我们实在不敢恭维,只能称之“沐猴而冠”。
这就不仅他自己难伸其志,整个国家也跟着陷于灾难。他自己所理解的本职工作,是技术专家兼熟练工,而在其他所有人眼里,他却只能是国家元首。两种认识之间,错位太大。所造成的情形则是,朱由校异常认真地对待自己所认定的“本职工作”,对皇帝职责却敷衍了事、漫不经心。“或有紧要本章,奏事者在侧,一边经营鄙事,一边倾耳且听之。毕即吩咐曰:‘你们用心去行,我已知道了。’”若频频受到打扰,难免要不耐烦的;魏忠贤利用这一点,渐渐将批硃权抓到手里。
他总共在位七年。这七年的皇帝,被他当得一塌糊涂,内政外务,无一事处置算是对的。实际也谈不上什么处置,因为身边完全被奸人所包围,他又是一个猪油蒙心、不知好歹、对是非毫无判断力的人,因此奸人对他说如此如此,他就这般这般。统治期内,外患、阉祸、党争、叛乱四大危机,同时发作,而且搅作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说明朝气数已尽,然若非赶上如此少见的“愚闇”皇帝,多少尚存缓解余地。
可是却又怎样指望这样一个人呢?他糊涂到自己的妃嫔被人暗中搞死都不会生疑的地步。他不是没有后代,生过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可谁能相信,竟没一个活下来,任何稍有责任心的父亲,都不会容许发生孩子接二连三死掉这样的事情;借此一端也可想象,天启间宫庭管理何等松懈散乱,人们都晓得皇帝是个糊涂虫,对于各自职守均抱玩忽态度,这些皇子皇女的死因基本都起于照管不周,有的事发竟十分可笑,比如,因为内操放炮受了吓惊而死、被炭气所熏中毒而死等。《酌中志》说:“中宫张娘娘等,凡诞皇子三位,皇女二位,皆保卫不得法,以致婴年薨夭,良可悲痛。”结论是“保卫不得法”。其实,那时候婴幼儿并不难养活,刘若愚也感到很奇怪,所以接下去说:“累臣(罪臣,刘当时被系狱中)于天启丁卯冬谪南之际,见沿途田里间孩儿多憨憨壮壮,易得存养。”
朱由校自己的死,也很可笑:天启五年五月十八日(1625年6月22日),他带着两名宦官在西苑(今中南海)划船玩,水面忽然狂风大作(估计是雷阵雨即将到来,这季节,北京常有暴烈天气),船翻,落水,被救,病倒。论理,旧历五月、阳历6月,北京已经很热,此时落水一次不值什么,不致给健康造成大问题。可是很怪,朱由校的病居然就此缠绵下去,病根始终未除,两年后,突然转重,从五月初捱到八月二十二日,顺顺当当死掉了,年方二十三岁。
如果我们不把朱由校当皇帝,只当一个男人看,那么,平心论这男人一辈子很失败、很不像个男人、窝囊透了,到头来连老婆孩子都保不住,自己也是风一吹就倒、对疾病毫无抵抗力。对于他,除了作为一个工程技术天才的早逝令人惋惜以外,我们没有太多可以表示的。
天启时代中国社会的舞台,虽然皇帝是朱由校,主角却是另外一些人,重要情节也都发生在他们之间;前头约略提到而未详述的故事,下面会随这些主角的出场,一一细说。